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歌妓词的情感内涵

张美丽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622)

论宋代歌妓词的情感内涵

张美丽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622)

宋代歌妓词是中国古代“女性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歌妓词的情感内涵主要有:对坚贞爱情的渴望、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对家主的感激和对被愚弄的绝望等。宋代歌妓词在情感表达上的最大特点是真切动人。这些歌妓词人以她们独有的女性的视角、女性的笔触与那些男性词人一起共同构成了百花齐放、五彩缤纷的宋词世界,对宋词的全面繁荣具有重要的意义。

宋代;歌妓词;情感内涵

妓女是我国古代一个独特的创作群体,脱俗的外貌、高超的技艺以及残酷的命运使她们以独特的视角来审视并记录周遭的事物。宋代妓女词是中国古代“女性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代妇女们被礼教的枷锁束缚着,终日足不出户,缺乏起码的社会交流,她们在窒息的环境中,很难发展出创造才能,而妓女尤其是名妓或许因为身世的不幸而过早地被抛向冷酷却纷繁的大千世界,她们处于男性中心社会‘双重标准’的另一极,被摒弃在社会家庭之外,而这却向她们提供了更多的与男性社会广泛接触的机会,率先打破男女文化间的隔绝,使得自己获得了难得的在文学上的发展机遇,她们由被动到主动走进了一个丰富多彩的男性文化圈,在与众多男性的文化接触中不断提高自己。”[1]274

关于宋代歌妓作词的记录散见于洪迈的《夷坚志》、周密的《齐东野语》和吴曾的《能改斋漫录》等书籍中。流传至今宋代有名有姓的作词歌妓有:陆游妾、聂胜琼、琴操、严蕊、陈凤仪、赵才卿、马琼之、盼盼、僧儿、乐婉、刘燕歌、苏琼、谭意哥,她们的词共同构成了宋代歌妓词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宋代城市中的妓女,身居青楼,送往迎来,以艺娱人,以色事人,歌舞卖笑,形成市井社会一道绮丽的风景。但她们也和普通妇女一样,渴望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她们往往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能与她们平等相处的人身上,希望他能救自己脱离苦海。许多妓女同时也是最痴情的女性,原因就在于她们别无更好的选择,沦落在烟花之地使她们把对家庭、对爱情的期待都融为一缕缕情思贯穿于词中,期待会有人以真心相对,成全自己对爱情和家庭的渴望。

一、对坚贞爱情的渴望

与当时的良家妇女不同,妓女以卖笑为生,一生中待客无数,因此也有机会经历无数段萍水相逢的感情。她们中的多数人在与那些男客的周旋中把自己对爱情的渴望消磨殆尽,但仍有一部分妓女还是以一颗期盼爱情的心认真地对待每一份感情。哪怕短暂的相知后便是别离,她们也要认真地爱过,并用文字将自己的情感记录下来。如曾为施酒监所悦的杭州妓乐婉。施酒监曾有词相赠别,乐婉乃和之,即《卜算子·答施酒监》: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拚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这首答赠词开篇弄巧,分别在即,乐婉不从眼前景写起,而是以一种悲凉的语气倒叙别后的相思之情,“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词人的笔触一下子落在将来,今天的别情仿佛都成了“旧事”,渲染出一种离别时悲愁的滋味,并且打破了读者的阅读定式,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此外这首词立意也新,让读者在这种悲哀的离别氛围下也能找到一丝情感上的安慰,对乐婉而言,分别不意味着断情。与大多数妓女不同,在本应该把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放下的时刻,乐婉却表达出情感不会因为地域的变化发生改变的心声。作者不仅仅把自己对施酒监的爱慕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更通过“待重结,来生愿”希望情感可以超越时空的界限,亘古不变。作者把希望寄托于来生,俨然一副“在天愿作比翼鸟”的意思。作为一个风尘女子,能对一段萍水相逢的感情至死不渝,着实不易。

妓女,虽栖身于烟花之所,但对于爱情的态度与天下任何女子毫无两样。她们也期盼情人间的长相厮守,但世事变幻无常,短暂的分离或许是小别胜新欢的铺垫,也有可能是永世无法相见的序幕;但确定的是,为保护国家利益而付出是值得的。离别前夕,仅作词一首赠予对方,如蜀中妓的《市桥柳》:

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无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蜀中妓看着将要出征的情人,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离别在即,词人坚定地安抚出征人“休要镇长相守”,不难看出,词人虽与情郎难舍难分,但为了保卫国家,宁愿放弃暂时的爱恋。词人可以做到如此沉着地安抚情郎正是因为她坚信两人之间的情感不会因为身处异地而产生变化。词作的最后一句“苟富贵,无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则表达出词人蜀中妓坚毅刚强的爱情观,乍看仿佛是威胁,但细细品味,不难体会到她对情郎爱得执著、深刻,这句好似威胁的提点不但是对出征人的敬告,也是自己心如磐石的爱情宣言。

若有歌妓得以从良成为士人的小妾,是相当美满的归宿,但能得到这样结果的人却并不是很多,聂胜琼就是其一。这位后嫁李之问的“名倡”所作的《鹧鸪天》这样写道: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这是一首根据离别时的所感所受而作的词。当时,聂胜琼虽然是京师名妓,见到的人非常多,但感情却是相当的真诚和专一。词的上阕写离别,下阕既写临别之情,又写别后思念之意,实虚结合,现实与想像融合为一,真切又生动地表达出词人与爱慕之人分别后内心的苦楚和煎熬。聂胜琼虽没借用任何悲烈的誓言表达自己这份至死不渝的情感,却通过自己对李之问的思念以及泪滴的描写侧面反映出两人的感情是割舍不断的,也间接体现了主人公对爱情的渴望与忠诚。

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中国古代妇女长期被封建文化禁锢,在精神上、思想上和生活上都无法取得完全的独立,完全的自由和完全的自主。宋代的妓女更是如此。但对这种自由她们何尝不向往呢?这样的思想在她们的词作中就有很好的体现。如严蕊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古代人们称妓女为风尘女子,认为她们是堕落之人。在词的开头,严蕊就表示出做妓女并非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而是受了命运的愚弄。她恳求“东君主”为她做主,让她脱离乐籍回故乡去,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以明快奔放的语言表达了渴求自由的强烈愿望。但同时,这也是一首反抗压迫、渴望自由的词篇。这里作者“虽然还不明白妓女产生的原因是以男性为中心的阶级社会里阶级压迫所致,可是她已觉察到自己不能负堕落的责任。这里表现了作者思想的初步觉醒。一个‘似’字说明作者虽怀疑当妓女是命中注定,但又不完全相信命运”[2]1036。作为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被迫失去了人的尊严,但是并不屈服,在命运的重压下依然发出生命的呼喊;她们并不完全相信命运,因此才会在凛冽的严冬中仍然热切地盼望“山花插满头”的自由日子的到来。可想而知,她们对自由的渴望有多么的强烈。

三、对家主的感激

虽说妓女的一生是追求爱情和自由的一生,但她们的创作中除了抒发个人心志的高洁以及对爱情的坚守外,还有一部分作品表达出对家主的感恩之情,代表作有平江妓的《贺新郎(送太守)》:

春色元无主。荷东君、著意看承,等间分付。多少无情风与浪,又那更、蜂欺蝶妒。算燕雀、眼前无数。纵使帘栊能爱护,到如今、已是成迟暮。芳草碧,遮归路。

看看做到难言处。怕宣郎、旌旗轻转,易歌襦袴。月满西楼弦索静,云蔽昆城阆府。便恁地、一帆轻举。独倚阑千愁拍碎,惨玉容、泪眼如红雨。去与住,两难诉。

这首词以比兴象征的手法抒发了词人对太守关爱照顾的感恩之情。词中的“两难”把妓女无所归依的悲惨命运和内心的沉痛充分表达出来,也正因为平江妓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太守的关爱对她来说才更显珍贵。平江妓借词寄托自己的心事,措辞委婉,将复杂难言的内心情感书写得很动人,特别是结尾的“去与住,两难诉”,将心底千言万语,万千悲苦,尽此六字之中,极其含蓄委婉。平江妓虽将笔墨多置于对个人现状以及内心世界的描写,但这描写之中无处不蕴含着对家主的感恩之情,词人的这种感恩之心让读者为之动容。见来。

名妓苏小小以“别离情绪”贯穿全词,从空间和时间两个层面展开,并以两个“数”连接,“数”关山万里道出距离之远,“数”残冬春暮道出情郎离别时间之长,久盼不归,凸显了词人的等待之苦,尤其是这种苦闷不被情郎理会时,苏小小就更加楚楚可怜。苏小小把自己的悲伤、绝望之情贯穿全词,虽然没有对情郎提及一个“恨”字,但整首词读过之后,读者不禁心生恨意为苏小小叫屈。

另外在一些歌妓词中,也表达了她们心地高洁,凌越世俗的高贵精神。严蕊的《如梦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严蕊在词中用了映衬对比的写法,以梨花之白、杏花之红互为映衬对比来赞美红白花的别具一格,使它立于春天群芳之上。词人虽是写花却也用这“别是东风情味”的花自况,以此显示词人尽管身处花柳巷却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志。

宋代妓女的词作,有的品位虽然不是很高,但却可以从中看出当时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的命运以及心态。“在大多数男性词人的笔下,妓女都是舞台上供人观摩欣赏的人体模特,除了柳永等少数词人以外,很少有人真正与她们心连心,理解洞察她们的心灵世界。所以当她们由被动的观摩对象变为抒情主体,自己来写自己的爱和恨、乐和痛时,就既真切动人,又别开生面,完全地将妓女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刻画出来。”[3]15真切动人是宋代歌妓词在情感表达上的最大特点。如与陆游相好的蜀妓所作的《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哪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一个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妓女,被人轻视,求偶极难。“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是多数烟花女子切身痛苦的体验,所以一旦遇到一知心人,就会非常害怕失去他。因此蜀妓此时所表现的又气又恼、又爱又痴的情态是极真实而又具有典型意义的。蜀妓用短短的几句话充分地表达出对陆游又爱又恨的感觉,爱他与自己打情骂俏、缠缠绵绵,恨他迟迟不来探望,使得自己茶饭不思,一味地消沉下去。而当陆游再次来探望时,蜀妓的情感迅

四、对被愚弄的绝望

虽说妓女因身世悲惨而情路坎坷,但她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因对爱情怀揣着美好的期盼而从一段又一段伤痕累累的感情中挺过来。但也有少数因爱得深而伤得深,因此无法走出悲痛。或许是因为这段情感是她们人生中第一次爱恋,或许是因为她们涉世未深,还不懂得这大千世界中的人情世故,她们就那样执著地去爱,毫无保留地付出,而当情郎抵不过封建礼教的约束而离开她们时,她们只能沉浸在悲痛之中,细数自己孤独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即使她们心中已经知晓了这场爱情的结局,但她们仍然选择等待,选择生活在对这段感情的记忆当中。年仅十九便咯血撒手人寰的钱塘名妓苏小小就是其一,她的《减字木兰花》就清晰地记录了她在等待中的孤独与绝望。

别离情绪。万里关山如底数。遗妾伤悲。未必郎家知不知。自从君去。数仅残冬春又暮。音信全乖。等到花开不速地由恨变为埋怨,随即又撒起娇来,充分展示了一个怀春女子对情人处处依恋,离别之后想恨却恨不起来的小女人心态。

蜀妓在整首词里都用一种娇嗲的语气,连怨恨都那么惹人怜爱。词人的感情发自肺腑,出于自然。这种从女性角度展开的对女性心理的描写既真切又生动,与大多数男性词人笔下的女性相比更多了几分情致。尽管语言通俗,文意浅白,几乎全用口语,不假雕饰,但完全不隐晦的真情实感不但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更加个性化,也使全词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气息。

宋代妓女的词作虽然仅占《全宋词》总数的很小一部分,但对宋词的全面繁荣具有重要的意义。王叔奴在《中国娼妓史》中说:“我看古今最不守旧,随时代风气为转移者,莫如娼妓。时代尚诗,则能通诗作诗;时代尚词,则能通词作词;时代尚曲,则能通曲作曲。我看了唐、宋、元诗妓、词妓、曲妓,多如江之鲫,乃知娼妓不但为当时文人墨客之赋友,且为赞助时代学术文化之功臣。”[4]253这些歌妓词人以她们独有的女性的视角、女性的笔触与那些男性词人一起共同构成了百花齐放、五彩缤纷的宋词世界,她们确实是宋代“赞助时代学术文化之功臣”。

[1] 宋致新.长江流域女性文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 唐圭璋,钟振振.唐宋词鉴赏辞典[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3] 王兆鹏.月满西楼——丽人词选[M].长沙:岳麓书社,2002.

[4] 王书奴.中国娼妓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Abstract:The female singers Ci of Song Dynasty are important part of“female writing”in ancient China.The emotional contents of the female singers Ci include:the desire of the faithful love,yearning to live in freedom,gratitude to the master of the house and the despair by being deceived.True and touching is the most important feature of emotional expression in female singers Ci.With the authors’unique female perspective and female stroke,the female singers Ci together with the men’s Ci constitute the blossom and colorful Ci world,and they have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overall prosperity of Ci in Song Dynasty.

Key Words:Song Dynasty;the female singers Ci;emotional connotation

Emotional Connotation in Female Singers Ci in Song Dynasty

Zhang Meili
(College of Literature,Dalian University,Dalian,Liaoning116622,China)

I207.2

A

1671-2544(2010)04-0045-04

2010-05-26

张美丽(1976— ),女,陕西府谷人,大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余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