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家族文学中的“人子”形象浅析
2011-02-09解浩
解 浩
(中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郑州450044)
费孝通先生曾将中国传统的家庭关系阐述为“父母子的三角”,而三角中维护家庭乃至整个家族正常运转的重要支点是父子纵向关系。在父子纵向链条中,“人子”的地位仅次于父亲,但是在传统家庭尊卑长幼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中,却以父子间的不平等关系最突出,也最典型。不过“无子不成家”,“人子”是整个家庭的希望寄托,在家庭中的地位仅次于父亲。所以最具有能力和父亲对抗的,就是“人子”。但囿于传统理法,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人子一般是不会和父亲发生面对面的冲突的。即使矛盾偶尔激化引起父子间的冲突,大多也是以“人子”屈服于父亲的威严而暂时使矛盾平息。文学创作和启蒙精神紧密结合的“五四”时代以降,中国现代家族文学作品中对“人子”的书写除了讲究儒家忠孝伦理、极富牺牲精神的长子以外,追求个性解放,成为“父亲与家”真正掘墓人的“逆子”以及在绝望、苍凉中无望地延续生命的“不肖子”也进入了现代作家的视野。对“人子”各具特色的大力书写不仅昭示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与反思,也凸显了现代作家游离于理性反叛与情感皈依之间的文化情怀。
一、长子
儒家思想作为统揽中国人意识形态上千年的文化主流,向来重视家庭伦理。无论是以官方文化形态抑或是以民众文化形态,早已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孔子曾明确提出“孝悌”的主张,“孝”指尊敬顺从父母,“悌”则是指尊重兄长。作为肩负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等神圣使命的家族继承人,长子无形中要承担起维持家庭的稳定、团结及繁衍的重任。在现代家族文学作品中这类长子形象有高觉新、祁瑞宣、方鸿渐、曾文清、蒋蔚祖等等。这类长子天赋重要的角色责任,却又缺乏财产及伦理控制基础,他们或负重而行,或懒散消闲,被裹挟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漩涡中,默默走完悲凉的人生旅程。
高觉新“在家的环境中渐渐地生长,在中学里他是一个成绩优良的学生,四年课程修满毕业的时候又名列第一。他对化学很感兴趣,打算毕业后再到上海或北京有名的大学里去继续研究,他还想到德国去留学。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美丽的幻想”。不过,玫瑰梦很快就幻灭了,觉新轻而易举地就被剥夺了学业和爱情的机会,辍学回家在长辈的安排下结婚生子并帮忙料理家务。长房长孙的特殊地位,维护大家庭安定、团结与发展的重要责任,觉新唯有牺牲小我以全大我,除了顺从别无他途。于是,觉新成了具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思想上,他渴慕新思想,也愿做一个新青年;而在行动上,他无力违抗封建秩序,只能甘愿继续痛苦地过着“旧式的生活”。“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暮气十足的少爷;他和他的两个兄弟在一起时,他又是一个新青年。”
觉新最大的悲剧性在于,新思想仅仅给予他某些是非的判断力,却没有赋予他弃旧从新的意志力量。长房长孙的身份让他丧失了自我人格,沦为逆来顺受地奉行“作揖主义”与“不抵抗主义”的奴隶,殉葬的是美好的青春与爱情。觉新深爱着善良贤惠的妻子瑞钰,却又不能忘情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妹梅芬。可是当瑞钰和梅芬遭到封建陋习的侵扰时,他却既没有勇气帮助梅芬,也没有能力保护瑞钰,他唯一能做的仅有事后无尽的忏悔和自责。夹在大家庭两代人的冲突之中,觉新长期以本能的善良德行左右敷衍以调和矛盾,虽然徒劳无功,却也时常得到族里族外长辈们的嘉许、同辈的赞许及妻子的理解。虽然其个性的自由追求被家族利益所遮蔽和剥夺,不过觉新在默默忍受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如何世俗地适应大家庭的生活。毕竟,对善良正直的家长的首肯,对女性母性情怀的钟情,对家族亲情“孝悌”的向往,均昭示出这些处在仿徨困惑的“历史中间物”们试图寻找感情寄托的心理轨迹。的确,“家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炼狱,也意味着一种神圣的血缘关系与难以割舍的生活情调。”
作为“四世同堂”的第三代,瑞宣在他人眼中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子弟,他身上既有从老一代人身上流传下来的善良正直、软弱盲从等性格特征,同时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又接受了前辈所不曾接受过的新式教育。传统文化思想的束缚让他顽固地沿袭陈旧的法规维系全家族的生活,同时,新思想所产生的精神力量也让他时时有挣脱旧文化精神羁绊的冲动,但长房长孙的特殊地位又使他内心与行动充满了矛盾。瑞宣渴望婚姻自由,不过最后还是娶了父亲为他定好的韵梅,民族危机来临时,“瑞宣心也动了,他很希望街上有了惊心的改变,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么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国难”,以抚慰自己那颗难以平静的心,但“南京陷落了,国已亡了一大半,从一个为子孙的说,他不忍把老人们留给敌人,而自己逃出去”。家族观念在瑞宣心里成了一种束缚,对家及家人的留恋让他的热情瞬间即逝,诸多的顾虑扑灭了瑞宣刚刚燃起的理想之火,心灵的搏斗使他又退缩回以往的死寂状态。
相对于讲求儒家忠孝伦理、极富牺牲精神,努力承担长辈赋予的家族重任的高觉新、祁瑞宣这类长子来讲,方鸿渐、汪文宣、曾文清等被称为“中国多余人”的长子们呈现给我们的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围城》中的方鸿渐靠已亡未婚妻的嫁资出国留学期间,“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多次更换就读学校,随便听几门功课,学术上几无建树。为了给长辈交差,只好花钱买了张博士证书。回国后,学疏才浅的他事业上处处碰壁,点金银行,三闾大学,华美新闻社,都未能体现自己应有的价值,成了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多余人”,正如赵辛楣一针见血地针砭:“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婚姻方面方鸿渐毫无主见,面对苏文纨铺天盖地的情网却“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终于明白自己只不过是西洋人所谓的“道义上的懦夫”。方鸿渐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很快发现留给自己选择的机会很少,一种我要更好地生活下去的动物本能虽然刺激他去努力奋斗,然而他始终寻觅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空间。
《北京人》中的曾文清,一个长期过着“春天放风筝,夏天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霏雪时在窗下作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的空洞悠忽的生活”的世家子弟,“小地方看去,他绝顶聪明”,不过他的聪明却被长期无所事事的生活蛀蚀了,成了生命的空壳。“他怕,他思虑,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踟蹰。”但他只限于踟蹰,即使偶尔有了为寻找生活的激情而走出去的想法,也很快就因缺乏基本的生存能力又重新宅在家里。他也同情强迫性婚姻给曾霆、瑞贞带来的心灵创伤,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替她们彻底摆脱束缚,获得全新的生活。曾文清代表了那代读书人的心灵困境,虽然他们也接受了新文化的洗礼,但作为旧文化的承载者,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尘封于旧堡垒中。对此,傅雷先生曾明确写道:“知道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这是地道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
“绵延千年的宗法家长制(及长子继承制)对长子的特殊要求和文化训练,使长子形成了自身的特殊文化品格。设若回归旧时代,他们当为民族知识精英和社会栋梁。他们具有高度的历史自觉和社会责任感,以及高度的个人命运的自觉和家族责任感。这使他们既能超然物外,自个体的情景之外观照审视自身,又使他们能自觉投身于矛盾漩涡,进入悲剧冲突中心。”的确,无论是努力承担家族重任的高觉新、祁瑞宣等,抑或是在懒散中消磨意志的方鸿渐、曾文清等,作为父辈人生理想的寄托者和实现者,其悲剧在于时代的变迁已经让他们无法完成延续父亲文化血缘的家族使命,即使再多的自我牺牲、隐忍也无法挽救他们与落后腐朽的父权制度一起殉葬的悲剧命运。
二、逆子
自“反对封建宗法家族,追求个性解放”的“五四”时代以降,随着西方文明的广泛传播以及中国启蒙思潮的深入,封建家族中出现了一批与屈从顺服、委曲求全的长子截然不同的青年群体。如《雷雨》中的鲁大海,《家》中的高觉慧,《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全,《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纯祖等。这群逆子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情感以及“在旷野中寻找新生路”决裂与皈依并存的生命历程,不仅具有重要的历史及文学审美意义,也反映了现代作家游移于反叛与皈依之间的家园情怀。
现代文学作品中的逆子群体基本上都是由幼子构成。《清律辑注》云:“祖在则祖为家长,父在则父为家长。”如果祖、父均不在,就由长子担当家族重任,代替祖、父行使权力。与肩负“齐家”重任、不敢越雷池半步的长子相比,“幼子”因承担家庭角色的不同,没有长子们身上负荷的家族束缚,也没有父辈眼中家族价值的直接期望,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使他们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个性。觉慧不顾祖父的再三反对,不仅与婢女鸣凤恋爱,帮助觉民逃婚,甚至在祖父下葬前离家出走,决绝的言行彻底实现了自己“我要做旧礼教的叛逆者”的诺言。瑞全在国难当头时,渴望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青年的热血使他的想象飞驰。他,这两天,连做梦都梦到逃亡。他还没有能决定怎样走,和向哪里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从身中飞出去;站在屋里或院中,他看见了高山大川,鲜明的军旗,凄壮的景色,与血红的天地……”蒋纯祖则“举起了他的整个的生命在呼唤着”,怀着悲悯之心努力理解他人生存的意义。“逆子”群体叛逆性格的形成与自身的生活环境与自身经历息息相关。
不过,“逆子”们虽然充满反叛家族的激情,更多的却是恋家的温情。高家“大胆的叛徒”觉慧,视具有“无上权威”的爷爷为敌人,并敢公开与之对抗。但高老太爷临终前,觉慧却“不顾一切跑到祖父面前,摇着祖父的手。”因为他怕和祖父“永远怀着隔膜、怀着祖孙两代的隔膜而分别。”巴金的话恐怕更能代表逆子们对家庭的真实心态:“我离开旧家庭,就象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印在我底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同样的心态也表现在瑞全身上,他“把中国几千年来视为最神圣的家庭,只当作一种生活的关系。到国家呼救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能拦阻得他应声而至”。但他“永远,永远与母亲在感情上有一种无可分离的联系”。在旷野中流浪的蒋纯祖,也时而产生对于家的温柔的怀念,那常常是一些类似梦境的令人陶醉的记忆断片:“他底年老的可畏的亲戚,他底甜美的家,他底儿时,他底纯洁。”家庭对于长子往往“意味着一种神圣的血缘关系与难以割舍格的生活情调”,但对于以“叛逆者”出现的逆子来说,意义恐怕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不肖子
所谓“不肖”者,“不像(肖)自己祖先”也。正如《红楼梦》中那阙《西江月》所言:“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家于国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不肖子同时充斥了长子及幼子群体,在他们身上,伦理早已丧失了约束力,如《激流》里的克安、克定、觉世、觉群,《金锁记》中的姜季泽与姜长白,《憩园》里的杨梦痴、姚小虎,《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创世纪》中的匡庭谷、匡仰彝等。被巴金戏称为“蛀空树干的虫子”的不肖子的出现,揭示了宗法家族制度难以摆脱的噩梦:“它积累土地,积累金银,积累权势,在封闭的家产传递模式中,没有积累成发展社会生产的力量,反而最终积累成借权势和财富糟蹋社会的纨绔膏粱之辈。”
这些过惯了寄生生活的遗老遗少们,或寡于情,或陋于质,个个崇尚金钱,玩弄女性、庸俗卑琐,在各自封闭的文化中自取其乐,自甘堕落。张爱玲的作品惟妙惟肖地向我们展现了新旧杂陈的文化背景:囿于过时的生活方式,抱着陈旧信念的人们无法应付现实,不是失败,就是陷于可笑的境地。洋的如范柳原们,“病态的文明培养了他们的轻挑,残酷的现实使他们感到虚无,幻灭。”“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之间的调剂。他们游戏人生,对爱情不置可否的态度,以及玩世不恭的肮脏表白,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旧的如姜季泽们,他们忘却了时代,也被时代忘却,整个地封闭在旧的生活方式中,不知道生活中发生震荡的真正原因。新旧合璧的如佟振保,表面上很现代,骨子里却充满了旧式观念,企图用传统思想与现代文明相对抗,最终还是被现实击败,永远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金锁记》中“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的姜季泽,倒骑了椅子将女人们剥了一上午的孝敬老太太的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走的时候还抓走一把。在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姜季泽眼里,爱情仅仅是占便宜的工具,和七巧调情及叙旧,也只不过为骗取一点钱财而已。未尝过新生活气息的姜长白则是自觉地继承了父辈没落的生活方式,“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逛窑子”。病态生活的侵蚀早已让他心智麻木,意志消沉,安然而欣然地在这与生俱来的生活道路上滑下去。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或许只能是他们父辈所代表的那种生活方式。或吸食鸦片、纳妾、嫖妓、赌博,或侍弄花草、吟诗作画,封建没落文化把他们的父辈变成了殉葬品,现在又成了笼罩在他们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而这种环境对他们的毒化表现在:他们即使对环境不满,充满憎恶之情,却无力摆脱它。他们也想努力追寻属于自己的梦想,却往往因些许挫折而停止前进的脚步。人性的弱点及人生的无助让他们成了废人,“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只有在绝望、苍凉中无望地延续生命。正如鲁迅早已呐喊过的“封建礼教是吃人的”,遗老遗少们赖以生存的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同样也是吃人的,吞噬了上一代,腐蚀了下一代,然而他们全都自觉自愿地与这颓丧的文化背景融为一体,“硕大无朋的尸身与这腐烂美丽的世界,两个尸身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张爱玲不仅描写了他们的末世生存状态,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身上折射的传统文化的负面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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