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对华安全认知及其驱动力——以《年度中国军力报告》为分析样本
2011-02-19孙频捷
□ 孙频捷
一、《年度中国军力报告》的缘起
《年度中国军力报告》是根据美国《2000年财政年度国防授权法》的规定而产生的。其中1202款要求,国防部长需向国会提交一份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当前和未来的军事战略”的年度报告,内容必须涵盖中国人民解放军当前和未来可能的军事科技发展的方向,以及中国总体战略、安全战略、军事战略、军事组织、操作概念的原则和未来20年间可能的发展①报告拥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提交给国会的完整报告,另一个是经过调整向媒体公开的所谓“干净”版本。。
历年的《年度中国军力报告》都提到过同样的问题——对于中国军事力量,美国的认知是多么的浅薄,中国的军事力量有太多秘密②“国防部对于中国的军事现代化的动因与背后的决策还需要更多地去了解。一大部分是因为中国的安全问题上有着广泛的保密措施,并且很难了解中国领导人的意图。尽管近年来有些进步——如两年一次公布国防白皮书——但中国的领导人仍然继续拒绝向公众揭示其政府的基本信息,如有多少的政府资源被分配到国防中去,正如在2003年的证据表明,中国政府隐瞒了关于当时流行病来源与影响的细节……”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4 p7.http://www.defenselink.mil/pubs/d20040528PRC.pdf.。这些问题都表达了美国国防部对中国安全政策透明度的诸多不满和疑虑,也折射出美国对中国军事能力的了解非常有限,因此主观的判断和猜测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对中国军事能力的认知③“……这些发现与结论是基于不完整的数据。这些(数据的)差距,在必要时,由对(手头)情报的判断来弥补”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05,EXECUTIVE SUMMARY,p1.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Jul2005/d20050719china.pdf.。故笔者认为,虽然依据公开发表的《年度中国军力报告》来寻找解放军的真实实力,并推测解放军军力对美国的现实威胁没有实际意义,但却可以透视美国国防战略界对中国是否将会成为美国现实或潜在威胁——这样的“安全认知”。
二、《年度中国军力报告》中安全认知的演变
1、追求稳定发展的中国
2000年《中国军力报告》中所描写的中国,一心关注于内部事务,将国家的安全与繁荣作为自身的核心利益,在国际交往中避免使用武力,多采取政治手段来维护自身利益,没有扩张的倾向,希望周边的稳定。无论从战略目标、安全环境的判断,运用武力解决争端的倾向上,报告认为中国都是一个保守的大国,对美国几乎没有构成威胁与挑战,即便是在政治上时常同美国唱反调,也没有造成任何实质的影响。
报告中称“中国首要的国家目标是成为一个强大的、现代的、统一的和富裕的国家。北京用与其他大国的关系来评价自身的地位,非常希望自己被看作是一个羽翼丰满的大国。但中国的政府没有发表过西方意义上‘大战略’似的清晰阐述来指导国际事务中的行为与行为模式。事实上中国的领导人大多全神贯注于国内问题,特别是维护国家统一与国内稳定的需要。我们可以从高级领导人的官方声明,国家计划文献和与政府相关的著作来做推断,这些都是最接近于中国‘大战略’(文件)的等同品,这就是中国的国家发展战略,其目标是综合发展国家实力使北京能够完成长期国家目标。”①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0年,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
基于这样的认知基础,报告认为中国国家发展目标是“……为了长远的目标而集中建立国家综合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北京将最重要的精力放在了促进经济的快速持续增长,提高科学与工业的技术水平,探索开发中国的陆地与海洋资源,保障中国取得全球资源的通道上。”②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0年,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报告中使用了一个词——“良性”(Benign),可见对于中国发展目标,美国并没有判读为威胁。报告中特别强调,在维护国家利益手段的选择上中国尽量地避免依靠军事力量。③“高级领导人顶住国内在90年代中早期要求提升国防在中国国家发展战略中地位的要求,因为他们认为这会使保证中国经济增长与现代化的努力复杂化……在近十年中解放军的高级战略家周期性地提醒中国的领导人避免被美国拖入不平衡的军备竞赛,而使中国的经济现代化出轨。”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0年,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报告判断,在台湾问题上中国仍将保持克制态度。④“尽管拒绝放弃对台湾使用武力,但北京仍然坚持强调台北承认‘一国两制’通过和平的方式统一……与台湾的战争在政治与经济上是急剧破坏性的。中国的主要政策是在和平与稳定的环境下进行经济改革和发展……在发起对台湾的军事冲突时,北京将冒破坏其持续发展的经济与政治声望的双重危险……”。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0年,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
但报告也指出,由于科索沃战争等原因,中国已经对在长期安全评估中“良性”环境的判断提出了疑问,中国感觉到了一个“限制”(RESTRICT)中国发展的环境正在美国的引导下形成。⑤“中国着手努力发展综合国力,他们(中国高级领导人)认为这个时期焦点在于和平建设时期,因为其面对的是一个良好的(国际)安全环境,在冷战后高级领导人却在不断怀疑这样的环境(判断)。”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0年,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
2、野心勃勃的中国
2002年开始,《年度中国军力报告》转由小布什政府撰写,在其第一任期内的这三份《年度中国军力报告》更关注中国的“野心”(ambition)。
从2002年开始,《年度中国军力报告》将“势”的概念引入到对中国战略的认知中,将其解释为“力量的组合”、“事物的倾向”或者“意向所产生的潜能”;同时也对“综合国力”(CNP)⑥综合国力的定义与以往的标准没有区别,此报告中的概念主要引用了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AMS)使用的标准:政治、经济、军事、科学和技术。参见: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2年,p6,脚注2进行了新的界定:“综合国力是中国的战略设计者用来评估和衡量国家相对于其他国家地位的概念。……其非常注重计算和评估国家之间的相对实力……”①U.SDepartmentofDefense,AnnualReport to Congress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China,2002年,p.6.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Jul2002/d20020712china.pdf.。报告认为,“势”(或所谓的“实力的战略结构”)与综合国力并列成为中国衡量自身利益的两个标准,这两个标准是互相竞争的,为了获得对自身有利的国际权力结构,中国可以将发展“综合国力”放在次要地位,这样也就等于暗示将放弃“和平发展”的目标。②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3年,pp.10-11.ht tp://www.defenselink.mil/pubs/20030730chinaex.pdf.
报告中将“冷静观察、沉着应付、稳住阵脚、韬光养晦、决不当头、有所作为”24字方针解释为试图在战略上保持模棱两可,从而影响外国政府的政策和别国一般公众及精英阶层舆论的一项长期战略。使中国对敌友加以区分,他们就能够制订和设计主题来反击反对派和推进自己总的计划。③。报告中对中国的战略目标的结论是:在和平与发展、不动用武力、不干涉内政、防御性战略、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等原则性主题下,掩盖着中国野心勃勃的发展计划,而中国使用武力的方针“要看其他国家的情况而定,而不具有内在的消极性或防御性。”④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3年,p.12.http:// www.defenselink.mil/pubs/20030730chinaex.pdf.
在重新认识中国的战略目标的同时,这几份报告也重新认识了中国对自身安全环境的评估。与早先报告中将不利因素称为“限制”不同,小布什政府的前3份报告认为,中国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安全遭受威胁与挑战。
这些报告认为,中国在维护安全利益时将更积极主动,更有目的性,对军事手段在维护安全利益时的认识变得更加地主动。参与国际权力竞争,成为中国维护安全利益手段的一个主要特点。中国积极拓展外交空间与参与国际合作的最终目的是“在试图与华盛顿保持稳定的关系的同时,继续寻求削弱美国在该地区(亚太地区)影响力的机会。”⑤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3年,p.15.http:// www.defenselink.mil/pubs/20030730chinaex.pdf.与美国在中国所界定的周边地区展开“权力”竞争,其矛头将直指美国的霸权。报告俨然已经把中国作为一个与美国展开权力竞争,同时有可能采取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行为的“战略竞争者”。⑥Condoleezza Rice,“Campaign 2000:Promot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Foreign Affairs,Vol.79,No.1(January/February 2000),pp.45~62.。
3、有待重新认识的中国
2005年度的《中国军力报告》曾经三次延误公布,预示着美国对华安全认知的深刻调整。报告努力采用中性词汇来描述中国的战略,试图客观看待中国的利益诉求,却对中国未来发展充满“不确定”(UNCERTAIN)。报告中对中国战略发展提出的问题比明确的判断更多,可见美国在2005年后意识到先前对于中国的安全认知出现了偏差,将对华安全认知的闭合点在时间轴上向后移动,为其今后的调整留下空间。在随后的几年的报告中,也继承了这样的风格与基调。
2005年的报告以“合作的、坦率的、建设性中美关系”(Cooperative Candid and Constructive)作为开始,这证明了在小布什政府第二任期,华盛顿判断两国关系性质的主要认知框架形成⑦David Shambaugh,“The New Stability in USChina Relations:Causes and Consequences,”in Jonathan D.Pollack ed.,Strategic Surprise? 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Early Twenty First Century(NavalWar College Press,2003),pp.23~33.。承认目前中国“把重点放在和平与发展上,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不参与其他国家的内政,出于防御的中国军事战略,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和支持无核武器地区”⑧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5年,p.14.http:// www.defenselink.mil/news/Jul2005/d20050719china.pdf.的和平发展概念。但报告认为这只是中国目前制定的长期发展目标,在诸多不确定因素下中国的发展方向会发生变化,使中国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
同时,“崛起”(RISE)一词被引入报告。报告认为中国在地区和世界舞台上扮演着越来越强大、-
③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3年,p.12.http:// www.defenselink.mil/pubs/20030730chinaex.pdf.越来越具有影响力的角色。中国的战略目标及其强大后的结果——无论是好是坏——对美国所主导(至少是习惯)的世界秩序都将产生影响。2005年后两份报告都表达了美国对于中国“崛起”这一事实的认可:“美国欢迎一个和平繁荣的中国的崛起,成为一个国际社会的建设性的参与者。”①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5年,EXCUTIVE SUMMY,http://www.defenselink.mil/news/Jul2005/d20050719china.pdf.“成为一个负担起更多国际义务的利益相关的参与者(STAKEHOLDER)”②U.S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on the Military Power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06年,EXCUTIVE SU MY,http://www.defenselink.mil/pubs/pdfs/China%20Report%202006.pdf.。这样的“正面认同”是在以往报告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此后的报告中将军事现代化、民族主义、经济增长趋势、非传统安全、全球安全角色、能源需求等外界合力的作用,而非是先前报告中美国的“压力”与“遏止”,作为中国安全战略设计与变化的依据。在建构新安全认知的过程中,《年度中国军力报告》正试图摆脱传统安全观的束缚,更侧重于务实地进行分析与评估。正如2006年《年度中国军力报告》引用了小布什总统在《2006年国家安全战略》中的话:“我们试图使中国为他的人民做出正确的战略选择,同时我们防止其他的可能性发生。”这样的美国对华安全认知充满了诸如“两手准备/两面下注”(hedge)与“防范性融合”(hedged integration)的意味。③这样的认知不是一个结论,而是新一轮评估与调整的开始。
但必须注意到,由于延续着“不确定性”的基调,2007年之后的报告仍然透露出美国对于中国军事现代化改变区域军事平衡可能性的忧虑。随着台海形势的平静,《年度中国军力报告》开始超越其初衷。虽然报告中一直承认,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中国应该关心并且感觉有需要建立一支军事力量来保护它们。但也担心,中国军事建设的远景与步伐已经将区域军事平衡置于危险的境地。特别是2009年度的报告,长达78页,其中使用了相当数量的地图标识出中国与周边国家的领土争端,试图说明中国军事力量发展的“着眼点”已超越了台海。报告认为,解放军的能力已经远超过中国国界,致力发展远洋作战能力,包括航母、静音潜艇、反舰导弹等。这样的远程作战能力,部分有助于中国履行国际责任,但中国发展远程能力主要是为了确保中国掌控各种能源通路,强化自己对有争议领土的主权要求。
4、军力报告的转型
原定2010年3月1日提交的《年度中国军力报告》推迟到当年8月16日公布,并改名为《涉及中国的安全发展年度报告》。此份报告中增加了中国“安全发展”方面的内容,以“安全发展”代替“军力”突显美国对华安全认知的进一步转型——将中国的安全需求合法化④中国正在发展成为一个经济超级大国,这一增长使得中国政府更多地投资于军力。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0 http://www.defense.gov/pubs/pdfs/2010_CMPR_Final.pdf;同时也对中国积极参与国际安全事务的行动表示出了赞赏⑤在过去十年间,中国加快了转变的步伐,其军力已发展到足以影响其境外所发生的事件。中国军队现在可以为国际维和努力、人道主义援助和反海盗行动做出贡献。美国对此表示欢迎,并愿意与中方在这些领域发展进一步的合作。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0 http://www.defense.gov/pubs/pdfs/2010_CMPR_Final.pdf。这些都是美国政府发出的明确信号,承认中国的地区大国地位,认可中国合理的安全需求。报告援引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话说,“中美关系不可能没有分歧和困难,但我们也并非注定是敌人”,报告认为美中持续和可靠的军事关系有助实现这一目标,可减少猜疑、增加互信并扩大合作。
在安全认知上,这份报告展现出更开放的姿态,明确地表达了美国希望与中国开展军事交流的意愿,并且表达了对中国军事透明度的担忧。这充分说明,美国在对华安全认知发展上的主要障碍是因为意识形态分歧而导致的不信任,但在战略选择上,美国更希望或者觉得有可能将中国纳入到现存的国际秩序中,因此这份报告实际上向中国政府转达了这样的意愿。从某种意义上讲,白宫主导下的这份报告正由大棒向橄榄枝转型,但这样的转型并不代表《中国军力报告》的终结。M-
③ Evan S.Medeiros,“Strategic Hedging and the Future of Asia Pacific Stability,”Washington Quarterly,Vol.29,No.1(Winter 2005~2006),pp.145~167;David Lampton,“Paradigm Lost,”National Interest(Fall2005),pp.67~74.事实上,“防范”/“两面下注”(hedge)已经正式写进了2006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2006年发表的《四年防务评估报告》中,成为美国对华政策的官方用语。
5、美国对华安全认知的变与不变
从2000年开始的《年度中国军力报告》经历了三位总统和四届美国政府。虽然不同时期存在着明显分歧,但《年度中国军力报告》在对华安全认知上还是有着逻辑联系。其特点可以归纳为以下几条:
第一、时隐时现的“中国威胁论”。在所有的6份《年度中国军力报告》中,对于中国是否将成为美国国家安全的威胁,其认知变化十分明显。2000年的报告将中国描述为一个追求稳定的、专注于内部事务的大国。在2002-2004年的报告中,将中国的战略意图描述为针对美国霸权的挑战,将中国的“韬光养晦”看作是战略欺骗行为,明显地将中国作为了一个可能的威胁来看待。2005年后,报告却将中美关系描述为“合作、坦诚和具有建设性的”,虽然从报告中列举的事实反映出华盛顿对中国军事能力的扩展非常关注,但言辞的谨慎反映出报告的作者试图降低“中国威胁论”的基调。而2010年的更名将“安全”放入标题中,又让人看到了中国威胁论的影子。
第二,纵惯始终地对中国战略意图保持警觉。阅读所有的报告,都可以发现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意图始终保持着警觉。无论显露出的敌意如何变化,但这样的警觉始终弥散在报告之中。2000年报告已经表露出对中国改变政策可能性的担忧,称中国的领导人已经开始怀疑其以前对国际安全环境的“良性”判断。在2002年-2004年的报告中,报告推断中国“和平发展”战略是一种战略欺骗(strategic denial and deception)手段,目的是为壮大实力争取时间。同样,在2005年后的报告中,虽然表达了对中国“富强”的欢迎,但对中国面临的各种国内外问题及其可能改变中国政策与发展方向的描述却占了更多的篇幅,美国仍然绷紧着战略神经关注着中国。特别是在2007年后,在以往的报告基础上增加了对中国能源消耗急剧增加、国防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的忧虑,虽然没有公开将中国列为对手,却时刻地将中国作为可能的威胁来源进行关注。2010年在承认中国合理安全需求的同时,则进一步强调了中国军事透明的重要性。总之,在中美之间没有形成有效的战略互信机制前,这样的警惕是很难消弭的①“在中国以外,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中国军力增长止于何处,中国对其军力转变目标的透明将使其所在地区国家和全球伙伴感到放心”。引自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0,http://www.defense.gov/pubs/pdfs/2010_CMPR_Final.pdf。
第三、认知逐步走向开放。报告的撰写者不断地学习以中国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的战略。报告越来越注重以中国式的思维来解读中国的战略。从2002年开始,报告中在分析“CNP”这个概念时改变了思路,非常重视结合中国古老的治国方略,引入了“势”的概念;从2005年报告开始,对中国所有可能的战略选择进行客观评估与描述,将中国描述成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国家;2010年报告中,则强调了中美军事交流的重要性。同以往的恶言相向相比,美国正试图以一种更开放的视野来指导对华安全认知,避免认知过早闭合而带来的偏差。
三、愿望思维与知觉警觉——美国对华安全认知的驱动力
虽然历年的《年度中国军力报告》对中国威胁程度评价不同,但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报告也认为中国从军事能力上看不是美国眼前的威胁。对于历年报告所表现出的美国对华安全认知的左右摇摆,笔者认为,美国政府对现今世界体系的愿望所引导的愿望思维与现实国际体系中依然残留的“霍布斯文化”影响而导致的知觉警觉,及这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是推动其对华安全认知发展的主要动力。
1、作为动力的愿望思维
人们看到的只是他们想看到的东西,而沉迷于“愿望思维(wishful thinking)”中。②[美]罗伯特·杰维斯著,秦亚青译:《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372页。愿望思维按照一般理解是指人们往往只能认知到他们希望认知的事物。由于愿望这一强烈的情感作用,会使与愿望相背离的知觉被遮蔽,从而产生错误的认知。美国在冷战后的安全战略可以清楚地表明美国的愿望。克林顿政府时期,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提出了“参与扩展”战略的框架,其意指为促进美国的利益而构建有利的战略环境,对直接的危机做出反应和为不确定的将来挑战做好准备。③TheWhite House,A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for A New Century,May 1997.http://clinton3.nara.gov/WH/EOP/NSC/Strategy/它的具体内容是,美国必须继续在外交、经济和军事领域发挥领导作用,通过对可能成为未来地区竞争者的俄罗斯和中国的接触,以及通过对可能对美国构成威胁的国家和地区的接触,而把它们纳入到美国所主导的国际体系中去。在安全目标的设定上,克林顿政府“参与扩展”满足于国家的“相对安全”。这种接触与参与的愿望也表现在美国对华政策中,克林顿政府寻求与中国的接触和合作,争取将中国纳入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体系,坚持认为“一个开放、稳定和负责任的中国是符合美国利益的”①梅孜编译:《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汇编》,时事出版社1996年版,第123页。。1998年中美两国首脑的互访将中美关系定位在“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constructive US-China strategic partnership)”②TheWhite House,A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for A New Century,December 1999.http://www.dtic.mil/doctrine/jel/other_pubs/nssr99.pdf,致力于建立面向21世纪的建设性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中美战略定位至此发展到最高的程度。在这样的愿望下克林顿政府从一开始就反对国会编制报告的动议,并在报告中完全接纳了中国“和平发展”的理论。虽然1999年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事件引发了中国国内的反美游行,但这样的事件完全被报告过滤掉了,美国政府希望看到一个友善的中国,那他就把对中国敌意的描写降到最低。
但到了小布什政府的第一任期,情况发生了变化,美国的愿望转变了。小布什政府提出了“先发制人”战略,追求国家的“绝对安全”,对转型国家既接触又防范。2002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着重定位了三个潜在的大国——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份报告将俄罗斯定位为“战略伙伴”;将印度定位为“牢固伙伴关系”,称其为“地区大国”;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将与中国的关系界定在“发展建设性关系”,③The White House,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of America,September2002.http://www.whitehouse.gov/nsc/nss.html相对于克林顿政府时期,这是明显的倒退。在这样的一种定位下,美国政府更关注于中国存在所带来的挑战。从对“综合国力”(CNP)概念的重新解读明显表达出美国愿望思维在对中国战略解读时产生的影响。克林顿政府对“综合国力”进行分析时用了很大的篇幅论述了“综合国力”中“软”实力的概念,中国“综合国力”中外交、政治、教育等“精神”力量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以此说明中国全面的发展计划;而在2002年以后《年度军力报告》在解读“综合国力”时将中国的“综合国力”看作是比较各国力量,同美国进行安全竞争的一个发展指标,其论述的重点已经放到了证明中国对美国构成的挑战的侧面上了,而其中传达的中国渴望国家全面繁荣的信息被“过滤掉了”。
而反恐战争特别是伊拉克战争使美国需要更多的大国合作④200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指出,“九一一以后大国将由共同的威胁,并且越来越由共同的价值观团结在一起”,当美国变得重视“大国协调合作”(concertof powers)以对付各种新型威胁的重要性参见GeorgeW.Bush,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Washington,D.C.:White House,September 2002),p.5。2005年9月21日,时任美国常务副国务卿佐利克提出“促使中国成为国际体系中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Responsible Stakeholder)”的论述。这种愿望转变又使美国国防部对在2000年后被过滤掉的“中国的和平目的”进行再认知,并在2005年的报告中反映出来。虽然期间中国的政策并没有出现过重大的调整,但愿望思维通过对信息收集与判读的控制,成为美国对华安全认知一个重要动力不断地影响着它的发展。
2、作为动力的知觉警觉
从认知心理学角度讲,当有些迹象预示了自己不希望发生的结果,人们对这样的迹象有两种选择:要么保持一种敏感,即知觉警觉(perceptual vigilance);或者拒绝承认这样的迹象、低估威胁的可能性而采取知觉防御(perceptual defense)。罗伯特·杰维斯认为,如果认知者承认这样的迹象并认为自己有能力避开并改变不利的状况,他会选择保持警觉⑤。在美国对华安全认知过程中,存在着产生和维持这种知觉警觉现象的条件。1993年的美国国防部长阿斯平曾把“冷战”后对美国安全的威胁总结成八个方面①这8个方面是:一、威胁的种类由“单一”(苏联)走向“多样”;二、威胁的程度从“危及美国生存”变为“危及美国利益”;三、威胁从“明确”变得“模糊”;四、威胁从可遏止变为“不可遏止”;五、威胁从欧洲转向其他地区;六、威胁升级的危险由大变小;七、大国使用战略核武器的威胁被恐怖分子使用核武器的威胁取代;八、威胁由“公开”走向“隐蔽”。参见彭光谦:《国际战略格局剧变中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美国研究》1993年第4期。。美国人觉得“对美国、盟国及朋友的利益的威胁来自四面八方”②参见1995年3月美国防部长佩里向总统和国会提交的年度报告的第一部分《新时期的新战略》,新华社1995年3月7日电。,颇有被千百个小敌人包围的感觉。在“霍布斯文化”背景下美国发现他既没有得到绝对的安全保障,却也没有明确的防御目标,这种压力下所催生的焦虑与不安,使美国在冷战后对可能存在的新威胁保持着高度关注与警惕。对中国战略目标及其发展方向的不确定性促使美国时刻对中国为维护自身安全而采取的行动保持着警觉,虽然很多时候这样的行为并不明确地针对美国。在国际政治现象中这是常见的,其基本表现为:“在无政府的状态下,一个国家追求安全的独立行为可能导致所有的国家感到更不安全。”③[美]约瑟夫·奈:《理解国际冲突——历史与理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2年版,第23页。
这样的戒备心理往往导致美国在解读中国战略时,由于文化差异和情报信息缺乏而显得理解困难时产生疑虑。在理性的防御机制作用下,为了安全,故意将情况做最坏的打算。这样的反应同样会使中国也表现出焦虑而采取相应的行动,进一步导致两国在安全认知上的恶化。美国前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在其著述中认为,“俄罗斯和中国好像形成了一种印象:美国和西方、尤其是美国对待他们仍然是像冷战时期一样”,“俄罗斯与中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感到‘外面很寒冷’”。④[美]罗·麦克纳马拉·布莱特:《历史的教训——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建言书》,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在冷战历史经验中累积出的恐惧感的影响下,现行的国际体系与国家间权力结构中,无论中国如何行为,只要是为了拓展自身的利益空间,都会被认为是一种威胁。这样的心理导致美国对华安全认知在客观理性的认知基础上会朝夸大威胁的方向做适当的偏移,试图通过时刻保持更多警觉来增加安全信心而缓解焦虑。
其次,中美间国家实力的差距鼓励了美国继续保持这样的知觉警觉。在所有的报告中我们都可以清楚的看到美国将中美之间的军事实力差评估为“20年”。这样的事实使美国自信,在应对中国可能的威胁时,其有能力以及有机会作出相应的对策。但这也会鼓励美国更积极地介入到处理“中国威胁”这一问题中来,并对中国的任何战略行为都保持知觉警觉。这种保持知觉警觉的倾向成为了美国对华安全认知中一个很强的干扰因素。
3、愿望思维与知觉警觉的相互作用
美国政府对于中国的安全认知是在愿望思维与知觉警觉的共同作用力下发展与变化的。笔者认为,愿望得到满足的程度越高,那么美国政府对中国的安全认知将变得更积极与更正面;同样当不安全感降低或实力对比在本质上发生变化,知觉警觉减弱时,对中国的安全认知也将向好的方面发展,反之亦然。2000年的报告中,美国政府的愿望满足度与对中国威胁美国安全的忧虑程度都不高,所以对中国的安全认知定义得比较客观,而且并没有将中国作为美国的现实威胁;但当2000年后布什政府调整了自己的愿望,伴随着愿望与现实的差距,焦虑也更严重,最终导致了在对中国的安全认知中表现出相当大的敌意。
一般情况下愿望思维与知觉警觉的发展是协调的,当自己的愿望没有实现时焦虑就伴随着挫折感而来,对可能影响到自身安全的焦虑同时带来了很强的不安全感,在中美关系中这表现为美国对中国安全认知中的知觉警觉;一旦愿望实现,满足感会克服焦虑,不安全感也会减弱,诱发知觉警觉的实例也会减少,从而也抑制了知觉警觉现象的产生。⑤弗洛伊德的动力心理学对这样的过程有详细论述,可以参见弗罗伊德的《释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中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描述。但愿望满足与不安全感消除在现实认知过程中存在着时间上的滞后,这样的结果就反映在2005年及2006年的美国国防部《中国军力报告》中。当中国在反恐、冲突地区、伊拉克战后重建、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控制朝核危机及推动和平解决朝核问题等一系列领域内都发挥着相当重要甚至主要的作用,得到美国舆论和政府的认可时,①参见美国国务院前政策规划司司长米歇尔·瑞斯(Mitchell B.Reiss)2004年5月14日在亚洲基金会上做的演讲。http://www.state.gov/s/p/rem/32492.htm。当然,中美在反恐议题上的合作较之与美国的盟友而言仍然是有限的,无法成为后九一一时期两国关系的战略基础。诚如一些学者所分析,随着美国反恐战略的深入,中美两国在该问题上的矛盾和摩擦也在增加,参见Aron L.Friedberg,“11 September and Future of Sino-Ameican Relations,”Survial,Vol.44,No.1,(Spring2002),pp.33~50;David Shambaugh,“Sino-American Relations since September11:Can the New Stability Last?”,Current History(September2002),Vol.101,No.656;Wu Xinbo,“The Promise and Limitations of A Sino-USPartnership,”The Washington Quarterly(Autumn 2004),pp.115~126.美国的愿望得到了部分的满足,但对于中国国防现代化发展的目标仍然充满疑虑与担忧。美国负责亚太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希尔认为,在内涵上中美关系既有利益交融与合作的一面,又有矛盾和冲突的一面,呈现动态而非静止的特征,任何一种简单化的界定都不能准确把握两国关系的实质②美国负责亚太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希尔(Christopher Hill)2005年6月7日在美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东亚和太平洋事务小组委员会上的证词,http://foreign.senate.gov/hearings/2005/hrg050607p.html.。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美国对华安全认知走到了一个分裂的地步,即不得不承认多种相互矛盾可能性的同时存在。将“不确定性”作为结论是为了防止国家决策进入认知失调状态③在认知心理学领域中,认知失调是重要的理论支柱之一。它由莱昂·费斯汀格(Leon Festinger)提出并假定,人总是为自己的行为寻求高度的合理性,有一种保持认知一致性的趋向。在现实中始终存在相互矛盾的事物,但这种外部的不协调还未必导致内部的失衡。因为人可以把不一致的事物理性化,以达到认知的协调。但是倘若做不到这一点,将无法实现认知的一致性,心理上就会产生痛苦的体验。因此,认知失调的存在从心理角度说是令人不安的,所以人们会试图减弱失调现象,以便达到认知和谐。一旦出现认知失调现象,人们除了要予以减弱以外,还会极力避开可能加强认知失调的情景和信息。参见Leon Festinger,A Theory of Cognitive Dissonanc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7,pp.13-31.,为避免错误的判断而作出的一个折中选择。认知理论认为,处于认知失调状态时,决策者试图使过去与未来的行为保持一致、减少矛盾,将会重新调整自己的认识。如果在证实自己过去行为合理的这一过程中改变了自己过去的观念和认识,此后的决策就会遵从新的观念和新的认知④详细论述参见[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403-429页。。如果善于利用这个认知调整阶段,那就可以适当地引导美国对华安全认知,进而影响美国的对华安全政策,构筑中美之间安全信任的纽带,为中国的和平发展创造一个更有利的国际环境。
四、结论——规避安全认知中的错觉
认知是一个根据认知主体所积累经验,由于外部信息的刺激,经过理性的选择而形成观念的过程。认知的内容与结果是主观选择的,但认知的过程却是客观的。每当一个认知过程结束,其结果也必将影响到下一个认知过程的起点,这是一个层层累加并相互关联的发展过程。虽然处于中国与美国任何一方的决策者都将自己的行为看作是符合理性的选择,但从《年度中国军力报告》中所折射出来的美国对华安全认知,不难发现愿望思维与知觉警觉对美国决策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导致了在某些问题上对中国战略意图产生错觉,并进一步使美国对华安全认知产生偏差等一系列连锁反应。
所以对于中国的决策者而言,应该理性地看待美国这个“守成型超级大国”的愿望与焦虑,理性地看待美国对华安全认知及其复杂性,不能依据单方面的利益及感情简单地做出“敌”“友”之分。因为无论是被动与主动,改变与引导美国安全认知时,中国的外交努力都是一个主要因素。要构建一个有利于中美关系正常发展的环境,中美两国间构筑良性的安全认知是十分重要的。在2005年以后的《年度中国军力报告》中,华盛顿已经将愿望与焦虑表达了出来,这是一个改善中美安全认知的机遇。如果在安全问题上双方达到高度的相互信任,规避安全认知中的错觉,突破中美之间现有类似于“无政府状态”的生存环境,就能为中国的“和平发展道路”创造一个真正安全的国际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