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本璞的三《礼》学研究
2010-08-15赵庆运
杨 鹏, 赵庆运
(1.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汉430079; 2.山东梁山县拳铺镇政府,山东梁山272600)
成本璞①作为传统儒学哺育出来的近代知识分子,具有深厚国学功底,对儒家经学有很深的造诣,在传统学术向近代转型的社会背景下,其学术思想又富时代特色,其治学既出入汉宋,又兼采西学。在治经方法上,成氏虽然也受过训诂考证的训练,但是他更倾向于对经旨的义理阐发,并与当时的社会需要相结合,阐发出符合近代社会发展要求的新旨新义。成氏治经最大的特点在于能够不立门户,汉宋兼采,援西入经,一切以是否能够致用为取舍标准,透露出强烈的转型时期传统学术的特色。本文试探求成本璞的三《礼》学研究,以找出他的学术理路与治经特色。
以《周礼》、《仪礼》、《礼记》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三礼”之学,是儒家经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成氏的礼学主要集中在其所著的《九经今义》卷七至卷十七,共计十卷。其中涉及到《周礼》的有七卷,《仪礼》一卷,《礼记》二卷。可见三礼之中,成氏尤重《周礼》。综观成氏对三《礼》的研究,约略有如下诸大端:
一、对三《礼》的考辨
《周礼》一书,所出较晚,东汉时贾逵诸人为之《解诂》,但至郑玄时始列《三礼》之首。至朱子定《周礼》为周公作,世人从之者遂众。然关于《周礼》之真伪及其名称为《周官》抑或《周礼》,却一直是治礼者的一大悬念。成氏自己也认为:“《周官》之出最晚,既已残缺,又羼以刘歆所私篡,人多疑诋。”于此,成氏对之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断然肯定《周礼》是周公所作,并体现了周公为后王制法的思想。其论之曰:“昔周公居摄七年,制定功成,天下泰平,退而着《周礼》一书。王者之迹备矣!所以为后王法也!宏纲巨制,粲然具备。”成氏不仅对《周礼》一书推崇有加,而且还对《周礼》伪作之说进行了有力的反击。他说:“汉河间献王始上其书,得之山岩屋壁,多古文奇子,于诸经之中其出最晚,人疑其伪,至诋为六国阴谋之书,聚讼刺促。然王者之巨典,三代之上仪咸皆钩稽不紊,可以立见设施,故非赝作者所能伪为。”对于《周礼》中的“建都”之制不与《召诰》、《洛诰》中的规定相符,“封国”之制不与《孟子》中的说法一一对应这一问题,成氏解释到“时移势变,有所修改。虽非尽出原文,间亦羼入依托。”[1](420)这一说法体现了他的“礼贵在因时制宜”的治礼特色。也就是说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人们不能固守圣人的经义而不作修改,应该根据时代的需要作相应的因革,这一思想体现了成本璞进步的历史进化观。而对历来颇有争议之《考工记》,成氏则颇推重。他认为:“六官之职独缺司空,《考工》之补其,万世工艺之学所祖乎?记三十六工之事可以核百工矣!”。又说:“《周官》之出最晚,既已残缺……人多疑诋,而考工之记谨出淤老师耆儒,掇拾旧闻,收集坠典,记之以备。掌故盖亦千百之什一也。然则工艺之术其归于湮没者不亦多乎?”这样说来,现存《考工记》有关我国古代工艺制造的记载尤显弥足珍贵。他又进而认为:“西人制器之精由于格致,格致之法出于中土。……《考工》一书其椎轮也!”基于上述种种认识,成本璞断然道:“《考工》一书非徒为工艺之祖,而一切西学所由出也。”[3](P448-449)此种观点,是对前儒从积极角度对《周礼》加以肯定的继承,亦是其通经以治道思想的体现,其中表现了成氏礼学中的近代化意蕴。但也明显带有“西学中源”说的色彩。
《仪礼》一经,文字艰涩,内容枯燥,向来以难懂着称。不过其作为记载古代礼仪制度的著作,其价值自不待言。于《仪礼》,成氏首重礼之大要、意义的阐释。他认为:“所贵乎礼者,顺天之性,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也。动于不自觉,发于不容己,以是为自治、治人之具,是已古之圣人动容周旋莫不中礼。”“战国去藉,暴秦灭学,宏纲细目不可考者多亦。汉之中叶始搜遗经,而士礼十七篇又晚出。老师大儒或不能尽通其读。郑君宏博,实考其旨,周文郁郁,粲然可观。魏晋以来,崇清淡而弃礼法。赵宋以后,言性命而薄考据,遂令古制故训没千载,名物典章扫地俱尽,政坏俗渝,谁之咎与?抑观其进退稽让之文,俯仰升降之节可以戢暴慢之气,消贪兢之心矣。”[4](P451)关于《仪礼》的作者,成氏亦认为是周公所作。
对于《礼记》一经,成氏认为“其书乃仲尼弟子七十子之徒及后学者所记。”并对今存《礼记》即《小戴记》一书的来由做了说明:“汉河间献王献古礼经传记百数十篇,戴德、戴圣各以己意删定之,于是礼有大、小戴之学。逮小逮孤行而大戴微矣!”同时他对其中诸篇的原始出处作了如下考订:“《大学》、《中庸》、《表记》、《坊记》子思作;《淄衣》公孙尼子作;《礼运》子游作;《乐记》子贡作;《王制》则出于汉文时博士之手;《月令》则取之《吕氏春秋》;《学记》毛生作;《经解》马融作。”由于出于众手,所以各篇“各尊师说,不必尽同”。成氏的上述见解实际是杂糅了众家说法而综合之,新义不多。基于以上的考证,成氏对《礼记》一经作出了如下评价:“大抵杂出众手,纯驳互异,以其皆释礼之书,故辑为一编,亦儒家者流之流裔也。后世刻经解之书及辑刻从书皆自此开其例。”这应视为成氏礼学呈露近代意识的重要表征。另外,成氏对于历史上朱熹从《礼记》中抽出《大学》、《中庸》两篇与《孟子》、《论语》相配成《四书》一事,他从礼学的完整性角度出发,对朱熹直斥为是“非圣无法,吴楚僭王”之举,理由如下:“《中庸》,孔及述圣祖之德,即孔子之行状也。《大学》,孔及述大学堂中之章程也。皆释礼之书也。”以此为据,他认为:“宋儒以心得之,禅理附入之,始取出与《论语》、《孟子》相配,谓之《四书》,数百年来着之甲令。利禄之涂一开,而人益懵然忘其本始矣。朱子……于《大学》则毅然割裂古本,妄作补传。”朱子此举是否得当,另当别论。从成氏对此的论述,再根据他对《周礼》一书的态度,其学术倾向可见一斑。
对于三礼总的看法,成氏的观点可归结为:“说礼者当以《仪礼》为本经;《周礼》乃其仪文,度数也;大小戴记,则其义疏也。”[5](P457)
二、“以礼经世”
成本璞的礼学,可以说在传统的经学考据、训诂诸方面所费笔墨甚少,同时在新注、新疏上也鲜有发明,他更为注重阐发古礼中“经世致用”的积极因素,“周公之所以治,孔子之所以教,舍礼无有他道焉!”[4](P451)强调“以礼治国”、“以礼兴教”,以经学来作政论,表现出强烈的忧患爱国意识和积极的入世态度。
作为一种“治世之术”的礼学,三礼之中,成氏尤重《周礼》,认为:“《周官》一书,为圣王致治之迹,万世守之可以无弊。后世立制略相规仿或有违戾,祸败立至,扬榷古今,如境得影,兴替之故,固可前知西人……设官行政,暗合周制,遂致盛强,无与伦比,效可睹矣!”“政学工艺,咸备此书。论者动思讲西法,鲜言疏证《周礼》,逐末而失其本,数典而忘其祖。”[3](P450)足见成氏对《周礼》评价之高。正因为《周礼》一书体制完备,内容翔实,无所不包,万事万物,各有专官,成氏将其视为行“经世致用”之术的宝典,“《周礼》一书王者之迹备矣,所以为后王之法也!……后之王者以为准式,则庶绩咸理,大化遐播,可坐而致也”[1](P420)因此在成氏看来,《周礼》一书不仅适用于中国,而且还是世界各国立法行政的根据,同时又为万世下治国者提供了治国的一种标准和成式,“圣人制礼,非沾沾为一世之规也,亦将使万世下治国者循其道以致泰平。”[3](P451)这样说来,《周礼》一书中所规定的制度简直就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完美之极,永不过时了。对于历史上新莽政权,北周宇文政权,北宋王安石用周典而行新政,最终导致祸败之事,成氏认为“非《周礼》之咎也。不善用《周礼》之咎也。”又进一步论证道“秦汉以来,设官立制与《周礼》多所违戾,及其后也,弊端从起,莫之能救。国朝因历代之陋制,略予变通,意取便民而已,未能大有损益……泰西各国悉仿《周礼》,……政化大行,国富兵强,遂能雄跨五洲。”[1](P421)既然古今中外的治国历史都证明了礼可以行于世的道理,因而成氏总结道:“国家巨细诸端,有一不本淤礼者乎?礼者,一日不可废者也。”[4](P456)“世愈乱则礼愈不可废也。”[3](P452)成氏这种顽固的坚持礼可以治世的思想,反映了甲午战争后,一大批主张变法维新的传统知识分子的虽然有感于时势的危难而提出更法变纪的主张,但是头脑中难以与传统儒家文化彻底割裂,反映了近代大多数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恋根性的一面。
虽然成氏抱定以礼治世的治国观念,但时代的要求已决定了他必须对传统的礼治思想有所变易,只有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奏出与历史的发展方向相一致的和谐音符。他从朱熹“礼时为大”的进步思想出发,对于如何实施礼治,提出了符合时代要求的思想和主张。
其一,把握“礼”之大端,变通实行。他说:“今之异于古者,宫室之制耳,衣冠之制耳,尊俎之制耳。古今悠缪相去悬绝,此势之不能不变,而不可强合也。”也就是说由于古今形势不同,所以必须对于古人阐述的具体制度根据现实的需要进行变通,而不能强求与古制保持一致,“仪文之末,非礼也。……此礼之末节也。”他这里所说的“仪文”当指礼经中以文字的形式具体表现的“礼”的种种规定,他认为这是“礼”的末节,不值得重视。他说:“说经家详考古制,龈龈争辩,而于礼之大端未有能熟计之者也。”在他看来,那种只是在具体的礼制规定上争辩是否与先圣原义相符的做法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重要的是要对“礼”之大端进行把握。在他这里。“礼之大端”也就是指礼经经义中所体现出的古圣先哲的治国理念和变法改制的精神。所以,他总结道:“议礼者当得制礼之义推之淤人事,变通尽利,期淤可行而矣。”同时根据以上他的礼治思想,对当政者提出了的建议和希望:“今环瀛振荡,兵事未息,而高议复古人,必以为迂夸。顾君臣上下之辨,政刑赏罚之原,舍礼奚从。”[4](P456)根据以上论述,可以明显的看出,成氏的礼治思想中具有辨证思维的进步性,对“礼“与时代的辩证关系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他能适应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趋势,提出“礼”要根据实际变通实行的主张,在具体的实行中,不能囿于经义的字面规定而束缚了当前的实践行动,只有切实把握“礼治”的思想精髓用来指导政治活动,才是真正的与古圣先哲的“礼治”思想相对应。从这点来看,成氏的思想中已包含了唯物辩证法中“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方法论的因子。
其二,糅合西学推行礼治。道咸以来,西学挟列强的枪炮之威大规模的涌入中国,特别是甲午战争之后,西学更是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在中国传播。此时,先进的国人都承认了西学的优越所在,任何人都无法无视西学的存在而固守过时的思维方式。因而成氏的礼治主张不可避免的要染上西学的色彩。
他凡提出三礼中经文,总要与西法和西学加以对比,从中找到三礼的经义与西方富强之术是相通的根据,然后提出维新建议和举措。例如他在阐释《周礼》中“太宰”的职掌“九职”时这样言道:“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讲农学也;二曰园圃,育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讲植物学也;四曰薮牧,养畜鸟兽,资游牧也;五曰百工,饬化百材,拓制造也;六曰商贾,阜通货贿,拓商务也;七曰嫔妇,化治丝台,勤纺织以筹抵制也;八曰臣妾,聚敛疏材,修女教以惠贫室也;九曰间民,无常职,转移执事,率游惰以勤工作也。各得所养,则无人满之患,盗贼之忧也。此西人立法之善者,其原皆本淤《周礼》也。”[1](P424)这种以糅合西学以推行礼治的思维模式,固然属牵强附会,容易导向复古恋古的思维倾向。但从成氏以礼经世的角度来讲,把西学披上礼学的外衣,一可以使传统礼学融有近代观念,适应近代社会的需要,再者可以在推行新政,学习西法时减少社会的阻力。
成本璞对自己宣扬的礼治思想充满了乐观的期待,他曾饱含希望的预见道:“殊方异族不通之区,一旦悉进淤文明,蔚然从化,以昭一道同风之盛。今五洲道通往来杂沓,岂圣王之礼将大显淤世邪!礼俗之与政教之本,舍此蔑由?虽百世可知也。”[4](P451)
三、礼学与西学相互交融
我们已从成氏如何实施礼治的角度对其礼学思想中的西学因素作了论述。以下将全面的分析其礼学与西学相互交融的学术特色。
首先,成氏将西学与礼学交融的出发点在于证明礼学是可以适用于当前的一种治国成典。成氏认为当前中国致弱之源之一在于三礼中所载治国之道不传所致,而西国由于治国之道暗合礼治,因而臻于强盛。“今泰西各国体国经野,悉仿《周礼》,巨细毕举,精粗咸究,政化大行,国富兵强,遂能雄跨五洲。” “西人立国、建官、治民皆合《周礼》”。[1](P421)“今泰西各邦起僻陋之地,杂戎狄……入其国都,肃然有像,秩然有序。登其阕廷,鞠躬免冠之敬,握手送迎之欢,俯仰进退,温然有文。敬而不蹈,婉而成章。无繁文缛节之劳,有俨恪笃恭之实。此亦有合圣人制礼之本意亦。”[4](P452)这样从西国治国暗合礼治的思维角度证明了礼治的可行。
其次,既然西法和中国传统礼学相通,故而他“通考西法,比附经训”。我们可以从具体的例子来看他是如何用西法来比附礼经的。“《周礼》建官三百六十,象周天之度也。……西人设官以大统小,以内控外。据其报册,建官约二十万人,可谓繁矣。然百务毕举,群邪悉去,立制之善,上契《周礼》矣。”“六官之设,仰法天地四时也。太宰谓之天官,以其有综御百官之权,代天统理万物也。建邦六典,后世之分为六部……西人立国、建官、治民皆合《周礼》。曰内部:综理庶政,兼摄群司。职同中国之首辅,本国事件咸听裁决,即《周礼》之天官;……曰户部:专司出纳,国中一切财赋税饷皆其主持,即《周礼》之地官;曰商部:专掌通商事物;曰民部:专掌民间一切种植,《周礼》皆以地官兼摄之;……曰礼部:掌一切礼仪,即《周礼》之春官也;曰文部:专掌学校;……曰兵部:主治军旅,凡调遣一切皆其主政,即《周礼》之夏官;曰刑部:主持律例,兼礼教案,即《周礼》之秋官;曰工部:凡军械子药,修治建筑及格致制造之事,皆其经理,即《周礼》之冬官。”在这里,成氏把西方国家政府中之“内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与《周礼》之六官:“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一一比附,以证西人行政方式《周礼》早已有之,同时表明“西人立国、建官、治民皆合《周礼》”。[1](P421-422)类似例子,不胜枚举,限于篇幅,不再赘引。诚然,成本璞在对中西学术进行比附的过程中,所采用的方法是多样的,但不管形式如何,出发点或中或西,其用意在于借西学阐释礼学,以礼学证明西学,接纳西学,从而更好的达到以礼治世的目的,也就是成氏自己所说的“酌《周礼》之成规,参泰西之新艺,使寰球之形势了如指掌。”[2](P442)不过这是一种较浅薄的类比,成氏对西学知识只是涉猎过,很难说有深刻的见解,故而他用西学阐释礼学时,只能是简单的比附,而不能从学理上加以系统的说明。
最后,成氏这种“援西入礼”的解经方式,固然属牵强附会,与经之本义相去甚远,但作此尝试,一方面使经典能够表达近代的观念,适应近代社会的需要;另一方面也使西学入中减少阻力,即把西学套上礼学的外衣,为传统士人所接受。表现了近代学术转型中传统礼学的更新之途。
总之,成氏的礼学根植于他的经学取向,混合今古,杂糅汉宋,以儒家经世致用的政治传统为依归,以尊崇《周礼》为其始终不变的鲜明特色,并寓有维新变法,倡导西学的政治因子。其礼学已不是单纯的解经之学,而是成为表达政治见解的载体和工具,与晚清其他学人如康有为、梁启超、孙诒让、章太炎诸大师的礼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1]成本璞.九经今义卷七 [Z].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成本璞.九经今义卷十二 [Z].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3]成本璞.九经今义卷十三 [Z].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4]成本璞.九经今义卷十四 [Z].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成本璞.九经今义卷十五 [Z].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6]冯吉红.略述郭嵩焘的西方文化观 [J].怀化学院学报,2006,(3):27.
注释:
①湘乡成本璞,字琢如,号愚民。今娄底市西阳乡南阳村人,清浙江台州知府成梓丞之子,生于光绪三年,才思横溢,工于词章,具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为当时湖南学使江标所推重。成氏早年曾留学日本,归国游宦江南,授朝记大夫,浙江候补知府、中书科中书等职。民国初,任国务院秘书、简任官,伊犁外交司司长。曾加入辛亥革命时期的进步文学团体南社。辛亥革命后加入湘集南社。遗着有《九经新义》、《通雅斋丛稿》等,其所作诗词收录于《湘乡成氏三修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