果戈理
2011-02-19俄国屠格涅夫
〔俄国〕伊◦谢◦屠格涅夫
果戈理
〔俄国〕伊◦谢◦屠格涅夫
已故的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谢普金曾经带我去见果戈理。
记得我们拜访他的那一天是一八五一年十月二十日。果戈理那时住在莫斯科的尼基塔林荫道亚◦彼◦托尔斯泰伯爵的塔雷津花园里。我们是下午一点钟到的,他立刻接待了我们。他的房间在穿堂的右首。我们一进门便看见果戈理,他手握着笔站在斜面高写字台前,身上穿着深色大衣、绿天鹅绒背心、棕褐色裤子。一星期前戏院上演《钦差大臣》的时候我在那里见过他。他坐在二楼紧靠门的包厢里,伸长脖子,脸上现出急躁不安的神情,不时从两位健壮女士的肩膀上向舞台上张望,她们用身子挡住他,以免他受到好奇的观众打扰。坐在我旁边的叶◦米◦费奥克蒂斯托夫把他指给我。我赶紧回头看他,他大约发觉了我的动作,便向后挪了挪,躲进包厢角里。四一年以来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我那时在阿夫多季姬◦彼得罗夫娜◦叶拉金娜家里遇见过他一两次。当时他看上去是个敦实的小俄罗斯人,现在却变成饱尝生活辛酸的枯瘦的人了。他脸上通常显露出的睿智的表情里,掺进了某种隐痛和惊骇,某种忧愁和不安。
他看见我和谢普金后,显出快活的样子,迎了上来,握住我的手说:“咱们早该认识了。”我们坐下。我同他并排坐在一张宽沙发上。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坐在他身旁的安乐椅里。我更加仔细地端详他的脸。他那淡黄色的头发像哥萨克通常那样从两鬓上直垂下来,仍然保持着青春的色泽,但已经明显地稀疏了。他那略微平直的白皙的前额依然能给人一种智慧的印象。从他那双不大的褐色眼睛里不时流露出快活的眼神——正是快活的而不是嘲笑的眼神,但总的说来他的眼神显得很疲惫;又长又尖的鼻子赋予果戈理的面孔几分狡猾的、狐狸般的味道;剪短的髭须下面浮肿的、柔软的嘴唇也给人一种不良的印象;它们的模糊的轮廓——起码我这样觉得——表现出他性格中的阴暗方面;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便令人不快地完全张开,露出一排坏牙;瘦小的下巴颏儿被黑天鹅绒的宽领带遮住。在果戈理的姿态和他身体的动作中,含有某种不是教授身上的,而是教员身上的东西——某种令人联想起外省中学教员的东西。“你是个多么聪明、古怪、病态的人啊!”我望着他不禁想到。记得,我同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去看他,就是把他看成一位不一般的、天才的人物,这个人的神经已经有点不正常了……全莫斯科的人都这样看待他。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预先提醒我,不要同他谈《死魂灵》的续篇,即这本书的第二卷,他曾顽强地写作过多年,而在临终前,大家都知道。竟付之一炬的第二卷,他不喜欢这个话题。至于《与友人书信选》,他不说我也不会提起,因为我对它说不出任何好话。况且,我也并不准备同他谈话——只不过想会见一位他的全部作品我几乎都会背诵的人。简直难以向现在的青年人解释清楚他的名字在当时有多大的感召力。现在那种能够吸引大家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谢普金事先告诉我,果戈理不爱说话,其实并非如此。果戈理的话很多,并且说得有声有色。他不慌不忙地、清清楚楚地吐出每一个字——不仅不显得做作,反而赋予他的话一种可爱的分量和感人的魅力。他把非重音的“O”仍然念成“O”,至于俄国人听了不大悦耳的小俄罗斯方言的其他特征我倒没发现。他所说的话都很顺耳、有条理、隽永而又恰当。他最初给我的疲惫的、病态的、急躁不安的印象消失了。他谈到文学的意义、作家的职责,谈到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作品;对于写作的过程,对于写作的生理学,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也发表了几点精辟的见解,并且都是用形象而新奇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我还注意到,这些话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像“名人”通常所做的那样。只有当他把话题转到图书审查制度上的时候,并把这种制度作为提高作家的技巧、教会他们保护自己的产儿、培养忍耐的精神以及基督教的和世俗的许多其他的美德的手段而几乎加以推崇和赞扬的时候——直到那时我才觉得他是从现成的武库中汲取谈话资料的。并且以此证明图书审查的必要性——这不是无异于推崇乃至夸奖奴役手段的狡猾和乖巧吗?我对意大利诗人下面的这两句诗尚可容忍 :“Si,servisiam;maserviognorfrementi”(我们是奴隶……不错;但却是永远愤怒的奴隶);但不能容忍洋洋自得的恭顺和奴役的欺诈!最好不谈这些吧。从果戈理的这类臆造和论断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达官显贵对他的影响。而大部分《书信选》都是写给他们的。那股平庸的霉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总之我很快就发觉,在果戈理同我的世界观之间横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所仇恨的不是一回事儿,所热爱的也不是一回事儿。但此刻这一切在我眼里显得并不重要。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艺术家就在我面前,而我望着他,怀着崇敬的心情听他讲话,甚至在不赞同他的看法的时候。
果戈理大概知道我同别林斯基和伊斯康大的关系;关于前者致他的信——他只字不提:这个名字他是难于说出口的。而当时伊斯康大在国外出版的一家刊物上刚刚发表了的一篇文章,就臭名昭著的《书信选》谴责果戈理背弃了自己先前的信仰。果戈理自己谈起这篇文章。从他死后出版的书信中(噢,如果发行人能从中足足删掉三分之二,起码把他写给贵妇人的那些信统统删掉,那么他对果戈理真可谓功德无量了……傲慢与贪求、伪善与虚荣、预言家的语气与食客的口吻混杂在一起,比这更为讨厌的东西在文学界里是没有的了!),我们知道,他的《书信选》的彻底失败在他心上留下了无法医治的创伤——而这次的惨败是当时舆论界令人欣慰的罕见的现象之一,我们不能不对它表示欢迎。我同已故的米◦谢◦谢普金是见证人,我们访问的那一天,这伤口疼痛得多么厉害。果戈理开始让我们相信——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了——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在他先前的作品中发现了什么反对立场,发现了某些他后来背叛了的东西;说他一贯坚持宗教的和保守的原则——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想从他早期出版的一本书中指出几处给我们看……说完这些话,果戈理几乎像青年人那样灵活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跑进隔壁的房间里。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只把眉毛高高扬起,竖起食指……“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呀。”他低声对我说。
果戈理双手捧着一本《小品集》回来了,然后从那些幼稚、夸张、空洞无聊的文章中随便挑了几段念给我们听,这本集子里全是这一类的货色。记得其中谈到了严厉的秩序和绝对服从当局的必要性,等等。“你们看,”果戈理重复道,“我先前也是这样想的啊,所表达的信念同现在的完全一样!……何苦责备我变节和背叛呢?……”这就是上演过的最富于否定精神的喜剧之一《钦差大臣》的作者所说的话!我同谢普金不再说话了。最后果戈理把书扔在桌子上,又谈起艺术,谈起戏剧;声称他不满意《钦差大臣》的演员们的演技,因为“他们走了味”,他准备把剧本从头到尾给他们朗读一遍。谢普金抓住了这句话,当场定好了朗读的地点和时间。有位老夫人来看果戈理,她给他带来一块分好的圣饼。我们便离开了。
两天后,果戈理在自己住所的一间客厅里朗读了《钦差大臣》。我得到允许听了这次朗读。已故的舍维廖夫教授也是听众之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波戈金。令我十分惊讶的是,远非《钦差大臣》所有的演员都应果戈理的邀请出席了。他们觉得受到屈辱,仿佛要被人教训一顿似的!女演员一个也没来。我发觉,对果戈理的建议反应得如此怠慢,很伤他的心……大家都知道,他对这类施恩是何等吝啬啊。他的脸上现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眼睛怀疑地眯缝起来。他那天的样子就像一个病人。他开始朗读——渐渐来了精神。脸颊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睛张大,变得快活起来。果戈理朗读得妙极了……我那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次听他朗读。狄更斯也是一位出色的朗诵家,可以说他是在表演自己的小说,他的朗诵是戏剧性的,几乎是舞台式的。他一个人变成几个一会儿让你笑一会儿又让你哭的第一流演员。果戈理则恰恰相反,令我惊讶的是他那极其朴实而含蓄的朗读风格,他那尊贵而真挚的态度——仿佛此刻有没有听众,他们在想什么同他毫不相干。看来果戈理所关心的只是如何深入对他本人来说也是新的对象,如何更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效果非凡——特别是念到那些滑稽幽默之处,你不可能不发出由衷的、健康的笑声;而那个让大家开心的人只顾朗读下去,并未因大家的快活而受窘,仿佛心里对此感到惊奇似的,越来越沉浸在朗读之中——只是偶尔嘴角和眼边掠过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艺术大师的狡猾的微笑。果戈理带着何等困惑、何等惊奇的神情念出市长提到两只耗子时的名句(在剧本开头的地方):“出来啦,闻了一阵,又跑回去啦!”他甚至慢慢地把我们环顾了一遍,仿佛问我们如何解释这种新鲜事儿似的。我这时才明白,仅仅想尽快逗笑——《钦差大臣》在舞台上通常就是这样演出的——是多么错误和肤浅啊。我坐着,完全被打动了,沉浸在一片喜悦中:这对我是真正的宴席和节日。可惜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果戈理还没念完第一幕的一半,门忽然大声打开了,一位非常年轻,但已极其令人讨厌的文学家,匆忙向周围人点头微笑,快步穿过整个客厅,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赶快在角落里占了个座位。果戈理停住了。抡起手来往铃上一拍,恼怒地对应声而至的听差说:“我吩咐过你不让任何人进来!”年轻的文学家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但毫无羞愧之色。果戈理喝了几口水,又继续朗读下去,但与方才大不相同了。他开始往下赶,低声嘟囔,很多字字尾都没念出来,有时整句整句地漏过去,只挥挥手完事。那位文学家的突然出现破坏了他的情绪:显然他的精神经不起一点震动。直到念到赫列斯塔科夫吹牛的那一场著名的戏时,果戈理才重新振作起精神,提高了嗓音:他想让扮演赫列斯塔科夫的演员知道如何演这个真正难演的地方。听了果戈理的朗读,我觉得这个地方写得真实而自然。赫列斯塔科夫陶醉在自己的奇特的处境中,陶醉在周围的环境中,也陶醉在自己轻佻的诡计里。他知道自己在扯谎,但又相信自己的谎言:这有点像沉醉、发作、创作的欣喜——这不是普通的说谎,也不是平常的吹牛。他本人也“附体了”。“求见的人在前厅里嗡嗡地吵着,三万五千封信件急驰着,而傻瓜们,”他说,“听得出了神,我是一个多么机灵顽皮的上流社会青年啊!”从果戈理的嘴里念出来的赫列斯塔科夫的独白给人的就是这样的印象。但是总的说来,那天朗读的《钦差大臣》,用果戈理的话来说,不过是提示和草图而已;都得怪那位不请自至的文学家,而他竟然无理到众人走散后还赖在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果戈理身边,并且还跟在他后面钻进他的书房。
我在过道里同果戈理分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然而他仍然注定要对我的生活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翌年,即一八五二年,二月的最后几天,我正在贵族俱乐部大厅出席那以后不久就瓦解了的访贫协会的朝会,忽然发现了伊◦伊◦帕纳耶夫,他慌慌张张地从这个人面前跑到另一个人面前,显然向每个人报告一个意外的不愉快的消息,因为每个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和悲哀的表情。帕纳耶夫最后也跑到我跟前,脸上微露出媚笑,用平淡的口吻说道:“你可知道,果戈理死在莫斯科了。可不是,可不是……他烧毁所有的文稿后,就死了。”说完他又向下一个人跑去。毫无疑问,对于这样的损失,作为一个文学家的帕纳耶夫在心里是很悲痛的,更何况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呢——但把这个吓人的新闻第一个告诉别人,他又很得意(用平淡的口气更显出他的身价来)——这种得意,这种快乐,压倒了他心中任何其他的感觉。关于果戈理病情的谣言已经在彼得堡流传好几天了,但这样的结局谁也没料到。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最初的印象支配下,写了下面这篇不长的文章。
彼得堡来信
果戈理死了!哪个俄国人的灵魂不被这几个字所震惊?——他死了。我们的损失如此惨重,如此突然,我们始终不愿意相信它。就在我们大家能够指望他终将打破长时期的沉默,满足并超额满足我们殷切的期待时,却传来了这个噩耗!——是的,他死了,现在我们有权利,死亡所给予我们的痛苦的权利,称这个人为伟大的人;这个人以自己的名字标志了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时代;我们把这个人视为我国的一种光荣并引以自豪!他同他的最崇高的前辈一样,没有完成自己所开创的事业,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被疾病夺走了生命……这个损失重又引起我们对那些永志不忘的损失的哀痛,就像新伤口引起旧溃疡的疼痛一样。现在不是谈论他的功绩的时刻,这里也不是谈论他功绩的地方——那是将来评论界的事。只希望评论界能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用充满尊敬与爱的公正的尺度去评价他,就像人们在后代面前对同他类似的人物所作出的评价一样。我们现在顾不上管这些事:我们只想反映一下我们所感觉到的弥漫在我们周围的沉重的悲哀而已。我们不想评价他,只想痛哭。我现在无法平心静气地谈论果戈理……最亲爱和最熟悉的形象在泪水浸湿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在莫斯科安葬他的那一天,我们也想从这里向他伸出手,在共同的悲哀中,同他联结在一起。我们对他的遗容不能看上最后的一眼,但我们向他遥致最后的敬意,并怀着崇敬的心情把我们的悲哀和爱奉献给他新筑的坟墓,因为我们不能像莫斯科人那样在他的坟墓上投下祖国的一抔泥土!一想到他的遗骸将安葬在莫斯科,我们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悲伤的满足。就让他安息在俄国的心脏吧,他是那样深刻地了解她,那样爱她,爱得那样热烈,只有轻浮和近视的人才感觉不到这种爱的火焰蕴藉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中!但我们一想到他那天才的最后的和最成熟的果实无可挽回地毁灭了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又变得说不出得沉重——我们听到它们被毁灭的残酷的传闻——惊骇不已……
未必有必要谈论认为我们的话是夸张的或者完全不合时宜的少数几个人了……死亡具有净化与和解的力量;诽谤与嫉妒,仇恨与争执——所有这一切都将在最普通的坟墓前缄默:它们也将在果戈理的坟墓前缄默。无论历史最终将赋予他什么样的地位,我们深信没有人会拒绝跟我们一起再说一遍:
愿他安息,他将永远不会被人遗忘,他的名字将永世流芳!
屠……夫
(选自《回忆果戈理》,蓝英年译,东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