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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陷

2011-01-18光盘

山花 2011年11期
关键词:猛子七爷土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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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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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小清付小盆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失踪四天后,村里人才猛醒过来。宁土坡立即带上村里的中壮年人进山搜寻。他们一路寻找,一路叫喊,声音在山林里回荡。到傍晚,他们终于发现了地陷。地陷的位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听见付小清的呼救,你就是经过它身边也不一定发现得了。付小清用力大喊,快来人,快救命,我们在这里,我们快要死了!

初春的沱巴山区深处发生了地陷,父子三人乘电梯似的坠于离地面十几米的洞底。这个地洞洞底面积十来平方米。地陷发生在连续暴雨之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救援工作进行了数个小时。这些年宁土坡一直在城里混着,一直是沱巴山区外出务工人员的头儿,就是在沱巴老家也有着极高的威信。宁土坡说,付小盆你一定要坚持,我们马上救你上来!付小清说,小盆可能死了,他已好久没说过话了。宁土坡吩咐人火速下山,去带食物和绳子。留在原地的除了与付小清说话,还为他们提供水。地陷四周没有水,他们寻过了,地陷四周只有比人还高的野草荆棘。宁土坡说,那我们轮流给你提供尿。但是刚开始两个人的尿液都白费掉了。洞深有十几米,尿在落向洞底时,并不能准确地落入付小清他们的嘴巴里。

我们能下去吗?

天已经黑下来,洞下面的情况不明,不能贸然行事。而且下面的付小清说,很危险的,上面不时有泥土石头掉下来。我父亲脑袋就是在我们被困的第二天,被掉落下来的石头砸中的。

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死了。

小盆呢?

也快要死了。

返回村里的村民带来了电筒,绳子和干粮。宁长兴第一个被吊到洞底。在付小清的建议下,第一个救了付小盆。

付小盆已经死了。有人说。

不会的,付小盆是假死。他在洞里假死过好几回了。好几回我以为他死了,但喝过我的尿后又活过来了。付小清说。

无论生死,人们都不敢怠慢。但数小时后,沱巴卫生院的医生说,小盆死了。付小清身体状况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糟糕,他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就出院了。

人们在为父亲清洗身子时发现他身上的肉残缺不全,屠夫付全友说,这是刀子割的,我肯定!人们相信。就是说,父亲身上的肉被人割了。

你父亲的肉被人割了吗?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付小清身上。付小清正低着头,为父亲擦洗身子,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

我问你付小清,你父亲身上的肉是你割来吃了吗?!宁土坡说。

付小清转身离开父亲的身体。他弄来一些黑泥膏抹在父亲身子上,最后这些黑泥成了父亲身体肌肉的一部分,看上去父亲就有了一个完整的身子。付小清爱好泥塑,在跟随宁土坡到城里打工的这几年,他见过无数的城市雕像,也有幸近距离地拜见过正工作着的雕刻匠(家)、泥塑匠(家)。这些艺术工作者通常都很热情,他们会耐心地给付小清讲解技术要领,甚至让他亲自参与泥塑活动。沱巴山区曾经有过泥人匠,但是沱巴的土质不好,工艺不精,泥人没有市场,而且沱巴人自己也不爱摆放泥人,捏泥人技术就自然消亡了。当然捏泥人不等于泥塑像,这是两个不同的艺术活动,都需要很高的艺术修养。

躺在棺材里的父亲有模有样,他那变黑的肉体与泥土同一颜色。眼神不好的人是不会分辨出这是一具有着一半黑泥巴的尸体的。

立在一旁的人们暗暗吃惊。

可是宁土坡却轻蔑地说,泥就是泥,它能代替肉吗?!小盆死了,很可惜,你呢,虽然活下来了,可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嘛!吃人肉,吃了亲生父亲的肉!你不是人,你是豺狼虎豹!

宁土坡的话很有煽动性,人们接着附和说,人不是野兽,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自己父亲的肉啊!

桃花吐蕾时,沱巴山区又像往年一样安静下来。青壮年成群结队地跨过沱巴河走出沱巴,进入城市。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这些年,留下来的小孩也越来越少,打工的父母大都把孩子带在身边,花很大的代价让他们进入城里的学校,或者至少进入打工子弟学校。孩子在身边,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很大好处。

付小清留了下来。他没法不留下来。宁土坡说,我是不会再带你进城的了,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你。离了宁土坡的带领,付小清不知道能在城里干什么。他除了爱好泥塑,再没别的技术。可是泥塑在城里怎么吃得开呢?城市需要雕刻,特别是艺术性很强技术性很强的雕刻。就付小清这水平,别说找工作,就是打下手人家都不要。

留下来也好。留下来后他就不用再看宁土坡他们的眼色,再也听不到以宁土坡为首的人们对他的批判。付小清计划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内,他拒绝看电视,打牌,喝酒,拒绝一切娱乐活动。初一、十五给父亲上坟,平时家中香火不断,供品不停。村上的留守老人们默默地看着付小清,对付小清的行为不作任何评价。

母亲在三年前因病去世。父母留给付小清一座大大的瓦房,五六亩水田十几亩甚至更多的地。茫茫沱巴山区,只要你勤快你就可以开垦出无数的田地。付小清只选择离家最近的土质肥沃的水田,以及易于管理的地。他种水稻,也种沱巴传统的旱烟、辣椒。

白天里沱巴村还略为有些声音,而一到晚上整个就静了。像一座无人的村庄,甚至像一座敞开的坟墓。村子的活力来自青少年,没有青少年,村子就等于死亡。说这话的是宁代英,宁土坡的老父。宁代英76岁了,走路歪歪扭扭的,但说话还很有哲理,头脑也还清晰。他还说,都外出打工,家乡不要了吗?付小清知道宁代英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付小清装作没听见。付小清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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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灯光下,付小清开始雕塑泥人。付小清试过了,认为沱巴丘的泥巴最好。沱巴丘是沱巴的一个地名。在沱巴,每一片土地,每一座山都有它的名字,它们就像城里的街道。对于一个农人,时间最多的是晚上,白天在农人眼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十分金贵的。在抢种抢插的时间里,付小清忙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最后还是宁代英提醒了他:你人卵一条,种那么多田地干什么?付小清想,是啊,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呢?付小清就丢荒了一部分田地。可是田地是少了,白天里还是没有一个所谓的空闲时间。他只能利用晚上来制作泥人。晚上时间漫长,只要有精力,你一直可以弄到天亮。但是晚上又是讨厌的,它不能为你提供充足的光线。付小清晚上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泥人,第二天天亮一看,什么也不像。他总结出来,晚上只能打胚,白天才能制作泥人的五官。

付小清便开始大量地利用白天时间制作泥人。

沱巴一共有多少老人?好像还没有谁正式统计过,虽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个,但用一群一伙一批来计数,那是没错的。这些留守在乡村的老人们有的聚在一起打牌聊天,有的就拄个拐杖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有的哪儿也不去,守在自家门前呆呆痴痴地看着天空,或者远处。这些从未有过城市生活经验的老人,按他们的思维逻辑想像着遥远城市里的儿孙。

宁代英不喜欢打牌,一打牌他就爱打瞌睡,而且总是输。沱巴老人打牌从不赌钱,只求一个乐。但是不赌博并不意味着不认真,老人们对于输赢非常计较。宁代英受不了老是输的场面,输了牌不光是没面子,而要被人讥笑。这些年宁代英养成了游走沱巴村的习惯,由于走动,他就得到许多信息。付小清搞泥塑,就是宁代英在走读沱巴村时发现的。

有意思,很有意思。宁代英在付小清家门前坐下来,眼睛望着正忙碌的付小清。付小清旁若无人地进行他的艺术创作,对宁代英不打招呼不让座,更没有沏茶敬烟。

你塑的是谁?

付小清手上的作品接近尾声,他现在在作进一步的打磨。对宁代英的提问,付小清非常不屑。你塑的到底是谁?宁代英执着地再问。付小清停下,仔细打量手中的作品。他塑的是自己的父亲,宁代英没认出来,说明塑得一点不像。付小清站起来从不同角度检查塑像,分析不像的原因。

付小清默默地坐下来,仔细回忆父亲端坐时的神情。付小清是想塑一个坐着的父亲来着。他想把这个坐着的父亲放在堂屋,让他深邃的目光永远看着自己。当他找到泥塑不像父亲的原因后,就把这件作品放在了一边。这件作品再无修改价值。付小清弄来上好泥巴,第二次制作父亲。

第二件作品不多久完成,但是宁代英还是以“你塑的是谁呢”表示否定。付小清一连做了五件作品,没有一件得到宁代英的肯定。五件作品被他摆在堂屋里,看上去,他的堂屋就像一个工作室了。宁代英把付小清搞泥塑的事告诉了村里人,老人们就成群结队地上家来参观。

制作泥人干吗呢?老人们小声地议论着,生怕声音大了吓跑付小清的创作灵感。老人们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他们坐在付小清家里一天天地见证着这项村里史无前例的艺术创作活动。

第八件作品出来后,宁代英惊讶地叫起来,你塑的是付冬才,你塑的是你父亲!

付小清擦一把汗,满意地笑了。第六、七件作品不能说不像父亲,可是它没有父亲的神韵,让人看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父亲。

成功地塑造父亲之后,付小清信心大增。他接下来塑造母亲、哥哥、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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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冬天来临时,付小清完成了所有亲人的塑像。他把这些塑像摆放在收拾干净的西厢房里,他的家人或坐着或站着,见到它们付小清就像见到了活生生的亲人,付小清因此不再寂寞。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在城里时,曾看过一则电视新闻,某一个地方把人塑成蜡像,那是一种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像人的塑像。付小清想,如果能把亲人们的肤色毛发也塑出来,就更理想了。

付小清去到县城,买来颜料和有关调色书籍。如果有人点拨,或者有机会进行学习深造,付小清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画家,至少也会成为优秀画匠。有关调色书籍付小清一看就懂,实际操作也基本没走弯路。

深冬到来时,他完成了对亲人的上色工作。那些来参观的老人们一个个发出赞叹:他们又活过来了!

接近年关,外出打工的陆续回来。与往年不同,有一位打工者开回一辆蓝色丰田小轿车。主人是宁土坡。本来就很有凝聚力的宁土坡这下凝聚力更大了。宁土坡比所有沱巴人都有能耐,人家干不到工头时,他干上了,人家干不上包工头时,他干上了,人家开不了公司时,他开上了。今年年初他就在桂城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成员一半以上是沱巴人,业务开展得非常大,许多写字楼都上门来找他们装修。宁土坡家里就天天聚集着前来祝贺和拍马屁的人。酒香菜香时时从他家里散向沱巴四周。许多人去宁土坡家就不可避免地经过付小清家,见到了,免不了打个招呼,顺便进屋去看看。还有人听说付小清搞了一组亲人塑像,他们也好奇地去参观。这些人在宁土坡家喝酒时就谈到了付小清,谈到付小清制作的塑像。

宁土坡说,以前我对付小清是很器重的,他脑子灵人勤快听使唤,但自从他吃自己父亲的肉,我就彻底看不起他了。不管他有多能干,我都决不再用他!宁土坡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做声了。他们不想因为付小清而丢了城里的工作。外出打工的沱巴人只要在桂城,都与宁土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是他公司的职工,要么是工程下的成员,要么是朋友的关系。总之,在桂城,宁土坡就是沱巴人的领袖。自然,回到沱巴,宁土坡仍然是领袖。别说在沱巴,就是在方圆十公里提起宁土坡,没人不竖起大拇指的。付小清也会把大拇指竖起来。

沱巴的节日气氛十分浓烈,而付小清家却冷冷清清。打工的年轻人不爱上他家来,小孩们在大人的打骂下也不上他家来。有小孩偷着来参观后回去说,他家有塑像。大人说,那是人吗,那是鬼,见多了要倒霉的!而且他连父亲都敢吃,小心把你们也吃掉!小孩就被吓住了。

付小清想,幸好有活生生的故去的亲人们作伴。有了亲人们,他日子过得还算正常。他不跟村里任何一个人说话,他把所有的话语都用在了与塑像亲人精神对接上。

村上人不敢在宁土坡家议论付小清以及塑像,但在自己家里却悄悄地议论着。在该不该吃父亲肉的问题上,他们不便作出结论。历史上有过吃人肉的事件,可是他们吃的是别人的肉,非亲人的肉。有人说,亲人的肉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吃的。人如果为了活命吃亲人的肉,已经失掉了人性,即使活下来也是野兽。话是这么说,倘若自己也处在那种危机时刻,会不会做出非人之举?他们同样也无法把握。因为他们会看着眼前的亲人在心里反问自己,这一反问,心里就害怕。希望这样的事件世世代代也不要有人碰上。那么,付小清搞亲人塑像呢?他们也不好评说。在更多人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所谓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付小清吃父亲肉的事件已经传遍了沱巴河流域。大多数人都对付小清的举动表示出讥笑和痛恨。塑像呢?他们说,吃人的罪过,岂是搞几个塑像就能洗清的!这种人该抓去枪毙,死后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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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名远扬”的付小清听到议论,很多时候在半夜醒来,他希望再发生一次地陷,让自己真正地饿死。

好在春节时间不太长,青壮年们在元宵后又陆续离开。没了他们的议论,他的耳根这才清静下来。

塑像工作开了头,付小清就不想再停下来。他没见过曾祖父曾祖母,但他想把他们塑造出来。他根据爷爷的样子结合自己的推测,花二十天时间把曾祖父塑了出来。完工那天,他把塑像搬到屋外。这天天气要阴不阳的,村道上很少有人走动。宁代英呢?他会出现吗?付小清蹲在地上,静静期待宁代英的出现。一小时后,伴随着一阵咳嗽,宁代英出现了。宁代英认为看付小清塑像是一种特别的享受,比看他们打牌强几十倍。没有特别事情时,宁代英总会如期到来的。

付尿桶,你塑了付尿桶。那是你的曾祖父啊!宁代英惊叹不已。

付小清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宁代英。是你曾祖父,没错的!好几十年了,你还记得!对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付小清终于认定宁代英说的是真话。因为付小清并没有告诉宁代英塑的就是曾祖父,宁代英想说假话也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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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该塑造曾祖母了。付小清花了许多时间去构思曾祖母。对于这个他从未谋面的祖辈,他在心中画了许多草图,当他最后确定时,竟然泪流满面。二十天后曾祖母又塑成了。他仍然把塑像摆放在屋外接受宁代英的检验。

像,太像了!你曾祖母去世时就这个年龄。宁代英给予充分肯定。

村里的老人们闻讯,纷纷来参观,他们对付小清的成果赞叹不已。

付小清便没日没夜地进行大规模的塑像工作。他塑出了曾祖父的父亲、爷爷,以及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祖先。现在宁代英对付小清丝毫不怀疑,通过付小清的艺术创造,宁代英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祖先。

8月里的一天,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付小清的家里。陌生男人自称老宋。付小清看不出老宋是什么身份,像农民又像乡里干部,又像宁土坡那种不农不工不商的人。老宋对付小清的作品百般赞许。付小清心静如水,他认为一个陌生人赞叹自己的作品那是没有道理的。他的作品不需要外人的赞叹。

老宋给付小清敬烟,付小清不接,问话,付小清不答。老宋并没有感到无趣,他自己在一张落满泥土的板凳上坐下来。

老宋说,我是水晶矿的矿长助理,我们有大事需要你帮忙。矿上出大事了,郑猛子被炸得面目全非。出了安全事故我们有责任,可郑猛子没按安全操作规程去做啊。上面来了人,赔偿事宜双方都谈好了,可就是郑家非得见到猛子的全尸,否则所有的条件他们不能接受。我们又不是孙悟空,到哪里去弄猛子的全尸去!这不,找你帮忙来了。

付小清走出屋子,他一言不发地去修补柴房。老宋跟在身后,说,价钱好商量,我们老板不是个小气人。郑家十几个人住在矿上不吃不喝,以死威胁,严重影响了矿上的正常工作……你说句话呀,真急死我了。

老宋磨了一个多小时,说了一大堆好话。最后,他说,我忙得焦头烂额,请你行行好,一定要帮这个忙。猛子的照片和我的联系号码我给你留下了,我再给你留下一笔定金,塑好猛子的尸体后,给我打电话。拜托啊!

定金和纸片被压在凳子上,风吹过来,风想把这定金和纸片带走。老宋那石头压得重,风没奈何。接着出现的宁代英的目光随风在定金上游走,他嘴巴咂巴咂巴响。那人是谁?这钱是他送来的?喔,对了,你是“哑巴”,问了也白问。付小清这才转身细细打量那定金,好几张呢,一不小心就是十来张。风撩起纸片时,露出了照片。宁代英忍不住凑近去,最后把照片拿在手上,说是个小伙子,不是姑娘,那人送小伙子和钱来干什么呢?如果是姑娘就有可能给你介绍对象。

付小清从柴房回到堂屋,继续摆弄他的塑像。宁代英像往常一样摸出烟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宁土坡给我买回许多香烟,那烟太淡,根本不是烟。我曾经戒过烟,戒成功了。但是看到你搞塑像我又来烟瘾了。宁代英一边说一边吸,还一边咳嗽。听着宁代英时高时低没有节奏的咳嗽声,付小清喉咙也痒痒了,紧跟着咳起来。

三天过后,老宋再次来到沱巴。这回有人看到了老宋开来的白色面包车,车厢是空的。随老宋来的还有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老宋在付小清的家中转了一圈后,脸色变得苍白,嘴角的肌肉轻轻抽搐。当他看到压在板凳上原封未动的钱、照片和纸片,暴跳起来,说你怎么没塑像呢!付小清眼睛盯着老宋,老宋觉得付小清的眼中有一股火,盯在哪里,哪里就会燃的人即使躺着,在你手下也是活着的。你有一双灵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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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走后,再没回头。付小清盼望老宋快快出现,并把猛子拉走。一连等了一个月,初秋来到沱巴时,老宋也没有来。老宋是不会再来了,他想。付小清将猛子转移了地方。躺着的猛子和付小清的亲人们呆在一起。

空下来的时候,付小清总是没日没夜地制作泥人。现在,他的屋子每个房间都堆满了泥人。他塑了李逵李鬼,塑了曹操诸葛亮,深入人们骨髓的历史人物正一个个地走进付小清的心灵,走进沱巴。

快要忘记老宋时,老宋却来了。他恶狠狠地对付小清说,猛子的父母亲还在我们矿上闹着,我们虽然开了工,可是工作受到严重干扰。我还要告诉你的是,猛子的母亲因为见不着猛子的尸体,已经疯掉。

付小清倒吸一口凉气。他把老宋带到房间。老宋眼睛就亮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安然躺着的猛子。老宋激动地说,你都造好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老宋说,我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你让我喜出望外了。付小清配合着老宋把猛子抬到面包车上。一路上,老宋都在激动地说话,最后说,你怎么就不说一句话呢?你是哑巴吗?老宋转脸问宁代英,他是哑巴吗?宁代英说,你才是哑巴。老宋说,那他就是个大怪人。

十来天后,老宋再次来到沱巴。他买来了鸡和鸭,还有产自城郊的一大筐蔬菜。村里的老人跟随老宋进入付小清的家。老宋说,你收下,一定要收下。猛子的事彻底解决了。猛子母亲见到猛子的“全尸”后,不疯了;父亲平静了。猛子所有的亲戚都返回了家乡。矿上为猛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谢谢,太谢谢了!烧。老宋态度缓和下来,说,猛子的像你塑了吗?塑一个躺着的猛子,三天前你默认了的。

付小清弯腰拾起定金照片和纸片,挥动手。他的意思是你们走吧。付小清挥动得非常坚决。老宋和年轻人后退了几步,说,我知道你恨我们,我知道你认为我们草菅人命,可是事实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们的安全知识做得最普及最深入。是,猛子被炸死了,可是他怎么能吸着烟去检查那插在炸药里的雷管呢!我们多不容易,要钱,要多少,我们可以赔,可是要赔一具猛子的完尸,我们哪有办法啊!你就帮个忙吧。看到我们开来的面包车了吗?我们特意把车厢里的座位撬开,为的就是拉猛子的泥尸。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付小清再次挥动手臂。

老宋带走了定金却在匆忙中漏掉了照片。付小清拾起认真打量。这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付小盆。付小盆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可是他死了,因为固执。猛子本不应该死的,可是也死了,因为粗心大意。猛子一下子就牵住了他的心。

猛子的身高体重,付小清通过猛子的照片估量出来。这张全身照猛子可能在家乡照的,因为他的身后有乡村的风景。付小清开始为猛子塑像。

塑造猛子泥身的过程中,宁代英一直坐在一边观看,当十数天后猛子被完全塑好,宁代英止不住地咳嗽,然后烟杆指着泥人说,此人我好面熟,一定在哪里见过。付小清得意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照片。宁代英猛然醒悟,说是他,是这个小伙子!你怎么把他塑成睡像?

为猛子描色之后,猛子好像活着躺在木板上。

宁代英说,小伙子死了?小伙子一定死了。死了老宋紧握付小清的手。付小清心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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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进入城市一定能赚大钱!你要愿意,我,我们全矿人都可以为你出主意!

付小清不置可否。老宋把一把钞票塞到付小清手中时,付小清仍然像一根木头立在原地。

秋雨绵绵,沱巴山区白天也有些凉。宁代英早已套上了外套。他身上的外套很时尚,在全沱巴也找不出第二件。宁土坡有钱,他在父亲身上舍得花钱。而且在沱巴,宁代英是惟一在村里实现电器化的。宁代英仍旧吸旱烟,他宁可把宁土坡买给他的高级香烟送给村里别的老头,自己也不抽。他拿起烟袋就会说,我抽不惯那无滋无味的东西。人们知道宁代英并不是作秀,宁代英一辈子都在做实在的人。

宁代英洒下一路咳嗽声来到付小清家。

你还记得老六奶奶吗?宁代英说。

老六奶奶是宁代英的老婆。

老六奶奶去世才5年,你一定还记得的。宁代英说。我要你帮我塑老六奶奶的像。老宋他们开矿,有钱,我是一个老山民,给不起你多少钱。但是你不要因为不能给你多少钱,就不帮我塑老六奶奶。

付小清低头做他的事。

你成天不说话不吭气的,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今天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赖上你了!我没有照片,没有定金,也没有电话号码。我会天天蹲在你面前,守着你塑造老六奶奶。

说是这么说,刚开始宁代英并没有蹲在付小清面前。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宁代英都没出现在付小清的家。其实这两天的宁代英心里比沱巴河水都还要急。他一直在付小清家外转圈,聆听里面的动静。他对村里的老人们说,付小清已经不是从前的付小清了,自从吃了父亲的肉,就变了一个人,连声音都没有了。现在在钱少甚至无钱的情况下,付小清会答应制作老六奶奶吗?

到了第三天,宁代英没能控制住自己,他一头冲进付小清的“工作室”。付小清正在制作一个胚子。

你做的是谁?宁代英说。他的心竟然咚咚直跳。

付小清转动身子,挡住宁代英的视线。宁代英前进一步,说,你做的是谁?

宁代英就在凳子上坐下了。慢慢地,宁代英就笑了。

二十几天后,老六奶奶制作完毕。老六奶奶温柔地坐在板凳上,她手里正在做女工。上过色,老六奶奶就真的活过来了。宁代英满心欢喜,要求付小清立即帮他扛回家。付小清将老六奶奶搁在厅堂里,宁代英对她动手动脚,嬉皮笑脸。

有了老六奶奶的陪伴,一连半个月宁代英都没有离开家。老人们得知,成群结队来参观欣赏。

老六奶奶,你答应帮我做酒曲的,五年都没做呢!

老六奶奶,再给我们讲三婆娘的故事呀!

老六奶奶,下回赶圩我和你去,就你最有耐心。

老六奶奶,……

老六奶奶,……

…………

宁代英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宁代英在第十六天上付小清家。

你老六奶奶好逗,她说竹篮可以打水,空麻袋可装米。我说,你打水给我看呀,你装米给我看啊。她笑呵呵地照做了。她居然能用竹篮打水,也能用空麻袋装米。邪了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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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六奶奶好凶,她要我戒烟。她说,你不戒烟我就不理你,我就离开你!我怕她离开我,我把烟戒了。也怪,烟戒了,我不咳嗽了,一餐能吃一大碗了!

你老六奶奶也真是的,说人都七老八十了,还睡在一起,让后辈们见了笑话。你说这老婆子。你听听这些话,老六奶奶还是不是我老婆?!

付小清一下子领会了宁代英的意思,他丢下手头的工作,着手制躺着的老六奶奶。这个工作付小清是背着宁代英做的。天冷了,他在身边烧一盆炭火,手僵时,便在火上烘一烘。手烘软了,接着又做。二十几个日夜之后,付小清将风情万种的老六奶奶送到宁代英的床边。付小清用了最好的泥,这泥摸上去柔软无比,像人的皮肤。宁代英喜出望外,他轻轻地摸了老六奶奶的脸,笑了笑,说,我说过你是我老婆,你会陪在我枕头边的。然后,宁代英就在老六奶奶身边躺下了。

七爷走进付小清“工作室”那天,天空比较干净,一群群候鸟飞过沱巴的上空。他坐在付小清的对面,手上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七爷其实并不吸烟,年轻的时候就不吸。他现在手上拿着的香烟是宁代英散的。你知道,宁代英有许多香烟。七爷也不打扑克,能下地的日子他就下地劳动,不能下地时,更多的时候去到三公里外的竹海水库。

七爷,你又去修水库啊?

嗯呢。

七爷,你为什么老往水库跑呢?

无语。

竹海水库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修好了,沱巴地区那些无法享受到沱巴河恩泽的田地,就由竹海水库来浇灌。为什么人们就爱说七爷“又去修水库”?稍年轻以前,七爷是爱扛着锄头或铁锹去水库的,到了水库他会挖一挖土,垒一垒大坝。现在老了,他不带锄头带镰刀,他用镰刀修理大坝上的杂草。人们无法准确来定义及理解七爷的行为,就用“修水库”来代替。

一缕阳光打在七爷脸上,他吸了吸阳光,说,我今年78岁,比宁代英大两岁。本来老六奶奶是介绍给我的,我没要,给宁代英捡了个便宜。老六奶奶是多么漂亮善良能干的一个女人!村上人以及介绍人对我十分不理解,老六奶奶更是不理解,她记恨了我一辈子。当我对介绍人说,我没看上老六奶奶时,她就哭了,哭过之后赌气地对介绍人说,那我就嫁给宁代英吧。就这样,馅饼掉到宁代英脑袋上。宁代英脸上有许多麻子,又是个酒糟鼻,形象很不怎么样。好在,人还算老实,也蛮勤快。宁代英知道是我把老六奶奶让出来时,对我非常感激,他请我喝过三回酒,说,我们不愧是好兄弟。我和宁代英的确是好兄弟,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躲日本鬼子,一起参加解放后的土地改革,一起修竹海水库。很多的“一起”,使我俩成为好朋友。

男人都抢着要老六奶奶,我为什么没要呢?那时我心里有人了。她叫香麦。这是一个你从来没听过的名字。香麦是白宝公社的,她和许许多多人一样响应上面的号召,前来沱巴修建竹海水库。香麦像她的名字一样全身散发着麦香。那年前来修水库的人真多啊,大概有五万吧。形势浩大,到处彩旗飘飘。一师与二师,一团跟二团,青年突击队,铁姑娘班,等等,师与师之间团与团之间,班与班之间展开劳动竞赛,场面总是热火朝天。

在近五万人当中,我遇上了香麦。这就是缘分。那天有人在后面说话,从后面飘来的一股麦香味震住了我。

香麦。有人说。

我回过头。我就傻了。

哦,香麦!

香麦停下脚步,她那双月亮般的大眼柔柔地落在我身上,她一边浅笑着,甜甜的,酥酥的,脆脆的。香麦从我身边过去十几分钟后我才能迈动步子。

香麦所在的班组我并不知道,连她所在的师团营连都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知道。有一天我想问宁代英,你知道香麦吗?话刚到嘴边我就止住了。宁代英怎么可能知道呢?再说,我不能让香麦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的形象不好,暂时不配说香麦的名字。有一次我碰上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姑娘,我问她,香麦在哪个连队?她想了想,笑着摇头。

近五万人的队伍分散在竹海的各个山头,山水相隔,要找到香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时常去到与香麦相遇的地方分析香麦的驻地。可是,经过日日夜夜的思念,我把她的形象想没了,只留下她麦香一般的味道。趁一个稍空的时间我满山遍野去找香麦。我越过一两道小溪,翻过两座小山(这两道小溪两座小山后来被移掉成了蓄水的一部分),来到五团八连。好家伙,我一眼就看到了香麦。

香麦!我在心中大喊一声。

听到脚步声,香麦转过身子,对我笑了笑。而我低下头,心狂奔乱跳。香麦走近我,说,你是哪个连的?我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她说,你来有事吗?我摇头。她说,我们见过,几天前,在香水沟。

天啦,只一次,只一眼,香麦就记住了我!

呆了几分钟,我紧张地吐出几个字,我在六团第五连。我叫盆书仙。

以后的日子,我时时盼望香麦到连队来,可是她没来。既然她不来,我就去。我利用别人休息的时间去到八连。香麦正与她的姐妹们打闹,见到我,她脸红了,羞涩地低下头。可是她却说,你来干什么?

她的姐妹也注意到了我。因为劳动,我头上留着一小块泥巴。香麦和她的姐妹们笑得满地打滚。我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就立在那里傻笑。最后,香麦对我说,过来洗个头吧,洗了头下午就更有精神,比赛绝对拿第一。我很听话地走到茅棚边的山泉水龙头处,我摸自己的头时才发现我“中标”了。香麦给我拿来香皂。我感觉香皂也是麦香味的。

可是,没想到三个月后,香麦却永远离我而去。在沱巴修水库,也像打仗,随时都有危险。香麦就是被炸松的土方压死的。为了赶进度,为了不落后于任何连队任何人,炮响之后,他们就奔向土方……

得到香麦死亡的消息是在第三天。前两天有关方面封锁了消息。这三天时间内,我还准备去看望香麦的。第二天有一场文艺慰问演出,地点就在我们连,我要告诉香麦我为她占好了座位。这天中午革命的广播如期响了。革命歌曲、政治口号、大好形势之后,播出了香麦牺牲的消息。与香麦一起牺牲的还有三个青年小伙子,两个姑娘。一共六人,能把六人同时埋掉,那是多大一个土方啊。

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香麦的死和别人的死亡一样,人们谈过几天后就不再谈论。人们看到的是未来,看到的是招展的红旗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有道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有什么呢?只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几十年了,香麦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讲述到这里,七爷停下来。因为激动,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顾铮作品·台北228纪念公园

我想吸烟。七爷说。

付小清一动不动。在听七爷讲述时,付小清已停止了手中的工作。虽然看上去他的手在动在摸,其实心被七爷深深牵住了。最终七爷没有得到火,香烟也没有点成。

香麦一死,我就发誓,终生不娶。除非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香麦出现。后来的岁月里,人们给我介绍的不止老六奶奶一个,还有大豆、稻米、冬瓜等姑娘。可是,我心里装的全是香麦,我非香麦不娶。我拒绝一个个介绍人介绍来的姑娘,身后就有了许多猜测甚至流言蜚语。有人说我心里有病,有人说我下面的东西不行。是的,为了对得起香麦,为了避免哪天我意志不坚定,我确实对我的下面下过毒手。也许它真的坏了。

香麦虽然在另一个世界,但我相信她是知道我对她的思念的。为了纪念香麦,天天能看到香麦,我用泥巴给她塑像。可是我不是那块料,几十年来,从没有塑成过。香麦的眼睛像杏仁,眉毛弯弯的浓浓的;鼻梁很挺很直,略为有些鹰勾;嘴巴稍大了点,可是嘴唇薄薄的,左下巴有颗黑痣……

讲述完毕,静默十几分钟后,七爷起身离开。付小清见他步子比来时更轻松了。

那个半躺着的香麦在多日后一个雨天的正午全部完工。村里老人们结伴前来参观。

七爷,你终生不讨老婆,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七爷点着头,老泪哗哗啦啦往下流。他用颤抖的手去抚摸香麦的脸,用满是老人斑的脸紧贴香麦富有弹性的脸。

深秋过后是初冬,初冬过后,沱巴就冷了。村里老人好久没见七爷的身影了。自从有了香麦,七爷总是深居简出。人们发出善意的嘲笑,然后无限感叹。见不到七爷没什么奇怪,平时他就不爱与人玩。可是连续十天见不到七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宁代英带着几个人弄开七爷的大门。

七爷死了。七爷紧搂着香麦,同在一床被子下。

七爷脸上有笑容。宁代英说。人们细看了,都点头。七爷搂得香麦太紧,手掰都掰不开。宁代英说,分不开就不分了,就这样让他们一起进棺材。后在付小清帮助下,七爷搂香麦的姿势有所改变。七爷仰躺着,香麦与七爷面对面嘴对嘴地压躺在棺材里。

这下,七爷彻底满意了。人们说。

七爷平静地故去,给了宁代英一定的打击。年轻的时候两人关系很好,是发小。以后结婚生子,又同在一个沱巴大村,虽然接触少了,但心里总有七爷的存在。七爷走了,宁代英更觉得七爷活着的重要性。因为七爷也占据了宁代英心灵的一角。七爷走了,那一角就空了。为七爷送葬,宁代英是惟一一个流了泪的老人。

因此,宁代英更珍惜自己活着的日子,更在乎老六奶奶的存在。在他心中,老六奶奶已经活过来了。老六奶奶能说话能干活,还能讲故事。从七爷坟地回来,宁代英便在老六奶奶面前连呆了三个小时,又一次完成了与她心灵的对话。

我想看看我死后躺在棺材板上的样子。有一天,宁代英对付小清说。

付小清在泥巴上画了宁代英的去世像。

我不要这个,我要泥人。宁代英说。

付小清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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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我也要老六奶奶躺在我身上,我要享受和七爷一样的待遇。宁代英说。

付小清没有为宁代英塑死后躺在棺材板上的像。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宁代英的请求。

年关逼近,外出务工的沱巴人陆续返回。有一些人没有回来。在外过年的沱巴人每年都有一些。他们有的是因为工作太忙,单位春节加班,有的因为害怕拥挤和不安全,总之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些因故不能回家的青年或壮年人,会给家里寄回一笔钱,还会给老人打一个电话。老人们理解子女,但内心总有那么一些遗憾和不满足。

宁土坡的小车停在沱巴村头,村头就热闹起来。先期回到家的外出打工人员前来迎接宁土坡,有人为宁土坡开车门,这个开车门的人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一只手护着宁土坡的头。有人为宁土坡拿行李。宁土坡的老婆和一对儿女还有儿子的女朋友把车塞满了。行李和年货太多,他就叫人开回了公司的那辆面包车。村头有些乱,刚开始人们没有注意到这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宁土坡手指向面包车时,人们立即明白,那也是他此次返乡的一部分。有人就朝面包车走去,开了门取行李和年货。人们都对宁土坡一家问寒问暖,他们尤其关注宁土坡未来的儿媳妇。儿媳妇长得太漂亮打扮太入时,与沱巴格格不入,见到她,老人甚至在外打工的人员都感到晕眩。

在众人的护卫下,宁土坡就停下来。他看到了父亲宁代英。

爸。宁代英给宁代英鞠了一躬,然后深情地望着父亲。

在场的人非常感动。在沱巴来说,宁土坡也算是一成功人士,大老板了。他很孝顺。

宁土坡的儿女叫了爷爷,宁代英激动地答应着。

爸,你精神很不错。是宁代英的儿媳。进城十几年以后,儿媳一举一动俨然一个城里人。宁土坡接过话,说,爸你越活越年轻了。宁代英说,说得没错,我的精神这么好,我自己也想不到。七爷去世后,我精神差过一段时间,但不久我又恢复了。

七爷去世了?宁土坡说。

是的。

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也没得,就去世了,走得干净利落。宁代英说。

唉,说走就走了。宁土坡感叹说。他一辈子真不容易,去世了也没个送终的。

爸,你得好好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我们一定会满足。现在我们家不像十年前了,我们有钱。儿媳说。

宁代英说,嗯。你们这么孝顺,我不多活几年,实在对不起故去的亲人们。我要替他们多活,把儿孙们对他们的孝心全享用了。

人群中就发出了笑声。

显然,宁代英注意到了未来的孙子媳妇。孙媳主动地叫道:爷爷!宁代英说,好,好,好,时代毕竟不同了!

宁代英的话,人们不能完全理解。但人们并没有深究他的话,大家的步子在宁土坡的带动下启动。

老六奶奶的坐像仍旧搁在厅堂里,这让宁土坡大吃一惊。他捏一把脸上的肉,再咂巴眼睛,眼前的确是母亲啊。

妈!宁土坡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然后“扑通”跪下。宁土坡除了孝顺,还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男人。一跪下,就哭诉起来。

妈,想死我了,你离开家都六年了啊……

宁土坡的老婆儿女跟着跪下。看得出,没多少文化的宁土坡家教还挺严。

现场不知情的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六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呀,这是怎么回事?知情的宁代英却由着儿孙们。每年春节,少不了为列祖列宗供饭供菜进香,仪式都是跪着进行的。但面对的除了一个灵牌,并没有实际的人物。现在老六奶奶的实物在这儿,内容就丰富而真实了。

哭诉一阵,宁土坡跪上前,他摸了摸老六奶奶的脸,发现是冷凉的,再一细看和连问几句,才发现原来是塑像。

虽然是塑像,我们的跪拜也该也值。宁土坡对老婆以及儿女们说。

这个也太像了。我还以为妈又活过来了呢。宁土坡的老婆笑着擦拭眼角的泪水。

得意洋洋的宁代英一直卖关子,一家人酒过三巡时,他才揭了谜底。

是付小清的杰作。宁代英说。对了,我还没付他钱呢。付小清为猛子塑像人家给了一大把,少说有五千。我们是一个村的,钱可以不给那么多,二千总得给的。所以还欠他四千。

四千?那还有一个呢?

宁代英说,是还有一个,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反正我们一共欠付小清四千。

宁土坡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他脸色当场变化,说,爸,好好的你塑什么像嘛。要塑也不能找付小清去塑啊!付小清是什么人?不,不是人,是一头连父亲的肉都敢吃的野兽!宁土坡当即丢了酒杯,气呼呼地坐到一边吸烟。

不就四千?我给,我卖了家具给!宁代英也来了脾气,说付小清吃父亲是吃父亲,塑像是塑像,你不能扯到一起。

让付小清给妈塑像,我们全家的脸让你丢尽了!宁土坡不依不饶。还想让我给付小清工钱?门都没有!

这一夜大家过得都无滋无味。因为父子的争吵,宁土坡老婆和儿女都感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气氛十分压抑。未来儿媳在一个角落对儿子说,你们家人怎么能这样?我第一次上你们老家,就碰上吵架,心中很不爽。真后悔跟你来,我想明天就回去。

儿媳的话宁土坡听到了,他大声地说,爸你听到了吗,你看你干的什么事?没有你做的这件蠢事,小碧对我们家印象会这么差?你不仅对不起全家,就连还没过门的孙媳也对不起!

宁土坡一夜无眠,觉得父亲做的这个事让他吃了活青蛙一样难受。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了床。户外,儿子儿媳在轻轻吵架,两人的手碰来碰去的。宁土坡喝道,宁光辉,你是男人就要让着小碧!小碧你也别生气,有什么话对我说。都是爷爷不好,爷爷快80岁的人了,还干蠢事。

我没怪爷爷。我觉得爷爷其实没什么大错,甚至是对的。我是说,你为什么对爷爷那样?小碧说。爷爷老了,像小孩一样,你不让着点,反而气他。

宁土坡欲言又止。然后灰溜溜地离开。我有错吗?我有什么错?明明是父亲有错。宁土坡自言自语地说。看看他干的蠢事。他干的这件蠢事真的太蠢了。我从来没有对父亲大发雷霆,可是这回,父亲干的事也太蠢了,蠢得到了我伤心欲绝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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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就到了付小清家门前。付小清正在制作孙悟空,昨晚干到很晚,现在还没起床。通过门缝,宁土坡往里瞧了瞧。里面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见。宁土坡拍拍门,里面也没有反应。

宁总,早啊!有一个人经过。这个人在宁土坡的公司里干,按照辈份,这个人还是宁土坡的叔叔。可是他已习惯了叫宁土坡宁总。他生怕直呼宁土坡的名字甚至小名狗扒屎而丢了工作。

宁土坡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声,说,里面是什么?

来人说,听说付小清成雕塑家了。

我呸!雕塑家,我看是败家子!为了图痛快,田里的泥都被他搞光了!

来人说,听说付小清塑谁像谁。还把七爷几十年前的女朋友都塑活了呢。

得到塑像,七爷就死了?

是的,七爷满意而归。

那是害了七爷的性命!

来人说,宁总说的也有道理。几十年了,七爷没死,偏偏得到女朋友塑像不久就死了。这塑像就像是毒药!

对,总结得非常正确,塑像是毒药!

付小清是杀害七爷的凶手。来人说。

说得好,去,告诉沱巴所有的人。付小清是凶手。宁土坡说。

吱哑一声,大门开了。付小清打着大大的哈欠,他那一口烟牙明显地暴露在宁土坡的眼前。

你让人恶心!

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宁土坡后,付小清欲将大门关上。宁土坡一脚插进门,付小清的门就无法关上了。

你能耐大长了,你居然塑我的母亲,你居然塑七爷的女朋友并且害死了七爷!你从吃父亲的肉开始就变成了禽兽变成了妖怪!你想从我这里要工钱?宁土坡扬起拳头,说你看看,这是什么?看到了吗?

气愤中的宁土坡打了付小清一拳。清早血脉还没有流通,而且又是冷天,遭击打是最痛的。付小清痛得倒吸凉气。

还手啊,有种的你还手啊!

宁土坡的声音很大,一下就刺破了沱巴清晨的宁静。许多人闻讯赶过来。此时付小清已经蹲在地上,嘴角在流血。

你怎么能惹宁总生气呢?还不向宁总道歉!人们好心相劝。

付小清把嘴角流出的血吞回去,然后起身操起一把斧头。见势不妙,有人护住宁土坡。宁土坡也有些害怕了,他匆匆忙忙地骂着,但声音小了许多,力度也弱了许多。

别跟他一般见识,犯不着跟他生气。他是什么样的人,沱巴人谁不清楚?他们把宁土坡架走了。宁土坡受了惊吓。自从他有了钱后,口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想当初刚进城时,谁敢惹他,哪怕前面是公安局长,他也敢上前踢上一脚。有了钱,就觉得自己命值钱了,和人拼,很不值。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区区一个付小清也该低头啊!

回到家,见到厅堂里老六奶奶的塑像,气更不打一处来。多股怒气集中在一起,足让他歇斯底里。他顺势操了一根铁棍,将塑像打得稀巴烂。

畜生,你是在打你母亲啊!宁代英失声痛哭。

宁土坡疯了似的,打碎厅堂那具塑像不算,还满屋子寻找另外一具。最终他在父亲的床上找到了。宁土坡力大无比,他把这具塑像举过头顶,然后砸在地上,把塑像摔成几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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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节没有过出一点欢乐气氛。宁土坡早早地带着全家离开了沱巴。父亲说得对,我痛打的确实是母亲。宁土坡时常在黑夜里回想那天的情景,一想就有针扎心。有几回他梦见遍体鳞伤的母亲向他求饶,吓得他个半死。他认为那天自己太冲动了,他就是砸碎家里所有的东西,哪怕打儿女也不能打母亲。他承认付小清塑得太好了,那举止那神态活脱脱一个母亲。

打碎了母亲,还有脸留在沱巴吗?

车子发动那一刻,他回过头朝着村里,咬着牙说,付小清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当时来为宁土坡送行的有许多人。他们除了祝他全家一路平安,完全没有了迎接他回家时那么好的心情。所有人都知道宁土坡与父亲关系搞得特别僵,也知道宁土坡心情低落到了最低点。

宁土坡一走,许多人也跟着离乡。与往年相比,沱巴过早地进入安静期。关于这个春节沱巴发生的事情,付小清一点不知道。他从来不串门,不和任何人说话交流。当听到别人转述说宁土坡要把他撕成碎片后,他在心里笑了,是一种阴冷的讽刺的甚至是勇敢的笑。

现在,泥塑像堆满了付小清的几个房间,并且数量在进一步增加。有一天他正在塑着时,看到七爷了。七爷手里还是拿着那根香烟。七爷说,你塑了一尊又一尊,塑来干什么呢?你不间断地塑像,是你内心很孤独吗?付小清抬起头来,可是什么也没看见。可能是自己的幻觉,也可能七爷刚才真的来过。

按照固定时间给父亲、哥哥上完坟,点完香,磕过头,他来到七爷的坟地。七爷被埋在几里外的山坡上,山脚下就是竹海水库,就是香麦牺牲的地方。关于死后埋在哪里的问题,七爷没有明确交待过,但他在不经意间向村里老人透露过。他说,我要永远去修水库。再结合他讲的香麦的故事,宁代英就做主说把七爷埋在竹海水库的山上。通向七爷坟地的山路已经被杂草覆盖。当初本也没有路,是埋葬七爷时,送葬队伍踏出来的。

看得出,自从七爷埋葬在这里,就再没人来过。七爷是五保户,没有儿女,只有远方的亲戚。远方亲戚确都顾不上自己的祖坟,就把七爷给忽略了。七爷孤独地站在山的高处,守望着突然故去的香麦和滢滢的水库。也许现在七爷是最不孤独的,因为他身边有香麦的塑像,山脚下有香麦的灵魂。他和香麦早已融为一体。

付小清跪拜在七爷坟前,上了香,他还放了一挂鞭炮。

宁土坡说我是杀害你的凶手,是吗?付小清心里问七爷。如果是你就让坟头的草点一下头,如果不是,你就让它们摇一下头。可是七爷坟头的野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付小清无法做出判断。他仔细想了想,两方面都有道理。他长叹一阵,收拾贡品下山。

回到沱巴,付小清进入七爷的屋子。这么多年来,付小清首次进入七爷家。门是关着的,但没上锁。人们从这里把七爷抬走,就再没人进来过。推开门,几只老鼠向外窜出来,里面阴森森的,令人背皮发麻。付小清摸索半天,找到了开关,一拉,灯还是亮的。灯光下所有摆设如旧,仍像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已没有了人味。

从七爷家出来,他忽然有了为七爷塑像的欲望。他丢下手中别的塑像,赶塑七爷。他以最快的速度把七爷塑好。但是他仔细打量七爷时,总发觉少了些什么。后来意识到,少了香麦。他接下来又塑香麦。塑好香麦,他把它们搬进七爷的家。他似乎想让人们永远记住,这是七爷家,这个家里有过女主人的身影。是的,这个家一直有女主人的。这个女主人一直跟随在七爷的身边,活动在七爷的眼前。

完成这一切,付小清泪流满面。

经过宁代英的控诉,付小清终于知道老六奶奶的塑像已毁于一旦。过去不久的这个春节,付小清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宁代英家发生了什么事。

宁土坡太狠心了,那是他母亲啊!宁代英流着眼泪,激动地讲述那天发生的事。当年破四旧,我们都没这么狠啊!

付小清平静地听着,一刻不停地干着他手中的活。

你说句话呀,我都两年多没听到你说话了!你干吗不说话呢?

付小清摇头。

宁土坡说,我病了。自从那不孝之子砸了你老六奶奶,我就病了。病得很重。我可能离开你们离开沱巴的时间不长了。昨晚七爷托梦给我说,快来吧,这边比那边好玩多啦!我当时答应了七爷。答应了,天收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我真想看到我死亡的样子。我知道谁也不可能看到自己死亡的样子。只有你能帮人实现这个愿望。

十几天后,付小清没有给宁代英塑造死亡像,却给自己塑了一个。宁代英说,这也不错,你的死亡我本来是看不到了的,这下我看到了。死者为大,我向你鞠三躬吧。宁代英给付小清的死亡塑像鞠了三躬,烧了纸钱。但是付小清却把自己的死亡塑像砸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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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代英病得不轻,付小清想告诉宁土坡。但是付小清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不能说话,他发过誓,为父亲守孝的三年对谁也不可以说一句话。这是对自己嘴巴最大的惩罚。付小清希望宁代英自己给宁土坡打电话,让儿孙们回家照料。但宁代英说话了: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告诉宁土坡的!

宁代英给自己制作死亡塑像。宁代英笨手笨脚,塑像在他手下三不像。当他想重新塑造时,昏倒在地。付小清将宁代英扶起来。

我不行了。宁代英说。

这天正好有别的人在场,他们和付小清一起弄宁代英回家。宁代英全身凉冷,但他拒绝人送他上医院。他说,我死后,想和老六奶奶在一起。

有人给宁土坡打了电话。宁土坡说他正在遥远的西北出差,他说他马上赶回来。就在给宁土坡打电话的那一刻,宁代英就去世了。付小清一直站在宁代英身边,他又一次见到了一个生命的退场。那天,也就是困在地洞的第三天,受伤的父亲在缺食缺水少药的情况下,在付小清的眼皮底下离开人间。临终前父亲脸色苍白,嘴唇焦黄,像死人一样。父亲是想说什么的,但他已失去说话能力。父亲指指付小清兄弟,然后这只指头收回来,横搁在另一只的动脉上,来回拉锯。因为三天来未进食物和水,付小盆付小清已是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兄弟俩并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再次艰难地重复了那个动作。兄弟俩仍然不能理解。父亲脸上显出更加痛苦的表情。父亲准备做第三次时,昏过去了。付小盆付小清分别躺在父亲的左右,父亲昏过去后,兄弟俩就哭上了。他们以为父亲已经死亡,所以以最大的力气痛哭。但不多久,父亲苏醒过来。

父亲精神意外地好,脸上有了红润,话也能从喉咙里传出来了。

这里离村庄太远,这里平时根本没人出现。我们父子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老了,但你们还年轻,你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现在惟一的出路是你们把我杀死,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付小盆,听到了吗?

不!付小盆说。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的。

付小清,你听到了吗?

我没听到。

我的傻儿子,快动手吧!父亲大吼。但是父亲这一大吼,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紧接着去世。

付小清兄弟无声地哭着,然后都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付小清醒来了。紧挨着的父亲已经冰凉。迷糊中他看到了一盘肉,一瓶水。我要吃肉!他对自己说。清醒后,他才发现又一回出现了幻觉。在城里打工时,他曾多次见过那个侯姓雕塑家面前放着一盘肉一瓶水。

此时,付小清闻到了那肉的香味。而且他想起了系在腰上的小刀。付小清艰难地打开小刀,又艰难而有耐心地划向父亲的大腿。父亲的肉结构紧密,付小清费了很大劲才割下一小块。付小清把这小块肉送进嘴里……

付小清越吃越有瘾,越吃越精神。

付小盆的身子动了一下,但他仍闭着眼睛。付小盆轻声地说,我好像听到你在吃东西。付小清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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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小盆相信付小清没东西可吃。可是隔不久,他又听到了付小清嘴巴的咂巴声。付小盆说,你是在吃东西吗?付小清说,没有。付小盆说,没有就不要咂嘴巴,一定要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又一块肉塞进嘴里时,付小盆终于肯定付小清在吃东西了。尽管脑袋缺氧,付小盆还是明白过来,他说,你在吃肉,吃父亲的肉!

是的,我在吃父亲的肉。哥,你也吃吧。我现在有些力气了,我帮你割肉。

不!你这个禽兽!付小盆用力喊。因为激动和大喊,付小盆昏死过去。付小清爬起来,他感觉想尿尿。他掏出东西对准付小盆的嘴。

喝过尿液,付小盆体力有所恢复。他说,你这个畜生!你竟然吃父亲的肉,天理不容,一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们只有吃肉才能活下去,才有机会获救。

不!

付小清不顾付小盆的反对,将一块肉塞进付小盆的嘴里,但是付小盆并不配合,相反极力反抗。

嘴巴是付小盆的,付小清怎么努力也未能让付小盆吃上一块肉。好吧,你不吃,我继续吃,我能活着,你就能活。

又一天过去,十几米高的地面上寂静无声。

有人吗?救命啊!付小清用力喊。他每隔十分钟就大喊几声。

这个地陷是突然发生的。地陷发生前,沱巴下了十几天暴雨。地陷是否与暴雨有关,不得而知。当时父子三人进山采草药,采着采着就走进了深山老林。父子三人草药采得比较顺利,他们坐在一块石板上吸烟。一开始地陷是慢慢进行的,认真吸烟聊天的父子先前并没发现地在往下陷。当他们发现后,下陷速度就越来越快。怎么回事?父亲说。但是他们来不及了,几秒后就被带到离地面十几米的地洞。伴随着地陷,不断有石头泥土从洞口掉落。父子三人惊恐地抱成一团。地陷稳定,洞口不再掉落石头泥土后,父亲心也安定下来。关于地陷,沱巴以前发生过,但陷的并没有这么深。我们要爬上去。父亲说。父子三人仰头,他们只看到高高的蓝天,洞口的野草杂木在太阳背景下显得模糊不清。父子三人分别往上爬。可是他们找不到支撑点。付小盆好不容易爬上了两米高,突然又滑落而下。父子三人弄得筋疲力尽。看来是爬不上去了。父亲说。我们喊救命吧。于是大喊。喊了一阵,除了听到洞口上方不时传来的鸟叫声,没有一点人的回音。父亲说,我们不要一起喊,轮流喊。他们隔不了多久就轮流喊一次。但是这个季节进入深山的人太少,父子三人一次又一次的呼救都被密林吞噬。半夜时,地陷的次生灾害又来了。不时有泥块石头从洞口跌落。父亲就是被一块石头砸中头部的……

时间一天天后移,父亲身上的肉也一块块地少下去。付小盆仍然拒绝吃肉,他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父亲的一块肉!付小清,不,你不配姓付,你是狗杂种,不是我们付家的人。

付小清说,父亲的肉越来越腐烂,味道越来越不好,再没人救,我们都得死去。你不要说话。你不要责怪我。你喝了我的尿,尿里面也有父亲的肉。我们都是吃父亲肉的人。

付小清坚持吃父亲的肉,坚持对外呼救。他终于等来了救援。他的声音与宁土坡他们的声音相撞。顺着付小清的声音,宁土坡他们朝洞口奔来……

现在,付小清盯着眼前死后也不见平静、甚至对死亡十分不服气的宁代英(像父亲一样)。付小清下意识地摸到身上的小刀。这是他割父亲肉的凶器。两年来他一直带在身上。一两个小时后,宁代英的尸体完全退出热量。付小清取下刀子,刀子在空中划了几个圈,然后就停在了宁代英的大腿上。多年后,付小清仍然对宁代英的尸体记忆犹新,庆幸的是手里的刀子没有真的划向宁代英的大腿。

宁土坡第三天才赶回家中。虽然是春天,但宁代英的尸体开始腐烂,难闻的味道飘在沱巴上空,令人窒息。有人告诉宁土坡,宁代英需要老六奶奶的陪伴。为了尽最后的孝心,宁土坡来到付小清家。

你听到我父亲临终前那句话了吗?宁土坡说。

付小清点头。

听到了你就照做吧!宁土坡以命令的口气说。

付小清进到厨房。他从凉水里拿出一块肉。付小清将它切成小片,配上辣椒老蒜炒成一盘菜。

宁土坡说,你太客气了。我已两天没进食,现在看到这盘菜,闻到香味,便胃口大开。谢谢你。宁土坡还向付小清讨了一盅酒。他坐下来,不紧不慢地享用起来。

付小清开始为老六奶奶塑像。事实上自从宁代英提出要老六奶奶陪伴,他就在为老六奶奶塑像了。付小清加班加点地塑造老六奶奶。

宁代英的尸体腐烂在加剧,不能再等了。尽管老六奶奶的塑像不是那么完美,但也只能将就。

三年守孝时间在不觉间过去。付小清最后给父亲和哥哥付小盆上坟。上完坟,他将所有塑像擦拭一遍,然后关上家里大门。坐在村头的老人们默默地望着准备出发的付小清。三年来,偌大一个沱巴村只有付小清这么一个年轻人。因为年轻人的缺席,沱巴就不再是从前的沱巴。

你也要外出打工吗?老人说。

付小清不置可否。

都走吧,你们都不要沱巴就不要吧。我们都是快要进土的人了,我们什么也管不着了。老人说。沱巴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付小清的身影在老人们眼中变得模糊起来。后来,他们才发现,不经意间,他们都流了泪。

付小清来到桂城,这个他曾经多年打工的城市,三年后变了许多。但是,他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宁土坡。

见到付小清,宁土坡吃惊而愤怒地说,你来干什么?我说过,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你!我最敬佩付小盆!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你,你滚吧!

付小清离开沱巴时就说话了。三年未说话,要恢复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付小清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学会像从前一样说话。为了能顺利地说话,他一路上都找人说话。

我是要滚的。付小清说。

你小子居然说话了,你这张吃了父亲肉的嘴巴永远也没有资格说话!宁土坡凑近来。这是在他的公司,身边全是他的人,所以他并不怕付小清动武。

你还记得那盘肉吗?付小清脑中突然闪出一个恶作剧。

记得,怎么了?宁土坡说。那肉真是好吃。我一直没猜出来是一种什么野味。在沱巴生活了几十年,我什么野味没吃过?可就是辨不出那个肉的味道。你要给我送那种肉吗?我告诉你,你送来我照收,但我仍然看不起你,仍然要让你滚蛋!

那不是野味,是你父亲大腿的肉。付小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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