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龟蒙诗文下的江南贫困
2011-02-09周岩壁
周岩壁
(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上海200241)
虽然汉乐府中已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样的句子,并且最终成为江南意象的底色。①但这一江南意象的完成,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就像一棵长在山崖上的松树,经历了漫长的风雨雷电、光风霁月,才得成就——绝不像《千家诗》里无名氏说的一团茅草一样,“蓦地烧天蓦地空”!概括地说,那个明丽温润的江南,是在中唐诗中呈现的。②比如,当过杭州、苏州刺史的白居易,在《忆江南词三首》中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又如,在扬州流连诗酒“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也写下:“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一想起来就让人感到阳光与温暖的江南意象,形成以后,却也难以像大一统的江山一样,固若金汤,实际上,老是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金瓯缺”。有时候,诗人描绘的江南意象与我们的期待视野甚至会发生不共戴天似的冲突。晚唐诗人陆龟蒙笔下的江南就是这样,显得抑郁、晦暗、萧条。
一
“元方七世孙”
传统上,陆龟蒙被看作隐士。③但他并非心甘情愿的。晋代大文学家陆机,是陆龟蒙的远祖。他在《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至于千字,提奖之重,蔑有称实,再抒鄙怀,用伸酬谢》中,自豪地称赞:
吾祖仗才力,革车蒙虎皮。手持一白旄,直向文场麾。轻若脱钳釱,豁如抽扊扅。精钢不足利,騕褭何劳追。大可罩山岳,微堪析毫厘。十体免负赘,百家咸起痿。争入鬼神奥,不容天地私。一篇迈华藻,万古无孑遗。
——《全唐诗》卷617
在《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中有一条自注:“龟蒙五代祖、六代祖,皇朝继在台辅。”(《全唐诗》卷617)《新唐书·隐逸列传》说他是陆元方的七世孙。(《新唐书》卷196)④陆元方在武则天在位时曾任宰相,《旧唐书》、《新唐书》均有传。元方子象先,睿宗时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旧唐书》卷88)可见,陆龟蒙所说的五代祖、六代祖,自是指象先、元方。就是说,陆龟蒙是元方的六世孙,而非七世孙!陆龟蒙在《送小鸡山樵人序》中说到他的父亲陆宾虞“吏部”,元和中在京师。(四库全书荟要本《甫里集》卷16)明代王鏊《姑苏志》卷44则言:陆宾虞以文名,历侍御史。《全唐文》卷742有刘轲《重与陆宾虞书》,勖其爱惜名节,引身高蹈。⑤尚在宾虞入仕之前。王谠《唐语林》载:“宾虞,进士甲科,浙东从事,侍御史,家于苏台。”[1]398虽然详细情形,文献不足,但可以断言,陆龟蒙出身于一个有着浓厚文化氛围和久远文学传统的家庭。
“举进士一不第”
《唐诗纪事》卷64说陆龟蒙:“幼而聪悟,文学之外,尤善谈笑,尝体江谢赋事,名震江左。”《唐才子传》卷8对陆龟蒙的记述,与此大同。但它又加了一句:“举进士一不第。”这句话在《新唐书》陆龟蒙本传里就有。实际情况似乎是,陆龟蒙根本没有到过长安,也没有应举。《旧唐书·懿宗本纪》载:咸通十年(869年)十二月,“诏以兵戈才罢,且务抚宁,其礼部贡举,宜权停一年。”(《旧唐书》卷19)它是指咸通十一年的贡举,不再举行。诏书中所谓的兵戈才罢,是指朝廷刚刚平定868年爆发的庞勋之乱。当时,徐州籍的庞勋等八百人,在桂林戍边已达六年,按规定已逾期三年,朝廷犹让再戍一年!于是,庞勋等人离职回乡;一路上,附近诸州逃亡农民远近辐辏,阗溢郛郭。“庞勋募人为兵,人利于剽掠,争赴之,至父遣其子,妻勉其夫,皆断锄首而锐之,执以应募。”一度占领徐州。(《资治通鉴》卷251)当时江淮骚然的乱糟糟局面,陆龟蒙可能身受目击,在《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中有描绘:
寻闻天子诏,赫怒诛叛卒。宵旰悯烝黎,谟明问征伐。王师虽继下,贼垒未即拔。此时淮海波,半是生人血。霜戈驱少壮,败屋弃羸耋。践蹋比尘埃,焚烧同稿秸。
——《全唐诗》卷617
陆龟蒙正在向长安进发的路上,当时还不晓得咸通十一年的贡举给取消了。大概在江淮间地带,陆龟蒙知悉停明年贡举的诏书,遂折回苏州,颇受打击,以致得了重病:“幽忧和愤懑,忽愁自惊蹶。文兮乏寸毫,武也无尺铁。平生所韬蓄,到死不开豁。念此令人悲,翕然生内热。加之被皲瘃,况复久藜粝。既为霜露侵,一卧增百疾。”(《全唐诗》卷617:《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后来在《徐方平后闻赦因寄袭美》中,他还发牢骚说:“英才尽作龙蛇蛰,战地多成虎豹村。”念念不忘停贡举的事儿,在诗句下加自注:“时停贡举。”(《全唐诗》卷624)诏停贡举,给陆龟蒙提供了一个对现实反思的机会;在我们上引的诗里,可以看出,他认为自己难以有所作为;“伊余将贡技,未有耻可刷。却问渔樵津,重耕烟雨墢。诸侯急兵食,冗剩方翦截。不可抱词章,巡门事干谒。”(《全唐诗》卷617:《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说明他也认识到,自己不善钻营,洁身自好的性格,对应举是不利的。参加应举,只会劳而无功。所以,陆龟蒙干脆就放弃了应试,连长安也没有去过。⑥在《复友生论文书》中,陆龟蒙自言:“未尝干有司对问,希品第;未尝历王公丏贷,饰车马。”(《甫里集》卷18)由此可见,辛文房效法《新唐书》在《唐才子传》中加的那句话,是没有根据的,有点轻信,想当然了。
交游和唱和
《新唐书》又说:陆龟蒙“往从湖州刺史张抟游,抟历湖、苏二州,辟以自佐。尝至饶州,三日无所诣。刺史蔡京率官属就见之,龟蒙不乐,拂衣去。”(《新唐书》卷196)似乎是依据《唐语林》敷衍而成。《唐语林》说,陆龟蒙“与张抟为吴兴、庐江二郡倅”。[1]398《旧唐书·僖宗本纪》:乾符二年(875年)二月,“以湖州刺史张博为庐州刺史”。(《旧唐书》卷19下)抟、搏二字形近,吴兴即湖州,庐江即庐州。虽然很难断定陆龟蒙为官时间,但他确实曾出任小吏,不过,为时很短。他在《自遣诗三十首》之一中说:“渊明不待公田熟,乘兴先秋解印归。我为馀粮春未去,到头谁是复谁非。”(《全唐诗》卷628)颇有忏悔的意思。所以,出为小吏,只是陆龟蒙长期隐居生活中一个短短的插曲。最终,陆龟蒙果决地说:“明时如不用,归去种桑麻。”(《全唐诗》卷622:《袭美见题郊居十首,因次韵酬之,以伸荣谢》)
《唐代文学史》谈到陆龟蒙,说他是“败落的旧家子弟”,“只能算是一个藏身乡间的小地主了。”[2]446陆龟蒙自传性的《甫里先生传》说:“有屋三十楹,有田奇十万步,有牛不减四十蹄,有耕夫百余指,而田污下。”自注:“吴田一亩当二百五十步。”(《甫里集》卷16)这就是陆家的产业:30间屋子,400亩田地,牛十多头,工人20名。似乎很可以过优裕的土财主的日子。然而不然!陆龟蒙诗歌中有大量的自己生活贫困的描述。我们也许可以说他在装穷、哭穷。但和他交往又多又密的朋友皮日休也说陆龟蒙很穷,在诗中有具体的描写,我们就不得不信了。皮日休《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
更有陆先生,荒林抱穷蹙。坏宅四五舍,病筱三两束。盖檐低碍首,藓地滑澾足。注欲透承尘,湿难庇厨簏。低摧在圭窦,索漠抛偏裻。手指既已胼,肌肤亦将瘯。一苞势欲陊,将撑乏寸木。尽日欠束薪,经时无寸粟。蛞蝓将入甑,蟚蜞已临鍑。娇儿未十岁,枵然自啼哭。一钱买粔籹,数里走病仆。破碎旧鹤笼,狼藉晚蚕蔟。千卷素书外,此外无馀蓄。著处纻衣裂,戴次纱帽醭。恶阴潜过午,未及烹葵菽。
——《全唐诗》卷609
虽未去过长安,但陆龟蒙在洛阳待过。《纪梦游甘露寺》诗云:“昔卧嵩高云,云窗正寒夕。”(《全唐诗》卷619)《江南冬至和人怀洛下》云:“昔居清洛涯,长恨苦寒迟。”(《全唐诗》卷623)此外,从他的诗文中,看不出到过江北。《记事》言:“去年十二月,身住霅溪上……吴兴郑太守,文律颇清壮。凤尾与鲸牙,纷披落杂唱。”(《全唐诗》卷619)这是在湖州,和任太守的郑任规有诗文来往;但陆龟蒙自加小注云:“郑员外是年受代。”所以,年底他大概也就离开湖州了。《引泉诗》云:“上嗣位六载,吾宗刺桐川。余来拜旌戟……”(《全唐诗》卷619)时为咸通六年(865年),陆墉任睦州刺史。《全唐诗》卷626有陆龟蒙《新定⑦陪太守一百五夜南馆玩月》,可能就作于此时。《丁隐君歌并序》中说:“余尝南浮桐江”(《全唐诗》卷621)《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云:“桐江钓明月。”(《全唐诗》卷617)即都是指此事。《怀宛陵旧游》:“陵阳佳地昔年游,谢脁青山李白楼。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全唐诗》卷629)在《送豆卢处士谒宋丞相⑧序》中云:“小谢城北,秋霖声高。”(《甫里集》卷16)都表明陆龟蒙在宣城住过一段时间,而且印象不错。另外,他还在京口、润州停留过。⑨
可见,他主要是在江南,而且活动范围非常狭小,基本局限于太湖区域。交游的人很少,除和皮日休经常诗酒往还,重要点的官员就是上面提到的陆墉、郑仁规,此外还有苏州刺史崔璞。他是通过皮日休才和崔璞有所交往的。崔璞卸任时,陆龟蒙有诗《谨和谏议罢郡叙怀六韵》。(《全唐诗》卷623)和这些地方官员并无什么亲密的友谊。倒是和一些僧道类,有隐逸情趣的方外人士,陆龟蒙在交往中显得更主动些,也更热情些。比如,曾任广文博士、后归隐华阳修道的张贲,在诗中被称作润卿,陆龟蒙与之交际频繁,诗篇很多。《文宴招润卿博士辞以道侣将至一绝寄之》:“仙客何时下鹤翎,方瞳如水脑华清。不过传达杨君梦,从许人间小兆听。”(《全唐诗》卷628)
二
虽然他把这些方外的隐士,称作道友,表现出自发的认同;但他对儒家尤其是对孔子,大加推许。在陆龟蒙的诗文中,明确提到孔子的地方有20多处,他对儒家经典,非常喜好,颇有研究。在《复友生论文书》中,陆龟蒙说:“仆少不攻文章,止读古圣人书,诵其言,思行其道而未得者也。每涵咀义味,独坐日昃。案上有一杯藜羮,如五鼎七牢,馈于左右;加之以撞金石,万羽籥也。”(《甫里集》卷18)《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云:“仰咏尧舜言,俯遵周孔辙。所贪既仁义,岂暇理生活。纵有旧田园,抛来亦芜没。”(《全唐诗》卷617)
颜回
从这些抱着理想与热情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陆龟蒙大有孔子所推崇的“君子忧道不忧贫”的风骨。(《论语·卫灵公》)所以,他对“在陋巷”的颜回,不免惺惺相惜。《幽居赋并序》云:“地接虎丘,门临鹤市。比颜巷兮非陋,方赐墙兮犹峙。”(《甫里集》卷15)陆龟蒙带着乐观情绪,认为自己的生活状况比箪食瓢饮的颜回要好,自己家的院墙也不至于低得行人一抬头,就把室内的动静尽收眼底。《京口与友生话别》云:“积行依颜子,和光则老聃。”(《全唐诗》卷623)不但自己效法亚圣,而且鼓励朋友也要以颜回为榜样,砥砺道德!《庆封宅古井行》云:“因知富德不富财,颜氏箪瓢有深意。”(《全唐诗》卷621)认为颜回并不是无力致富,实在是因为财与道德相比,不足轻重,用孟子的话说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所以《幽居赋并序》又云:“回不愿仕。”(《甫里集》卷15)陆龟蒙又有《陋巷铭》云:
传载陋巷,以颜居之:鄙委侧僻,枢桑覆茨,箪瓢屡空,其乐怡怡。圣人之言,终日不违,易赞独入,云颜庶几。门直道大,堂如翚飞,粱肉在御,狼贪豕肥。陋巷相去,不其远而。我实狂狷,蓬蒿所宜。勒于柴荆,贤哉是宜。
——《甫里集》卷18
亚圣颜回所给予他的那种精神上的奋砺,道义上的扶掖,恐怕不是我们一般人所能深切体会到的。在当时恶浊的环境下,连他的亲人都在反对他!他曾向皮日休诉苦:“朝朝贳薪米,往往逢责诟。既被邻里轻,亦为妻子陋。持冠适瓯越,敢怨不得售。窘若晒沙鱼,悲如哭霜狖。”(《全唐诗》卷617:《读襄阳耆旧传,因作诗五百言寄皮袭美》)但陆龟蒙对自己还是有清醒的认识,《自怜赋并序》云:“服猛鸷兮捕龙螭,吾无力支。大舜禹兮张孔姬⑩,吾其庶几。”(《甫里集》卷14)类似的意思,在《村夜二篇》中,也有表达,陆龟蒙说:“无名升甲乙,有志扶荀孟。守道希昔贤,为文通古圣。”(《全唐诗》卷619)他知道自己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只是一介书生,却并不气馁;认为可以弘扬孔子、周公的道义,用坚韧的精神去刻化酷虐的现实!
孔子与《春秋》
当时大多数读书人只是把孔子大道作为进身之阶,并非服行仁义,只是言不由衷,夸夸其谈罢了。陆龟蒙和这些人,大不相同。他说:“我慕圣道,我耽古书。”(《全唐诗》卷630:《彼农二章》)非常平淡,并无哗众取宠之意。在《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至于千字,提奖之重,蔑有称实,再抒鄙怀,用伸酬谢》诗中,陆龟蒙说:
粤若鲁圣出,正当周德衰。越疆必载质,历国将扶危。诸侯恣崛强,王室方陵迟。歌凤时不偶,获麟心益悲。始嗟吾道穷,竟使空言垂。首赞五十易,又删三百诗。遂令篇籍光,可并日月姿。向非笔削功,未必无瑕疵。迨至夫子没,微言散如枝。
——《全唐诗》卷617
他深信孔子删定五经,而且认为《春秋》有微言大义。这可能是受研究《春秋》的学者陆淳的影响。《说凤尾诺》云:“传云仲尼在鲁与陈,有问缶羊楛矢者,皆知之。及修春秋则远者略近者详。故曰立于定哀,而指隠桓之日,远矣。盖圣人作大典,不可不慎!”(《甫里集》卷19)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孔子在修史中所表现出的慎重,正是其微言大义成立的一个必要条件。在《复友生论文书》中,陆龟蒙明确地说:“春秋大典也。举凡例而褒贬之,非周公之法所及者。酌在夫子之心,故游夏不能措一辞。若区区于叙事,则鲁国之史官耳。孰谓之春秋哉!”(《甫里集》卷18)他认为《春秋》不但子游、子夏这些孔门高弟不能措辞,就是周公,那个老是被孔子梦见的大圣,在孔子所修的《春秋》面前,也只能瞠乎其后了。
在《求志赋并序》中,陆龟蒙说:“孔子曰:吾志在春秋。予以求圣人之志,莫尚乎春秋。”“沮齐侯于夹谷,斩正卯于两观;沟公墓以掩废逐,隳私城而防僭乱。”(《甫里集》卷14)认为这些都是孔子仕宦中突出的成绩,是很光荣的。就是说,陆龟蒙认为孔子决不是老学究;他不光是能传精微之道的学者,如果给他机会行政,则能美风化俗。虽然从政上有这些成就,但他并不认为孔子算得君行道者。《奉和袭美初夏游楞伽精舍次韵》中说:“宣尼名位达,未必春秋作。”(《全唐诗》卷618)这其实是承袭司马迁的穷愁著书说,《史记·儒林列传》云:“(孔子)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又说,“仲尼厄而作春秋”。陆龟蒙在诗里强调孔子仕途坎壈,因此才成就了他彪炳后世的《春秋》。他是在以此激励浮沉下僚的皮日休,当然也有自勉之意。
虽然服膺孔子,但陆龟蒙也不是处处盲从。例如:《论语·子路》: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孔子是不主张他的学生从事农业生产的。在《论语·卫灵公》中告诫弟子:“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陆龟蒙在《耒耜经并序》中,自愧不如耕田耙地的农民对耒耜的各个部件谙熟,感慨:“孔子谓吾不如老农。信哉!”(《甫里集》卷19)虽赞引先圣,但陆龟蒙在此对老农表现出的感情倾向,和春秋时代就已被荷蓧丈人所讥笑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夫子(《论语·阳货》),明显不同。陆龟蒙主动参加农业生产。《江墅言怀》云:“迹共公卿绝,贫须稼穑供。”(《全唐诗》卷623)在《甫里先生传》中,陆龟蒙自言:
躬负畚锸,率耕夫以为具。且每岁波虽狂,不能跳吾防,溺吾稼也。或讥刺之。先生曰:尧舜霉瘠,大禹胼胝,彼非圣人耶?吾一布衣耳,不勤劬何以为妻子之天乎!
——《甫里集》卷16
可见,陆龟蒙是以古先圣王为榜样,在这方面和《孟子》里的“为神农之言者”许行、陈相更接近一些。《和袭美钓侣二章》:“归时月堕汀江暗,认得妻儿结网灯。”(《全唐诗》卷628)老妻、稚子⑪看来也是参加劳动生产的,一家人没有轻鄙劳动、逃避劳动的意思,这在当时读书人家庭中,难能可贵。
三
钱锺书在论范成大的田园诗时说:“西洋牧歌里漏掉了一件东西——狼;我们看中国传统的田园诗,也常常觉得遗漏了一件东西——狗,地保公差这一类统治阶级的走狗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剥削和压迫农民的制度。”[3]312我们也可以说,中唐以来的诗歌中的江南,如在白居易、杜牧笔下,是那么地美好,有着太多的乌托邦气息,以致经不起现实的棱角的碰触,受不得一点理性的颠簸!然而在晚唐隐士诗人陆龟蒙的笔下,江南的贫困和兵荒马乱的现实却得到了充分的表征。
战乱与赋敛
唐末的农民起义中,太湖区域虽然没有成为官军与义军交锋的战场,但也受到波及。陆龟蒙在《江墅言怀》中说:“南北唯闻战,纵横未胜农。”(《全唐诗》卷623)战乱虽然也影响到江南的农耕,但还只是听说。到乾符六年(879年),这是王仙芝、黄巢起义后的第五年,陆龟蒙不但是耳闻,而且也目睹了更多残酷的暴虐。在《战秋辞》中有所描写:
南北畿圻,盗兴五期。方州大都,虎节龙旗。瓦解冰碎,瓜分豆离。斧抵耋老,干穿乳儿。昨宇今烬,朝人暮尸。万犊一啖,千仓一炊。扰践边朔,歼伤蜑夷。制质守帅,披攘城池。弓弮不刓,甲缀不离。凶渠歌笑,裂地无疑。
——《全唐诗》卷621
在陆龟蒙眼里,义军固然暴虐,但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因为他们本是良民。《禽暴》中说:“失驭之民,化而为盗。”(《甫里集》卷16)《田舍赋》云:“盖仕不愧禄而揣政,咸率人以奉己。使农工之泊商,民弃其守而趋仕。农之仕,堕于力而希岁;工之仕,巧于文而幸贵;商之仕,射其肥而啖利。所以国靡凶荒之储,家乏完坚之器,人阙有无之备,莫不由是。加以上多而下寡,不胜剥丧之苦,转徙盗聚而充炽焉。”(《甫里集》卷14)
陆龟蒙并不认为统治阶级对劳动群众的剥削是不应该的。他只是觉得剥削与压迫太沉重了,反对竭泽而渔。在《送小鸡山樵人序》中,陆龟蒙借八十多岁的老仆说:元和年间(806-820),“国家用兵帑金窖粟不足用,当时江南之赋已重矣。迨今盈六十年,赋数倍于前,不足之声闻于天下!”(《甫里集》卷16)老头子说的是平时,战争期间,统治阶层更有理由横征暴敛了。《奉酬袭美苦雨见寄》云:“去岁王师东下急,输兵粟尽民相泣。伊予不战不耕人,敢怨烝黎无糁粒。”(《全唐诗》卷630)不要说荒年歉收,就是丰收,江南的农家也是耕耘一年,只落得饥寒与赤贫。《彼农二章》:“去年西成,野有遗穗。今夏南亩,旱气赤地。遭其丰凶,概敛无二。退输弗供,进诉弗视。号于旻天,以血为泪。”(《全唐诗》卷630)不但田里的粮食,尽被敛去;就是织机上的丝帛,也乌有遗留。陆龟蒙《蚕赋》云:“机杼经纬,龙鸾葩卉。官涎益馋,尽取后已!”(《甫里集》卷14)
江南的茶园,官家自然不会放过,也是要收取赋税的。《茶舍》:“旋取山上材,驾为山下屋。门因水势斜,壁任岩隈曲。朝随鸟俱散,暮与云同宿。不惮采掇劳,只忧官未足。”(《全唐诗》卷618:《奉和袭美茶具十咏》)这可能是陆龟蒙的亲身经历。他自说在顾渚山下有荈园,“岁入茶租十许”。(《甫里集》卷16:《甫里先生传》)因为陆龟蒙薄有地产,又不怎么和官府来往,所以收税的差役,平常恐怕也没有少骚扰他。《江湖散人歌》云:“四方贼垒犹占地,死者暴骨生寒饥。归来辄拟荷锄笠,诟吏已责租钱迟。兴师十万一日费,不啻千金何以支。只今利口且箕敛,何暇俯首哀惸嫠。”(《全唐诗》卷621)《新沙》云:
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
——《全唐诗》卷629
28个字中,蕴含着多少江南下层人民的血泪和有良心的读书人的愤慨。他希望当权者注意这个因过度压榨,而变得贫困的现实:江南遍地哀鸿,荡漾着太多的血泪,充满人为的灾难,失去了昔日的秀丽。
害鼠
《南泾渔父》中,陆龟蒙说:“余观为政者,此意谅难到。民皆死搜求,莫肯兴愍悼。今年川泽旱,前岁山源潦。牒诉已盈庭,闻之类禽噪。譬如死鸡鹜,岂不容乳抱。”(《全唐诗》卷619)他对那些当权的人失望了,尤其是和他所信奉的《春秋》所言的时代相比,现实更显得每下愈况了。《刈获》中说:“古者为邦须蓄积,鲁饥尚责如齐籴。今之为政异当时,一任流离恣征索。”(《全唐诗》卷621)于是,陆龟蒙转而诅咒那些刻剥黎元的官吏。《投龙潭》中,把这些贪官污吏比成吃饱了饭,毫无作为,只睡觉的懒龙:“良田为巨浸,污泽成赤地。掌职一不行,精灵又何寄。唯贪血食饱,但据骊珠睡。”(《全唐诗》卷618)在《野庙碑并诗》中说:
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温愿而少者,有之。升阶级,坐堂筵,耳弦匏,口粱肉,载车马,拥徒隶者皆是也。解民之悬,清民之暍,未尝怵于胷中。民之当奉者,一日解怠,则发悍吏,肆淫刑,驱之以就事。……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佪挠脆怯,颠踬窜踣,乞为囚虏之不暇!
——《甫里集》卷18
就是这些外强中干的人,造成了人民的苦难和江南的贫困。陆龟蒙最终看透这些人只是寄生虫罢了,对下层人民,一味蛮横,此外,并无什么特异的才干。乾符己亥(879年),吴兴大灾,田里的水稻“葩拆穗结十无一二”,又遭鼠害,“信宿食稻殆尽”。但官府并不管这些天灾:“赋索愈急,棘械束榜,箠木交体者,无壮老!”陆龟蒙忍不住,把这些官吏比作《诗经》上的硕鼠,说:“上捃其财而下啖其食,率一民而当二鼠。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甫里集》卷19:《记稻鼠》)1789年,法国大革命期间,国民议会宣称:“当政府侵害人民的权利时,对于全体人民,以及对于人民的每一部分来说,起义造反就是最神圣的权力和最不可推卸的责任。”[4]323一个深受孔子思想影响的九世纪的中国隐士诗人,在贪暴的封建专制政府加于人民身上的无穷暴政面前,竟然自发地形成了暴力抗争是有理的观念,令人深思。而范文澜却说:聂夷中的一首《伤田家》诗,“足以抵得陆龟蒙诗集全部而有余,因为陆龟蒙不曾替民众说一句话。”⑫范文澜大概是没有细看陆龟蒙的“诗集全部”,尚犹可恕;难道连鲁迅1933年说过的话,他也忘了:“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鋩。”[5]150
陆龟蒙《白莲》云:“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全唐诗》卷628:《和袭美木兰后池三咏》)这个摇曳飘零的意象,不正是他自我人格的象征么?虽然美丽,清醒,却又无力。和当时抗争着的下层民众相比,尤其如此:人民对于暴政的英勇反抗,也正是为了消除不公,拔去贫困,找回昔日的江南,把“糊涂的泥塘”变成“鱼戏莲叶间”的清渠活水。只是二者采取了不同的路线罢了。
注释:
①陈沆《诗比兴笺》卷一云:(《江南》)“刺游荡子无节,宛丘东门之旨也”。未免有高叟说诗的嫌疑,实际上它是一首民间歌谣。
②钱锺书以为《楚辞》开后世写景法门。(《管锥编》,三联书店,2001:936)风景在古代文学中的成立,在南北朝时;而江南风景获得大众共同接受的意象内涵,则更晚。兹不论。
③宋祁《新唐书》卷196,把陆龟蒙列入《隐逸列传》;蒋星煜说,“陆龟蒙隐于松江甫里”。(《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81)
④《全唐诗》卷617陆龟蒙小传,亦言陆龟蒙是元方七世孙。显然是承《新唐书》之误。王鏊《姑苏志》卷44,说陆龟蒙之父宾虞是元方六世孙,看来也是受《新唐书》误导。这些明显的错误,都表明陆龟蒙的研究很薄弱,历来不被重视。
⑤刘轲在书中说的“韶卿”就是陆宾虞:别韶卿已逾时,虽游处燕赏不接,然予心未尝一日去韶卿也。且京洛相去八百里,足以绝韶卿车辙马迹。矧又自洛南而东,涉淮浮江,沿洄数千里,安得不悒悒西望邪!比予在辇下五六年,始不知韶卿。及知韶卿,两心始亲,而形骸已相远。苟未能忘情,忍不酸鼻出涕,为吾友之思邪?云云。
⑥《甫里集》卷16有《送小鸡山樵人序》,其中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家人,说“元和中尝从吏部游京师”,则正是刘轲与李宾虞过从之时,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儿,恐怕陆龟蒙尚未出生。
⑦《旧唐书》卷40:《地理志三》:“天宝元年,改(睦州)为新定郡。乾元元年,复为睦州。”新定就是睦州。
⑧序中言豆卢处士“家有丞相”,意丞相当与豆卢处士同姓。按,唐代姓宋任丞相者,年代最近的有宋申锡,其人830年任中书门下平章事。与陆龟蒙恐辽不相接。意为丞相指豆卢瑑。但晚唐瓦裂,文献残缺,不知其人何时在宣城而与陆龟蒙有往回也。
⑨《全唐诗》卷623有陆龟蒙《京口与友生话别》,《京口》,
《润州送人往长洲》。润州、京口,都在今天的镇江一带。
⑩用孔姬指孔子、周公,在诗文中似乎尚无前例。《左传·哀公十五年》,亦有孔姬,但它是指卫国孔文子之妻,蒯聩之姊。陆龟蒙不说周孔,而言孔姬,盖有推崇孔子的意思。此后在宋人,如王禹偁、苏轼诗中,也就有了陆龟蒙式的孔姬;但宋人用孔姬,似是趁韵者。
⑪《全唐诗》卷609:皮日休《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云:“娇儿未十岁,枵然自啼哭。”此诗作于咸通十年(869年)。
⑫范文澜.中国通史:第四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324.范氏还说:“陆龟蒙是个中小地主。他也参加生产劳动,但主要是享清福。享清福使他完全脱离社会实际,当时民生疾苦,陆龟蒙在诗中全无反映,成为可有可无的诗人。……不可与皮日休相比。因为皮日休有同情民众的诗篇,在陆龟蒙集中是一篇也找不出的。”这种见解,主要还是受意识形态的影响,所谓时代局限性。
[1]周勋初.唐语林校证:卷4[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吴庚,董乃斌,主编.唐代文学史: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3]钱锺书.宋诗选注[M].北京:三联书店,2002.
[4]顾立雅.孔子与中国之道[M].高专诚,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0.
[5]鲁迅.小品文的危机[M]//鲁迅杂文精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