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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胡适对曹雪芹卒年的看法

2011-01-12刘广定

关键词:周汝昌眉批曹雪芹

刘广定

(台湾大学,台湾台北 10617)

谈胡适对曹雪芹卒年的看法

刘广定

(台湾大学,台湾台北 10617)

胡适治学采科学态度,尊重证据,也不讳言己误,从他对曹雪芹卒年的看法三度改变即可见出。从“甲申说”到“壬午说”,再转变成“癸未说”,都是依据新出证据。曹雪芹卒年的三种看法中,当以胡适最后认定之“壬午说”较近事实。

胡适;曹雪芹卒年;壬午说;尊重证据

胡适治学采科学态度,尊重证据,也不讳言己误。他曾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说:“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他对曹雪芹卒年的看法三度改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曹雪芹卒年的三种看法

民国十一(1922)年胡适为了研究红楼梦小说,想更深入了解曹雪芹的生平,搜寻爱新觉罗·敦诚的《四松堂集》。从北京琉璃厂的松筠阁,以三十银元代价购到他认为是“付刻底本”的抄本《四松堂集》四册及《鹪鹩庵笔麈》与《鹪鹩庵杂志》各一册。诗集中有一首《挽曹雪芹》,诗下原有“甲申”两字以白纸贴盖。全诗是:

挽曹雪芹(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垧。

由于敦诚有诗云“吾诗聊记编年事”,胡适因此得到两点最主要的结论:(1)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年)。(2)曹雪芹死时只有“四十年华”,但不限定整四十岁。这可称为“甲申说”。

但到了民国十六年(1927),胡适在上海买到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因内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而名之为“甲戌本”。翌年他写成“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因“甲戌本”第一回八页下及九页上有两条硃笔眉批:(见附图1)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胡适认为“八日”为“八月”之误,并据之以曹雪芹逝于壬午年(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除夕(1763年2月12日)。此即“壬午说”。

然民国三十六年(1947)周汝昌在燕京大学图书馆看到一部《懋斋诗钞》的清抄本。这是敦诚之兄敦敏的诗集,也是胡适寻访多年未得的。周汝昌发现,此书是编年体,纪年为“癸未”(癸未为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的《古剎小憩》诗后第三首为《小诗代柬寄曹雪芹》: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故他认为这诗也是癸未年所写,既然癸未年初曹雪芹尚在,就不可能死于“壬午除夕”。由于“甲午”年距“壬午”已十二年,可能批者记错了年份。因此,周汝昌假设“壬午除夕”为“癸未除夕”之误,也就是说曹雪芹逝于癸未年的除夕(1764年2月1日)。他并以一首甲申年敦敏的“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为佐证:

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可能胡适当时忙于各种事务与《水经注》研究,未遑多思,乃以周汝昌之言可信。次年二月二十日在《天津民国日报》发表的“与周汝昌书”中就表示:“先生推测雪芹大概死在癸未除夕,我很同意。敦诚的甲申挽诗得敦敏的吊诗互证,大概没有大疑问了。”这就是所谓的“癸未说”。

从“癸未说”回到“壬午说”

唯曹雪芹死在癸未除夕之说,非无可疑处。显而易见的就是:虽敦敏癸未年初有《小诗代柬寄曹雪芹》的诗,难道没有曹雪芹已死而未收到该诗的可能吗?到了一九五零年代,《懋斋诗钞》的底本出现,也和《四松堂集》刻本等一并影印出版。许多红学研究者因而发现《懋斋诗钞》的底本,有许多剪贴挖改之处,那首“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是否确为癸未年所作,洵属可疑。再加上其他的例证,不少人又回到胡适依据“甲戌本”所认为曹雪芹逝于壬午除夕的“壬午说”。但周汝昌等赞成癸未除夕为曹雪芹忌日的红学家也举出许多反驳的理由,坚持其看法。故曹雪芹的卒年就有了“壬午说(1763年初)”和“癸未说(1764年初)”两派,争执不下。据说1962年,为了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一些红学家曾展开大规模的讨论,以便在两种说法中“确定哪一个说法比较合理”[1]。最后仍得不到结论,故只好折中在1963年8月举行!

至于胡适,可能因身在海外并不清楚相关的争议。虽1956年也看到《懋斋诗钞》和《四松堂集》等的影印本,直到1959年2月5日写给雷震的一封信中仍相信十余年前周汝昌以曹雪芹死于“癸未除夕”之说法,亦即所谓的“癸未说”[2]。据赵冈和陈锺毅夫妇在1970年和1975年都说过:

很久以前,我们与胡适之先生通信讨论此事,胡先生表示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以前的看法,而接受周汝昌的癸未论。我们告诉胡先生,在未能排除其他可能性以前,就放弃壬午论,似乎嫌太早了。譬如说,即令“小诗代简”是作于癸未二月中旬,上距壬午除夕不过一个多月,会不会是敦氏兄弟尚不知道雪芹已去世?我们不能完全不估计这种可能性。雪芹迁居西郊后,与敦氏兄弟的往还已是很少。有时甚至一年多都未见面。敦诚、敦敏这段时期又经常往来于东臯间。我们同时向胡先生指出,在“小诗代简”一诗的后两首就是“饮集敬亭松堂同墨香叔、汝猷、贻谋、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分韵,得蓬字”之诗。……这次宴会只有七人参加,雪芹并不在内。有柬邀而未出席,是否雪芹已前卒?胡先生读过我们信后,果然就改变了主意,再度改回壬午说[3][4]。

似是胡适为他们的这两个理由所说服,“再度改回壬午说”。

然余英时的考证却认为:《小诗代简》和《集饮敬亭松堂》两首诗是无关的,前一首之邀柬并非为了后一首中所写的集饮。他说:

……敦敏的《小诗代简》是邀请雪芹到京城西南角的“槐园”去赏春的,而敦诚“家宴”则举行在城西的四松堂。这两个地方相距纵不甚远,恐亦非数步之遥。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如何能临时改换宴会场所,并且主人也从敦敏改成敦诚,这是无论如何也讲不通的事。试问照周汝昌的说法,如果雪芹决定前来赴宴,他究竟是去槐园呢?还是去四松堂呢?此其一。以时间而论,敦诚家宴也较敦敏招饮雪芹的日子为早,这两首诗所讲的集会绝不可能是同一的。此其二。再就“饮集”一诗来看,其中曾记“易堂最后至”,然竟无一字提到雪芹获邀未至的事。这也可见上述两诗之间并无关系。此其三[5]。

另外还有其他讨论,兹不赘引。其结论是

……因此无论就时间、地点、人物、聚会的性质来说“饮集敬亭松堂”之诗都与“小诗代简”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小诗代简”也许是敦敏在槐园为敦诚“暖寿”的请柬,雪芹究竟赴宴了没有,我们根本不知道。但是把癸未二月十五日的敦诚家宴当作敦敏为敦诚暖寿的聚会则是十分荒唐的错误。

浅见以为此《饮集敬亭松堂》与《小诗代简》并无关联之说可信。唯随后他又说:

胡适之先生如果真是因为看了这两首诗竟从癸未说再改回壬午论,那么这位红学考证的开山人物就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但这只是依据赵冈的转述所下的结论,确否有待商榷。

笔者在南港胡适纪念馆的“胡适档案”中找到四封赵冈给胡适的信。1959年2月18日,7月23日,1961年2月7日和2月18日,都是谈《红楼梦》的问题,唯其内容皆非赵冈所说的那封①或许确有该封信,但不在“胡适档案”中。赵冈于1959年3月曾撰文指出《懋斋诗抄》之编年不正确(《红楼梦考证拾遗》页17-23,香港高原出版社,1963年)。可能他也告诉了胡适,但该文中并未言及这两首诗的关系。。但有一封赵冈1959年3月18日给雷震的信,其中说:

……雪芹卒年问题,不是我与胡先生抬杠,而是确有证据。……

(三)姑且承认诗是按时间先后排列。在“小诗代柬寄曹雪芹”一诗以后两两首,就有诗记载“上巳”前几天的游园饮酒的诗。说明到场者七人,自比竹林七贤,而且列举七人名字,雪芹并不在场。如果雪芹当时在世,一定应约而来(他喜饮酒,又与诸人友善)。

故可推测:雷震虽把信转给了胡适,胡适却未立即采信赵冈之言。之后他又检阅《懋斋诗钞》影印本,才确认《懋斋诗钞》编年紊乱,不足为信。1961年2月17日他在“跋《红楼梦书录》”的“补记”里说[6]:

……我看了这个钞本的原稿子,似不是严格依年月编次的:又不记页数,装订时更容易倒乱。“小诗代简”一首……这好像是癸未(乾隆廿八年)春天邀雪芹三月一日(上巳前三日)去小酌的“小诗代简”。发此“代简”时,去雪芹死(壬午除夕)止有一个半月的光景,可能他还不知道雪芹已死了。……故我现在的看法是;敦敏的“代简”诗即使是“癸未”二月做的:未必即能证实雪芹之死不在壬午除夕。

因此才又恢复了他早年据“甲戌本”所推定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之看法。可见胡适治学态度并非人云亦云,而是尊重证据。

“甲申说”之再起与检讨

到了一九八零年代,梅挺秀和徐恭时又倡议回到胡适最早提的“甲申说”[7]。他们都以前引“甲戌本”第一回的二眉批因抄错而应分成三条,即“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是单独的一条,其中“壬午除夕”为批者所署的纪年。徐恭时还认为第一条应写在“标题诗”下面,并因漏抄而需增补成为:

[此为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作者以愤世言,血泪笔〕哭成此书,壬午除夕〔畸笏叟〕。

他们相信“甲午八日(月)”四字应依所谓“靖藏本”改为“甲申八月”。也都相信《四松堂集》抄本中的“挽曹雪芹诗”是敦诚亲自吊祭后所写。因而认为曹雪芹逝于甲申年初,即1764年春。这一说得到了蔡义江、刘梦溪及伊藤漱平等多人的支持[8]。惜胡适早已羽化,无法置喙了。笔者拟就此,一陈拙见。

首先是所谓的“靖藏本”的问题。此抄本疑云重重,许多人认为是捏造或内容不实[9]。窃以为未获辨明之前,不可用为证据。其次,批语中除一些明显的“错白字”与“漏字”外,怎可随意添改字句或增批者署名?如徐恭时将“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藉“复原”之名,以下加横线之字改成:

自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有幸而传,余与芹脂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原矣。甲申八月泪笔。畸笏老人

实无任何意义!

几年前笔者已提出胡适早年以“甲午八日”中之“八日”为“八月”,应乃误判但后人不察;而“申”、“午”两字写法、形状皆不同,不可能相互误抄[10]。换句话说,若原批为“甲午”,不可能误抄成“甲申”,反之亦然。但“人日”有可能是误抄成“八日”,亦即“甲午八日”或为“甲午人日”之误[11]。

再者,此眉批中的“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笔者于2001年八月在北戴河举行的“新世纪海峡两岸中青年红楼梦学者研讨会”上宣读《庚辰本〈石头记〉七十一至八十回之版本研究》论文时即曾表示:“造化主”造人的观念非十九世纪前中国人所有,因此该批语之时代性可疑。随后又两度详加说明[12]。这是胡适当年忽略的一点,今再补充简述如下文:

中国古代战国时期成书之《庄子·大宗师》篇已有“造化者”及“造物者”之词。东晋起一些佛典道书如《三法度论》卷三,《大般涅槃经》卷十七等也都用过“造化主”或“造化之主”一词,唯其意义与西方耶教“Creator”不同,并无“创造人类”之义。换言之,西方耶教以“上帝”或“天主”乃人类之创造者(Creator),中国文明里并无此观念。明末天主教耶稣会教士来华,以“造物主”译“Creator”。清代中叶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所编《英华字典》1819年“华英”部分及1822年“英华”部分仍只用“造物主”,而无“造化主”一辞。可能由于清道光二十二(1842)年魏源编《海国图志》时,仿《西域图志》“回人尊敬造化之主”、“大造化天地主儿”等用法(《海国图志》“史部,地理类”卷二十五),在所撰《天主教考》篇中(《海国图志》“史部,地理类”卷二十七)几度使用“造化万物”、“上帝造化”等语,19世纪中叶教会出版物开始并用“造物主”与“造化主”。例如1855年香港英华书院之《遐迩贯珍》,1857年上海墨海书馆出版之《六合丛谈》等皆是。易言之,耶教未传入前,中国并无“上帝”或“天主”创造人类的观念。耶教传入后,初以“造物主”译“Creator”,约到19世纪中叶始兼用“造化主”为译名。之前虽早有人用过“造化主”这一名词,但并无由“造化主”造人的意义。

故依拙见:“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眉批“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具有耶教上帝造人观念,又用19世纪中叶才渐普遍的“造化主”一词,很可能并非乾隆甲午(1774)之批,更非甲申(1764)之批。至于崔川荣以“甲午”乃“纪月”——指“五月”的说法[13],与各抄本批语的系年用法迴异,应非正解。

结语

胡适对曹雪芹卒年的看法,从“甲申说”到“壬午说”,再转变成“癸未说”,都是依据新出证据。其后发觉“癸未说”所依据的《懋斋诗钞》有问题,才又改回“壬午说”,可见其尊重证据的科学态度。唯“甲午八日泪笔”之眉批,胡适有所误解,是一憾事。至于曹雪芹死在癸未除夕之说,疑点不少,但原不是周汝昌之过。因为他除了忽略前述敦敏写《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时尚不知道雪芹已去世之可能外,其他疑点在他所见的清抄本里是看不出来的。但他和“癸未说”论者不顾基本依据——《懋斋诗钞》底本之缺失,固执己见,乃又一憾事。

曹雪芹卒年的三种看法中,就目前经眼之资料判断,浅见以为胡适最后认定之“壬午说”可能较近事实。将于另文讨论之。

附图1 甲戌本第一回八页下及九页上的两条硃笔眉批

[1] 梅挺秀.曹雪芹卒年新考[J].红楼梦学刊,1980(3):219-237.

[2] 万山不许一溪奔:胡适雷震来往书信选集[M].中央硏究院近代史硏究所,2001.

[3] 赵冈,陈锺毅.红楼梦新探[M].晨钟出版社,1970:81-83.

[4] 赵冈,陈锺毅.红楼梦研究新编[M].联经出版公司,1975:61-62.

[5]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联经出版公司,1978:209-226.

[6] 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07-308.

[7] 徐恭时.文星陨落是何年?——曹雪芹卒年新探[J].红楼梦学刊,1981(2):191-221.

[8] 裴世安,柏秀英,萧凤芝.曹雪芹生卒年资料[M].石言居自印本,2009:464-511.

[9] 裴世安,柏秀英,沈柏松.靖本资料[M].石言居自印本,2005.

[10] 刘广定.化外谈红[M].大安出版社,2006:234-236.

[11] 赵国栋.也谈“甲午八日”[J].红楼梦学刊,1995(2):308-309.

[12] 刘广定.从“曹雪芹忌日”谈《红楼梦》脂批及相关问题[J].铜仁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5(3):7-12.

[13] 崔川荣.再谈“甲午八日”及其使用价值——关于红学研究中的几个难题[J].红楼梦学刊,2005(2):82-95.

I207.411

A

1009-105X(2011)04-0126-00

2011-11-10

刘广定(1938-),男,美国普渡大学博士,台湾大学荣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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