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的牧歌
2011-02-09李海英
李海英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刘恪先生是先锋小说的集大成者,20多年来一直坚持以先锋写作的姿态挖掘小说写作的无限可能性,被称为新浪漫主义的代表,新巴洛克写作典型。21世纪以来,他在中短篇小说领域进行先锋实验,以《民族志》、《风俗考》、《制度》、《没完》、《双叶树》、《乡镇雨丝》、《墙上鱼耳朵》、《鱼眼中的手势》、《欲望的鱼》等创造出一种“正附文叙事体”,对中国当代小说文体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同时这些作品以故乡湖南碑基镇与南岳鱼巷子为背景,力图回到地方性知识的思考上,为乡土小说写作提供了新的向度。本文拟在刘恪的“碑基镇”系列中短篇的背景下,从小说对南方乡村的诗意建构、地方经验的引述、地方风俗的考古、乡土语言的寻究、乡村人物精神的勘探等方面入手,探讨作者站在地方性的角度考察人类的命运、人性与生存状态的地方性写作之审美价值与乡土情结问题。
一、乡村的诗意导引
刘恪是一个有着浓厚乡土情结的人,虽然他出生后只在湖南华容县碑基镇生活了5年,但那些板桥湖边带水的故事和溜达在碑基镇的人物却成为他记忆中永恒的风景,尤其是在几十年的都市生活与写作之后,板桥湖、碑基镇、鱼巷子,越来越成为他绕不开的思念。于是,他不断地站在乡村视角上观察和描写家乡的美和魅力。他的“碑基镇”类小说基本上都是地方性知识的典范,自然环境、伦理秩序、生活习惯、风俗规范、时代风物、人心性情等都与那片土地相融相连,他把浓得化不开的乡土情结涂抹在对地方性经验的引述和创造上,为我们建构了一个诗意的南方故乡。这个故乡是一个临山临水的地方,山青水绿,湖泊密布,荷花飘香:
湖上不能眺望,一片芊芊漠漠的绿,满是杯盘碗碟的绿色器皿,无法想像荷花一扇动,翻出白绿白绿的浪,荷叶的盘子有一些水晶珠把播下来的晚霞捏得紧紧的,如果用竹蒿一敲飞起来的水点便抽成丝,仿佛光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绿水之上长出来的。这儿不会有风声水响,全是荷叶绿裙错动的悉悉沙沙,那不是湖泊,而是荷叶上挺举的荷花的平原。
东边碑基镇在霞光下墙堞清楚得可以看到砖缝,山墙前后拖檐黑瓦是一层层摞上去的。西口的大樟树遮了南街好几个屋脊。远远的东口,那棵枫杨树,像一个绿色的垛子浮在屋顶,小镇凝固得没有丝毫情感,白色变灰,黑色变蓝,它后街向北连着刘家大院,房子不多,大院连祠堂,还有牌坊,包括讲究的屋顶,让人错觉那是一处安静的寺院。只要岁月不改初衷,那里反倒变成了碑基镇的象征。
——《裸体荷花》
刘恪痴迷于南方乡村的意象,湖的意象,绿的意象,荷的意象,水的意象,山的意象,竹子的意象,这些清新淡雅的意象具有浓厚的抒情性,且凝聚了重要的诗意气氛与象征力量,生命的悟性与事物的力量常常就隐身于露珠在荷叶盘那最细微的颤动之上。他对自然的观察非常精细,荷叶、湖水、云朵,隐约的树林,远山的雾霭,阳光的幻化,在记忆中复呈为梦幻之画。刘恪是以两种视角来回望故乡的,一种视角是强调地方性知识的含义。谈论地方性,我们通常是指地理学意义的地貌特征、由地理派生的气韵与声音、地方人(包括语言、性格、相貌体征)、地方经验。另外,具体来讲,地方性还表现为那个地方一切事物的命名,大小地名,植物与动物命名,家庭器具和个人使用物的命名,包括这些器物在风俗中的使用。地方性凝定之后会以“传统”的力量积淀在当地人的血液之中代代遗传下去。另一种视角是强调自然、人类活动、人与环境的关系。我们知道,环境必然形成于某一地方或场所中,而人类活动总是处于某一环境或空间中。生物圈的生生不息是由山川湖泊、田野树林、草木虫鱼等世界万物共同形成的,在生命的链条上,每一个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相关联,湖与山相依,荷与浪相衬,水波与天色是天然的结合,人们的生存环境是由这一切共同构筑的,环境里散发的气息浸润着人的每一个毛孔,渗入血脉,凝聚成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与生活态度。刘恪的两种视角是相互交织的,这是一个特定的自然环境,特定地区与特定的人类活动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成长为一种地方性,地方性又反过来投射在他们筑居的家园上,人是与这一片土地共生共长的。
故乡中的碑基镇与鱼巷子就坐落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那里的房屋都是青砖方瓦,有着厚实的马头墙与阶梯似翘檐,街道路面都是由青麻灰色条石铺就,他们是同一群族民,但谋生方式不同形成他们不同的生活状态。碑基镇虽有几家店铺,猪肉陈的肉铺,花二娘的酒馆,二格的药铺,朱世青的一言堂,蔡婆婆的杂货店,白三爷的茶楼,那也只是一个村镇聚集乡民必须的公共场所,绝大多数人家主要还是以农耕为主,田野与湖泊似乎是乡民们的菜篮子,插禾种稻,间或挖藕采莲捕鱼捞虾,人们生活得悠闲而自在。鱼巷子,则是一个交易鱼的市场集聚地。在那里,鱼,鱼具,打鱼,贩鱼,制鱼,买鱼是人们的日常生活,伙计的吆喝声中鱼成为梦想的世界,多少有关鱼的故事也在悄然成长。鱼即是人,鱼事即人事,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中人生的戏剧便在其中开演。正是这种不同的谋生方式,碑基镇与鱼巷子在相同的大背景之下有着微妙的差异,碑基镇更田园诗意,鱼巷子则俗世日常一些。
二、地方经验的光照
威廉·詹姆斯认为,“任何实在的东西必须能够在某一个地方被经验,而每一种类的被经验了的事物必须在某一个地方是实在的。”也就是说,一个人所认定的经验即具有个体意义的经验,总是来自于某一个特定的地方或者说总是具有某种地方性。这不难理解,比如择山而居与择水而居的人比生活在其他地区的人对“山”或“水”会有更深刻细致复杂的经验。刘恪从小生活的地方是碑基镇和鱼巷子,而碑基镇与鱼巷子周边皆是大小湖泊,人们抬眼便见水波潋滟,空气中飘荡的荷叶与蒿草的清香在呼吸间就粘稠在鼻息与嗓眼里,湖边青灰麻色条石铺就的小路光滑幽凉,透过脚心把生命的硬度与细腻沁入心底。在这里长大的作者,对水边的事物与生活有着独特的感受和体验,小说中对“水”,“石头”,“鱼”等本地事物的经验的引述使我们看到故乡人对故乡事物特有的感情。
在湖中她是荷花的一部分,坐在岸边把一条雪白的腿浸在清凉的水里,水蓑衣或者花鱼草还缠着脚踝,那些鱼虾的嘴嗫得她脚指痒痒的,一只蚱猛从苇蒿的叶心跃跳没能抵达荷叶的绿盘里,落下来正好停在白色的腿上,她把腿僵在水面,看着它手长脚长地爬行,那种细碎惊动了汗毛,眼光在它行走过的地方,仿佛搔痒不是来自蚱猛的爪抓而是目光划过的水痕。阳光穿过荷叶把红色变得淡远,又把绿色裁成波折,如果日子不另外嫁接,死亡也是那般甜静。
——《双叶树》
巴什拉在《水与梦》中曾说,“内心所欲的东西都能归结为水的形态”,浴水的女人如洁白的天鹅早成为一种形象,成为形象之前成为一种欲望的象征,之后又成为一种文化情结——静观水就是静观生命的流逝、消融与死亡,“人在自身的深处具有流水的命运”。因此,诗人和作家总想在水的心理学之下写出水的生理学,透过水进入到人的内在深处。
确实,“水”能给人奇特的幻象,在水里泡着,仿佛有各种颜色在身体里飞翔,千姿百态的生命便会幻化出来。水是世界上最柔软无形的东西,但也最有力量,生命和水结合在一起,便会成为各种奇迹,一节藕芽在水里会长成一株清荷,长出挺拔的茎,长出美丽的荷花,长出绿色的荷叶,长出曼妙的身姿满湖的香韵。只有生活在水边,把水看作生命组成部分的人,才会对水给身体带来的各种体验有着微妙的不同,在水里,“死亡也是那般甜静”。水、生命、死亡是重合在一起的。水如此,那么鱼,对于生活在水边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紧张时鱼鳞闭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入,只有人才会提防来自水的伤害,每片鱼鳞都是勺形的涡状,就像蚌壳护着内部的生命,看似纯白的鳞片水中张开舞蹈,脱水后他们连成沙沙的清脆,那种撞击,拼贴,勾连把自我保护,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一粒鱼籽,要先长出坚硬的骨刺、闪光的鱼鳞、会飞的鱼翅和许许多多的血肉,然后才能长成一条大鱼长成水中不同的团体。不管是普通平常的青鱼、桂鱼……还是俏丽诡怪的花鳗鲡、塘角等各色鱼在成长之中都悄然“记载着水的历史”。一条鱼在水里漫游,它便是水的一个音符,一群鱼在水里嬉戏,那便是水的歌唱。水对人若是意味着生命,鱼则是人的伙伴,它不仅提供了食物,也是神话的源头,还是人类观照自我的镜子。……所以石锁说,人是由鱼变的。
——《墙上鱼耳朵》
对水与鱼的体验也许就是一种对生命与家园的体验,那么家乡的小路在记忆中留下了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道路就是石头。从洞庭湖爬上来,先是光滑的卵石,然后是数不完的石级,一直摞到街河口,左边爬进鱼巷子的也是青条石……石质细腻,脚心贴在上面幽凉幽凉的,仿佛那种清凉不顺皮肤的纹路和毛孔上行,而是贴着脚踝骨一节一节地爬过膝盖,滑到大腿根,浸着两胸肋骨,然后把心揉得凉凉碎碎的,脚下的清凉就像一滴蓝色,最先喷撒开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染着,幽暗的黑,转淡淡的黄,翻上来扩展到肢体慢慢地又接近红色,只要人心不凉,所有的蓝、黑、灰、黄,只是包围人的感觉,如果红色力量大了,它们永远在人的身体边缘运动,成为窥视、杀戮的种子,等待红色的衰弱,一种风寒浸透,会使这种色彩的对比发生变化,渔家的故事就得另外讲一遍。
——《鱼眼中的手势》
幽凉的石头透过脚板浸入骨髓滑进心房,那种感觉就仿佛观看“色彩”顺着小路表演的舞蹈,先是蓝,接着是黑、黄、红,一点一点,喷撒、浸染、翻动、扩展、黯淡,随着色彩的运动,身体由清凉变得温暖,由温暖而火热,最后又陷入寒冷。毛丫(“我”)在青色麻石铺就的小路上行走的经验堪称独绝。其实在生活中,我们也都有这样的经历,比如一个形状让我们有一种听到声音的感觉,由一种声音产生看见一种颜色的感觉,由一种气味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有学者把这种由某一领域的原初刺激而引起另一领域的第二感觉的过程称之为“伴生感觉”(synaesthesia)。在这个感知模式中,感知的经验、记忆和无意识联想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对事物的体验在各种感觉与联想的整合下会变得丰富而细致。话虽如此,但能把一种体验描绘得如此绝妙还鲜有人能及,更何况要以个体经验投射出人物的人格心理结构和命运。
文中的主人公“毛丫”从小生活在娘的暴力与阴影下,娘邋遢、泼辣、偏执,与鱼行老板石锁公开通奸,对弟弟偏袒溺爱,对她和妹妹却尖刻残暴,能给她一点儿温暖与保护的爹早早地死于非命,毛丫小小年纪就要开始辛苦地帮着养家,要防范弟弟的性侵扰,还得保护妹妹不被娘打死,家庭暴力在她那里成为一种日常。生活中的艰辛与无助,生命中的凄凉与忧伤,在她的内心渲染成一幅由蓝黑灰黄红等色混杂成的画卷,在她去背鱼的路上顺着脚心的清凉一次次地展开,这是地方性环境中一种内在的经验。石头原本是坚硬的,铺成小路街道后,经过一双双脚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摩擦与南方温软的细雨的一次次滋润,天长日久变得光滑细腻清凉。毛丫每天要去鱼巷子背鱼,每一脚步的起落都是心灵对石头的一次亲近,石头仿佛是有生命的,它顺着脚心,穿透身体的关关隘隘把它的话语揉进人的心灵,生命的忧伤、幽暗、静谧、温暖、火热、压抑便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蔓延,人生成为小路的一段。这种私密的经验长期和身体相联系便变成一种本能的无意识状态的感觉,平时也许感觉不到它的作用,但它会被某个或许是无意的场景引发,化为理解世界、他人和自身的潜质或成为引导行为的力量。终于有一天毛丫在娘暴打妹妹的时候,把鱼刀插进了娘的身体,红色在她眼前扯成一道天幕,她的生命体验终于爆发成意志的力量。
刘恪对“水”、“鱼”、“石头”的经验可以说在文学作品和实际生活中都是出人意料的,但作者却以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中独特的体验作为基础,纤毫毕显地描摹出生活于其间的人物性情与人格心理。
三、地方风俗的考古学
刘恪在短篇小说中以一种探询事物本原的方式对一些生活细节进行细致考查,体情察物地展现地方生活方式与风俗习惯,像洗衣采莲的姿势、打鱼破鳞的手法、吃饭穿衣的举止、节日祭祖的仪式等等,在刘恪的小说中都有精彩的描述,而且他在对地方风俗习惯的再现中把人物生活的历史语境与生存状态也展现了出来。如碑基镇人们做火炕的方式,烤火的材料,烧水煮茶的工具,取暖的姿势与习惯等都具有鲜明的地方性:
这些天碑基镇铺门关得早,在堂屋或厢房里燃起火坑,火坑用金刚泥围出个丈八见方的圆,在坑的一方搁一个陈年的大树蔸,然后堆柴:树枝,小棍,劈柴。燃成小火堆,架上铁锅可以做饭,煨汤烧菜。家里人都会从房梁上牵一根粗铁丝,在铁丝上吊一个伸缩钩,便于把或陶或铁的炊壶挂上去,保持时时刻刻有开水冲茶,有热水家用。在砖墙上支一个木板架,放一盏豆油灯,于是一家人便围着火炉和油灯烤火,每个人把脚伸到金刚泥埂上,靠着椅子袖手闲聊,或者俯身火坑边,将双手向下探,张开十指,从指缝便可以看到红红盈盈的光,还有手上或脚上冒着的热汽。
——《民间格式》
要想靠近某个地方去真正了解它,往往会要求你成为该社会的一员,去“要参与和分享这个群体的精神和历史”。而一个群体的精神和历史又总是投射在他们日常生活的行为方式与风俗习惯上。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习惯往往透露着某种生活态度,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学会了与人沟通、相处的方式,学会了符合当地社会与语境要求的行为方式,而这些逐渐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所以说日常生活中那些看起来越是最细小最普通的事物,其实在人们的生活中越重要,最细小的细节中包含着对人们具有实质性影响的事物本原,日常生活的细节透露的正是人性与世态之真相。
刘恪正是以对地缘风俗/地方性知识的考查来建构一个他梦想/记忆中的故乡。除了对具体器物与生活方式的绝妙的再现,他常常以讲述故事的方式演绎出一些风俗的历史,如《博物馆》、《制度》、《民间格式》、《谱系学》、《生物史》、《考古学》等作品,单从名字上看就可以察觉出作者“考古”的愿望。他有一篇小说干脆就直接叫《风俗考》,借讲述胡杨两家复仇的故事来探询血缘与亲情的问题,习国父亲杨老板为了给祖爷杨树报仇放火烧死了岳父母,母亲为了给自己父母报仇,杀了父亲,哥哥先杀了母亲为父亲报仇,又为兄弟无间杀了嫂子。故事中的主人公杨家小儿杨习国在成人后逐渐理清了整个复仇的过程,想起母亲的话,“都是祖宗的错,仇恨都坐在你们下一辈人的屁股底下”,他把自己从小用的尿壶砸向院墙,一个头颅从中滚来,母亲用父亲的脑袋做成了尿壶让儿子对着撒尿了几十年。
在湘湖民间,流传着这样一种风俗,在仇家门前拉屎撒尿,把仇人坐在屁股底下,这是一种相当恶毒的诅咒或复仇的方式。作者在小说里讲的故事也许是对复仇风俗的虚构,可我们知道每一个地方的风俗规则透露着当地的生活态度或心理秘史。作者也许是要以一个故事来寻求先民们最初的情感痕迹,他说:“风俗是一种记忆与记忆的延长。”(《谱系学》)
另外,这种风俗的考证具有了再现的功能,再现“意味着对表象拥有一种魔幻力量,意味着可以使缺席的东西在场”,这是一种被称作“巫术”的魔法行动,读者在切实有效的感受时,无形之中也被作者提供的“创造的事物就是事物本身”这一暗示所迷惑。这一点,罗兰·巴特在《文之悦》中也曾谈过,他说人们喜欢欣赏一时代一人物之“日常生活”的再现,对时间表、习性、饮食、住所、衣衫之类的细枝末节充满好奇心,是因为这些细节能唤起微末幽隐的景象,让人们经历一次曾经“一度存在过的”真实体的幻觉之旅。确实,阅读他的这些作品有非常奇妙的体验,明明是对具体细节的描写,但一经想像,会发现他展现的却是人类的某种精神空间;明明是对某种经验的虚构,但一经沉思,会惊叹他披露出了整个人类的心理历程。明明只是一个形象的描摹,一个形象隐藏的潜力竟发展出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又聚拢其他的形象,形成一个类比、对抗的场。
四、乡土语言的谱系
刘恪对语言有一种痴迷,不管是长篇小说、散文随笔还是理论著作,他都喜欢反复演练语言的长短度、弹性、柔性、韧性以及张力与悖论,这形成了他独特的语言流,有着巴洛克的繁丽华美,也有着中国写意水墨的空远明透与南方流水的蜿蜒绵长。其实在写作中,刘恪从一开始就很重视乡土语言,他认为乡土语言是独特的地方经验,因为乡土语言的字词、语调、语式、构词方式、音韵规律及感情色彩都有着充分的地方性,意味着特殊的命名与表达方式,加上其灌注的乡村经验与生命意识,乡土语言总能极为准确生动地表述出当地人的特征。正是基于这样的态度,刘恪在小说中总是尽力展现乡土语言中那种丰富生动的既明朗又暗示地带有湘民生存特点的语言效果与表现力。如在《制度》一文中,白三带毛伢子去洞庭湖贩鱼,回来时天色已晚,毛伢子越走越怕,刘恪对此做了生动的自然环境描写与精妙的人物对话:
……湖草湿地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如山里安静,特别是那种类似老人久病不愈的绝望呼吟,乌哇一声拖拉久长,又乌哇,那声音伴着黑色荡过来揪着人的头发,身体阵阵发紧,在毛伢子的耳朵里,背后似乎还有千军万马,堵得他脑袋发木,心都提到嗓子口。三哥,后头有怪声追来了,那边草丛里有黑大黑大的翅膀剪出一团毛乎乎的鬼影。我走不动了。
你的耳朵有毛病,我啥都没听到,莫邪想,心正,嘛事都冒得。深吸气,嗯,深吸气,看路,摸着走,快到山路了。
——《制度》
“嗓子口”,“黑大黑大”,“莫邪想,心正,嘛事都冒得。”这些都是地道的湘湖方言,作者对之进行提炼加工,使之成为文中人物自己的语言。乡土语言是极富表现力的,几句话就把白三与毛伢子二人的性格简明准确地勾画了出来,毛伢子懒惰胆小事事无成,一担鱼他都不愿意挑,一路上,白三得不停地给他鼓劲。天黑路滑,他胆小得可以,湖草湿地发出“呜哇呜哇”声要把他吓死。白三在前面带路,他走在后面怕鬼追上;白三换到后面压阵,他走在前头害怕湖中钻出个水妖把他扯入水中,紧张得他“脑袋发木,心都提到嗓子口”,终于腿脚一软跌入水坑,一担鱼跑了半筐。
除了巧妙地运用这些散发着浓烈乡土气息的方言之外,刘恪更是常常对文中人物在某一情境下说出的某一词语的特殊意义做一插入式的解释,以谱系学的方式追索乡土语言的根源与枝蔓。如“打鱼剖鳞”一词,他说湖湘人俗话说杀鱼叫:打鳞破鱼,然后解释“打”字的用途。“‘打’,湘中方言,打字用途极广,打作为一种动作,姿态是丰富的。打油,是购买的意思。打花,是结花联朵的意思。沿岸乞讨,也叫讨打发,打发是赐予、送给。”(《鱼眼中的手势》)。这样不但解释了一个词语在方言中的涵义,词语的外延与内涵以及生成的情境与心理也有所交代,一个词语所蕴含的关于乡土的人情的认知结构也暗示了出来。再如,花二娘临终前对儿子说,她当年为逃饥荒被土匪头子胡一刀带上山后,想了法子不让自己怀孕,是因为怕生一个山贼的崽子,被人们说“反了”。然后,作者在此处补充了一个词条“反了”。“‘反了’是湘方言,用途很广。与事物本原相反,方位的背离。或者,乡邻之间借东西还回去,家庭中表示不满的争执,常用反了词。上下不敬,大人申斥的习惯语,反了。延伸于背叛。人心不古,气候不常,生活不顺,湘人皆憋气一句话,反了。反了是人心内部的一种革命。而真正的革命仅指有钱人造反。”(《乡镇雨丝》)
这种写法在刘恪的短篇小说中不时出现,从他对富有特色的乡土语言的运用到对方言作出不断阐释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他对故乡的深情。但他对方言的运用是有节制的。刘恪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的故事虚虚实实,神神秘秘,背景铺陈恣意汪洋,动机暗示蜻蜓点水,给人留下硕大的想像空间,读他的故事觉得扑朔迷离、玄机无限。他写景,三言两语的描摹,背景与氛围即现;他叙事,三笔两笔的腾挪,悬疑与神秘皆出;抒情时,个体经验与自然风物穿插交织,作者的思考与评价便若隐若现地藏匿其间;写人时,挥毫泼墨的大笔勾勒与来龙去脉的细述相互映衬,人物的性情与命运便暗含了可循之迹。而他那种富有诗性的思考如同云天中闪现的灵光,穿过写人记事的空隙,直击心灵深处。而且他喜欢把缠绵曲折的长句与干净朴实的短句交错勾连在一起,短句如话家常,自然环境、山川形胜、人与事件活动的背景如同自然陈列的真实事物被简洁明晰地呈现出来;长句如丝如缕,大自然变幻的五光十色与内心体会的细微末枝如同抽丝剥茧一般被拉扯出来。长句与短句经纬交织,催生出一种多样化的文本节奏。因此,语言于他并非只是一种写作技巧或探索事物的手段。
五、人物精神的勘探
刘恪曾说:“小说的秘密全部源自人物,或者是人物原型的存在。”纵观他这些年的短篇小说,其中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作者挥笔斧就的那些栩栩如生的乡村人物形象,刘老爷子,白三爷,猪肉陈,莴莴,花二娘,大兰子,雪玉,凤娇,青青,藕儿,王明明,启帆,东树,红莲,胡一刀各色人等,无不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气质。这些人物的生活、故事与命运不仅使碑基镇具有了灵气与神秘色彩,而且还寄托着作者对那已经消亡的田园生活与质朴人性的绵绵不尽的思恋。
碑基镇里具有符码意义的理想乡村人物是刘老爷子、白三爷、猪肉陈。刘老爷子,是镇山的太岁,他以族长的形象出现,这是一个理想的乡村荫护者的传统形象,威严不乏温情,公正而又智慧。他有着卓越的经营才能与治家本领,修桥铺路,开沟挖渠,恩泽乡里,驱强扶弱,扶危济贫,是整个村子公理是非的评判者。刘恪的这一系列作品中没有专门以讲述刘老爷子为主角的故事,但在每个故事中都会有刘老爷子的背影出现,他是碑基镇的一杆秤,谁都服气,不管谁遇到了难题,大到家族利益的分配小到邻里之间的口角争执,都会找刘老爷子评断是非。连赖二、满仓、阿旺等平时都躲着刘老爷子走路的街痞小无赖,遇到了委屈也会立马嚷嚷着要找刘老爷子评评理,可见刘老爷子的威信有多高。白三爷则是传统之外另一种理想的化身,他性情洒脱,会说书讲故事,一张嘴能把所有的耳朵都拎起来,男女老少都喜欢他。更重要的是他有情有义,光明磊落,自己心爱的女人石娥被好朋友毛伢崽骗去,毛伢崽不善生计搞得一家衣食无靠,白三不计前嫌,帮着他规划种植、贩鱼,但毛伢崽懒惰胆小,实则是白三在替他养家。猪肉陈家的后生普普,能文会武,精明能干,账目清晰,在肉案前卖肉只见手起刀落肉已割好落入乡邻的菜篮子,足斤足两,童叟无欺,深得乡邻们的好评,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去他家买肉。刘老爷子的威严仁厚,白三爷的侠义肝胆,普普的诚信精干,三人相互映衬,成为碑基镇的文化背景。而他笔下那些家乡的女子,个个都充满了水的灵气,有着一身好身材,胸大腰细臀圆,皮肤雪白,声音清亮,随身携带着清荷般的香气。在性格上却各有特点,藕儿纯真善良,红莲泼辣刚烈,花二娘风情万种,大兰子野性火热,雪玉清正聪明,小嫱质朴温顺……当然,刘恪也并不回避现实生活中每个乡村都滋生的那些无赖地痞,他们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调戏妇女,听听壁脚,说说闲话,没一个正形……正是这样一群男男女女,他们行走于碑基镇的街头巷尾,田间地垄,使碑基镇具有了活生生的气息。
而鱼巷子作为鱼行,是商业交易的市场,已经不是传统的农耕社会,不过和我们今天谈论的市场是不同的概念。那时小城没有那么大也没有很多人,作者说“这个小城从未超过三万人,其街也没超过十里,码头上日产鱼万石,在鱼巷子里鲜鱼成交量也不过数千斤而已,洞庭湖的历史鱼比人多。”(《墙上鱼耳朵》)虽然是个城,其实相当于农业社会的大集市。赢利虽然是商业的首要目的,也是谋生的条件,但人们差不多还是保持着安贫自足的生活态度。生活于其中的人物,石锁、白鱼儿、海老倌、桂花鱼、月英、潘老板等,做生意于他们也只是谋生的方式,身体力行,公平交易。不过毫无疑问,经营已经使他们没有碑基镇乡民的那种淳朴与自在。在鱼巷子为背景展开的故事里,鱼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符码,鱼就是人,鱼就是欲。我们看到被变形的欲望,海老倌喜欢桂花,用手中的权利把桂花一家从乡村调到渔场,从此长期与其纠缠,桂花不得不在承受街坊的嘲笑与内心的自责中生活。石锁喜欢毛丫娘那个疯婆子,竟然把毛丫爹给杀了,被妻子白鱼儿发现,又把白鱼儿杀了,公然地与毛丫娘苟合,二人疯狂做爱竟不避毛丫姐妹。人性已经开始普遍扭曲,传统的伦理道德不再具有强大的约束力。
从乡村人物的塑造到乡土精神追寻的失落,也许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写作中刘恪从不回避现实的真实。
结语
从文化地理学的意义上来讲,对故乡的建构就是对家的创建,也是一个人认识自己的开始。“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但从碑基镇到鱼巷子,我们看到作者在追寻乡村精神之旅中所做的努力与遭遇的矛盾。他在小说中对乡土经验的引述,对乡土语言的挖掘与复活,对乡土人物的塑造,归根结底他想重塑乡土文化以抵制当今时代大众文化对人心的异化。刘恪把乡村文化看做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看做是人类心灵深处的无意识力量,认为乡村文化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态度,进而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可在当下,乡村文化的概念几乎是名存实亡。随着乡土社会的萎缩,传统的乡村经验逐渐被现代传媒、大众文化所淹没,传统民俗风习已经丧失,这是作家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文学创作又必须立足于地方性经验的表述,作者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并对这种现实保持着一种客观的态度。于是我们看到他对碑基镇无尽的热爱与对鱼巷子遮掩不住的忧虑的相互纠缠,对乡土文化与乡土精神,他是一边批判一边抢救。在抢救中批判,在批判中抢救,这成为他地方性写作中悖论性的情感纠结,他唱的是一支后现代的牧歌。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些作品,不论是描写地区体验的文学意义还是写地区意义的文学体验,均是他对乡村文化的生成和消亡做出的一些思考,也正是从他的思考与质疑中,我们发现了作者创作的良苦用心与永恒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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