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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树同花 姹紫嫣红——英子与婴宁比较说

2010-08-15刘艳玲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婴宁明子英子

刘艳玲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教育系,山东 淄博 255100)

《聊斋志异》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杰出的艺术成就登上了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后世许多作家都对它情有独钟,把它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精神养料和思想源泉。汪曾祺根据《聊斋志异》改写的13篇《聊斋新义》,充溢着独特的精神魅力,在汲取传统营养的同时成功地体现了现代精神。其实,对比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与《聊斋志异》的名篇《婴宁》,我们难免会有恍然之感,《受戒》与《婴宁》有着隐然的传统关联,《受戒》中的英子宛若《婴宁》之婴宁。英子与婴宁,体现了一种继承与超越关系。

英子与婴宁都具出水芙蓉之美。婴宁无疑是一位绝代佳人,《婴宁》开头仅用“容华绝代,笑容可掬”概括,接下来就把笔墨放在一见钟情的王子服身上。王子服初见婴宁即如醉如痴,“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婴宁遗花离开,他“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回到家中,因思念婴宁“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受表兄哄骗得知婴宁的讯息后,“喜溢眉宇”、“饮食渐加”;后因久不得婴宁消息,又只身“但望南山行去”寻找心上人。

不对佳人形貌作工描细绘,而通过观者特别是青年男子的情态来突现女子的绝世风姿,是蒲松龄惯用的写人技法。如孙子楚遇阿宝,“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窦晓晖睹莲花公主,“神情摇动,木坐凝思”;孔雪笠见娇娜,“颦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读者尽可以调动想象,去勾画心中那风姿绰约的美人形象。不过,联系婴宁其人爱花爱笑的性格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应是婴宁之美最典型的特征。

汪曾祺笔下的英子也具婴宁之美的特征。且看《受戒》的描述:“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1]94传神的文字活脱脱画出母女三人的形象,英子与姐姐的健康灵动,如出水芙蓉之美更是呼之欲出。英子眸子如秋水似寒星,顾盼而生情,这不正是对“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的婴宁的汪曾祺式摹写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如《关雎》所歌咏的,婴宁之美让王子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英子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的一串脚印也“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那一年,婴宁十六岁,王子服十七;那一年,英子跟明子差不多大,明子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算来也是十七岁。十六七岁是花一般的年龄,是人生最清纯明澈的年龄,是情怀最易萌动的年龄,青春的气息如三月熏风,极易吹响初恋的风铃。相距三百年,汪曾祺与蒲松龄遥相呼应,他们都在谱写着纯真圣洁、美丽动人的青春恋歌。

英子与婴宁都爱笑爱花,纯真烂漫。爱笑爱花是婴宁性格两大要素。但明伦评《婴宁》:“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为眼,处处写笑,即处处以花映带之。……写笑层见叠出,无一意冗复,无一笔雷同。”[2]229爱笑是婴宁的本真流露,没有笑就没有“我婴宁”,此所谓“此篇以笑字立胎”。《婴宁》有二十多次写到婴宁的笑。婴宁之笑如春天绽放的花朵,千姿百态,缤纷动人。婴宁之笑百无禁忌,不分时地,不顾对象。攀升树颠,她“狂笑欲堕”;行新妇礼,则“笑极不能俯仰”。面对王子服固然笑态百出,在未来婆婆前也“浓笑不顾”。婴宁之笑有多样功能,可为人疗饥,让王子服“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可使人忘忧,“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婴宁之笑魅力四射,感染力强,无论笑态如何,均能“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婴宁可谓中国古典小说中笑得最开心的少女了,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乃至不会笑的一切条条框框都打破了,她笑得那样纯真,那样自然,那样无拘无束!

《受戒》里,婴宁的笑化作英子的言——尽管文本中看不到直接描写英子笑的语句,耳边却不时响起英子的笑声,总会有一个“笑处嫣然”的英子跑到读者面前。明子初遇英子,“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是热情的笑;明子用铜蜻蜓捉住了英子家的老母鸡,英子跑过来:“给我!给我!”是活泼的笑;英子举荐明子画绣花样子,“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是赞美的笑;英子娘认明子做干儿子,英子捺住他的肩膀,“快叫!快叫!”是调皮的笑;娘仨听见明子的号子声,英子说:“一十三省数第一!”是骄傲的笑;英子、明子晚上一起看场,看到天上的流星,英子说:“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是含羞的笑;告别准备受戒的明子,不管庙里禁止不禁止喧哗,不管有多少和尚在那里,英子大喊一声:“我走啦!”是得意的笑;隔着一条护城河,英子就在一群和尚里认出了受完戒的明子,喊:“明子!”是欣喜的笑;回家的路上,明子答应了要英子当老婆,英子说:“快点划!”是幸福的笑。莺声燕语的英子难道不是一个爱笑的英子吗?比较中不难发现,不管是婴宁活泼泼的笑,还是英子脆生生的言,皆纯情自然、率性天真,它们象征着一种人生的理想状态,代表着一种本真的文化追求与生存形态,反映的是“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思想内涵。

爱花也是婴宁性格的核心层面。婴宁出场,“拈梅花一枝”;婴宁再现,“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婚后的婴宁仍攀登花架,“摘供簪玩”。其实英子也爱花。英子请明子为姐姐画绣花样子,自己像一个书童,又像个参谋在赞画:“画一朵石榴花!”“画一朵栀子花!”;受完戒的明子回家,英子“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唐人崔护《题都城南庄》诗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婴宁与英子,不正是人面梅花、人面杏花、人面栀子花、人面石榴花相映红吗?《诗经·周南·桃夭》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桃树含苞满枝丫,红霞灿烂一树花;这位姑娘要出嫁,欢欢喜喜成了家。婴宁与英子,不正是在笑语与花朵的映衬之下欢欢喜喜要成家吗?

英子与婴宁都生活或曾经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里。婴宁生长于幽静的山中里落,英子生活在热闹的庵赵庄,表面上看似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实际上性质相同——都是至纯至美的桃花源。蒲松龄借王子服之眼,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幽深寂静、纯洁优美的世外桃源。王子服入山寻婴宁,但见“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入婴宁家,“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其舍后小园“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蒲松龄在由远及近、由外到内层层渲染环境的同时,丝毫没有忽略婴宁爱花的本性,婴宁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花的世界,花俨然成了这个理想世界的标志物。在这繁花装扮的世外桃源里,婴宁纵其天性而自然可爱,她无拘无束地欢笑着,自由自在地绽放着像山泉一般清澈、山鸟一般灵秀的纯真本色。

英子家乡庵赵庄是另一形式的桃花源。这里有优美的自然风光、纯朴的世风民情、纯净洁美的人情人性。“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1]93若把这河置换成山,岂不是坐落在“乱山合沓”中的婴宁的家?英子喜欢花,家里也种着花:“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1]93一棵石榴树,一棵栀子花,一花一果,一红一白。不由得令人想到,在这样的花前月下,朝夕相处的英子、明子之间爱恋之情的自然发生,以及爱情的美妙无比。

英子家西面的荸荠庵是佛门圣地,但却没有清规,没有戒律。和尚可以娶妻生子,赌钱喝酒,甚至在佛殿上杀猪。可以唱情歌、找情妇,庄严佛事盂兰会成了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善因寺方丈竟然有个十九岁的小老婆,他们活得可谓放达通脱。这哪里是什么宗教禁地?这里分明是一处美丽的桃花源,人的生命在这里开花结果,处于自由自在之中。百姓生活平淡、自足而乐观,英子一家男耕女织、温饱无虞,充满了温馨之感。英子、明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正是这种环境的熏陶,明子才会凡心萌动,英子才保持着最为自然的本性——透明的性情。

对比之下不难发现,蒲松龄、汪曾祺分别为婴宁、英子构筑了一个率性而为、没有束缚的世界,一个安静和乐、没有纷争的世界,一个适合自然的生命生长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优美的人性得到了蓬勃健康的发展,时空的距离消弭于无形。

英子和婴宁都是爱情的勇敢追求者,只是追求方式不同,一个大胆率真,一个黠慧婉曲。《婴宁》从表面上看是凤求凰,是王子服费尽周折追求婴宁,细细揣摩,实则为凰求凤,是婴宁略施小计钓牢了王子服。二人第一次相见,若无“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花绝代,笑容可掬”,就不会有“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若无“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的莺声细语与“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的凌波微步,就不会有“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但明伦评:“曰个儿郎而遗花笑语自去,其有意耶,其无意耶?”[2]218遗花给王子服,说明婴宁对王子服有情,只是这情是通过“道是无情”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王子服心甘情愿吞下了甜蜜的鱼饵。第二次相见,若无“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就不会有生执著地“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若无“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就不会有老媪出而相邀。但明伦评曰:“笑而入矣,幸矣;而又恐其去,料其必不去也,故来窥,故又时来窥。”“故来窥,故又时来窥”正见婴宁的有情有意。婴宁在慢慢地收拢钓丝了。

面对意中人明子,英子则自由自在地表达着内心的欢喜,在自然的天地里尽享初恋的美妙。舅舅带明子坐英子家的船去荸荠庵,“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子,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他们相认了。一天,明子拿着“收鸭毛”人偷鸡用的铜蜻蜓去英子家门前试,“果然!”英子跑过来:“给我!给我!”他们相识了。英子姐姐做嫁妆,找不到绣花样子,英子去荸荠庵请明子画样子,他们的关系发展了。明子不仅画了绣花样子,还下田帮英子干活,晚上和英子一起看场。天上有流星划过,英子说:“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热情的英子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英子心里想的好事自然是爱情,她大胆地向明子暗示着她的爱情。英子拉着明子去采荸荠,“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英子“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他们暗恋了。

婴宁和英子同为情窦初开、天真烂漫的少女,在爱情面前都采取了主动态度。为什么会采取不同的追求方式?这缘于她们的身世和环境。婴宁的生父是人,生母是狐,在婴宁的血液中流淌着人、狐的双重基因:少女的天真和狐狸的狡黠。她像人间的女孩子一样喜欢花、喜欢笑,又比人间的女孩子多了一份聪明黠慧,且把这份聪明黠慧隐藏于痴相之中。尽管身处幽静的桃花源里,桃源外却是男尊女卑、“男女授受不亲”的人间,花季少女即使有了意中人,婴宁既无生母可诉也无亲姐可言,且不敢言也不能言,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人间封建家长的延伸——鬼母相伴。当此情境,婴宁惟有用自己的聪明黠慧,吸引意中人慢慢走近自己。《受戒》的时代背景是模糊的,这是一个山美水美人也美的地方,这里的人与自然充分混溶,似乎不曾有任何的忌讳与约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秩序,少男少女可以自由交往、自由恋爱。英子生活在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里,母亲、姐姐疼爱有加,幸福的英子自然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与爱。

正因为身世、环境的不同,在探询意中人心迹的时候,就有了文学史上经典的两段对话: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少时,会母所。……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2]222-223

婴宁凭了自己的黠慧,假作无知假作痴,她要探明王子服的心迹。“以示相爱不忘也。……幸垂怜悯。”对方心迹已明,婴宁放心了,不妨戴一副痴的面具与王子服开开玩笑了。“此大细事。……折一巨捆负送之。”这几句话,与王子服表明心迹之语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话里真情呼之欲出。王子服呼婴宁以“妹”,婴宁不按身份称其“兄”而呼“郎”,这一昵称显露了婴宁的潜意识。婴宁告媪云“大哥欲我共寝”,真乃石破天惊之语!婴宁痴矣乎?我云不痴,婴宁乃天下第一幽默之人,因为这话只是说给王子服听的,媪本“聋聩”。生小语责婴宁,婴宁说:“适此语不应说耶?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但明伦评:“……适此语不应说耶?是明明谓汝不应向我说也。背他人,岂得背老母,是明明谓必待父母之命也。”[3]所以此语是暗示也是责备,娶我婴宁,那是不能背老母的。妙趣横生的对话里,有婴宁的试探、暗示、责备,王子服如何明白这“山路十八弯”般的少女情思?

英子与明子的对话则像家乡河水般自然流畅:

“你当沙弥尾吗?”“还不一定哪。”“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还早呐!”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好,不当。”“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好,不当。”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你说话呀!”明子说:“嗯。”“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明子大声地说:“要!”“你喊什么!”明子小小声说:“要——!”“快点划!”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1]100这一天,英子来接受戒的明子。当明子无意间说起他可能成为第二个石桥,选作沙弥尾,做方丈,管善因寺时,英子沉不住气了。闷闷地“划了一气”,终于忍不住,“你不要当方丈!”一句突兀的话,让一个含泪欲泣、气恼又委屈的姑娘站到了读者面前。明子说“好,不当”,她还不解气,也不罢休,“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往日欢乐无忧的姑娘怎么啦,生这么大的气?“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英子终于趴在明子耳朵边,说出了“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的惊人之语。正如只有婴宁才会说出“大哥欲我共寝”这种似憨实黠的话,也只有熟知明子的英子才会这样轻轻地又充满信心地问,问得直率坦然、毫无顾忌。一个大声的“要——!”,一个小小声的“要——!”是对爱情坚定而深情的表白。

沈从文说:“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3]45这也是古今许多文人学士所崇尚的人生形式。三百年前的蒲松龄腹笥充盈,学识过人,却一生为科举所累,不仅人生价值无法实现,还有相伴而来的生活穷困、社会贬抑和心理煎熬。他憎恨科场腐败、社会黑暗,也憎恨社会造成的人性的扭曲。他在现实面前显得无可奈何,却又始终处于期待和渴望之中,于是到主观的虚幻世界中寻求寄托。在《婴宁》中,蒲松龄虚拟了一个可以使优美人性得以充分发展的山中里落,小山村里的婴宁无邪纯真,拥有着“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但蒲松龄始终也无法回避惨淡的人生、残酷的现实,在婴宁随意中人王子服出山进入世俗社会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注定她的悲剧命运。尽管进入王子服家后,婴宁“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她想用花来改造这个世俗环境,为自己营造与以前一样的自然空间,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愿望却归于幻灭。这幕悲剧正如王国维评论《红楼梦》时所说:“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4]255自此,婴宁盈耳的笑声不复听闻,那满目的鲜花也不复再见。

英子与婴宁身处不同时空,却有着共同的特征。她们都生长于理想的世外桃源,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爱花爱笑,纯真烂漫,在意中人面前,或隐或显均采取了积极追求的态度。汪曾祺在《受戒》末尾写道:“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1]101生于1920年的汪曾祺这年恰满六十甲子,“四十三年前”他也是17岁。《受戒》似乎是汪曾祺把自己十七岁少年的那个梦寄托在了明子身上,但我们还是不难看出蒲松龄对汪曾祺的影响。

汪曾祺注重汲取笔记小说的传统滋养,也写笔记小说。他的《鸡毛》、《晚饭花》、《故里杂记》、《故里三陈》等,就是笔记小说园地中的一树新花。他说:“我写短小说,一是中国本有用极简的笔墨写人事的传统,《世说新语》是突出的代表。其后不绝如缕。”[5]91汪曾祺不曾谈及《聊斋志异》对他的影响,但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短篇小说多由一些并不连贯的生活片断剪辑而成,结尾的点睛之笔就时时隐现着“异史氏曰”的影子。更直接影响,当然要数《聊斋新义》对《聊斋志异》“旧瓶装新酒”式的创造加工了。

汪曾祺的小说中有对《聊斋志异》的传统接受,然而英子毕竟不是婴宁。当英子和明子把小船划进芦花荡的那一刻起,他们注定会幸福地栖居在那明丽自由的水乡里。汪曾祺是位熟读经史的书香子弟,从小受传统文化的濡染,通琴棋书画,爱花鸟虫鱼,表现出典型的文人禀性。他说:“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从而提高对生活的信念。”[6]221“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会是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7]3他以一种诗意的审美态度表现生活,在他的小说里,人性是淳朴丰美的,环境空间是诗情画意的。他最大限度地过滤了现实生活中的丑陋和阴冷、自私和浅薄,使作品充溢着诗意之美。恬静自足的生活,醇厚的人情,丰美的人性,加上乡村风俗、自然美景的描画,构建出汪曾祺向往的理想世界:一个众生皆乐的彼岸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人拥有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汪曾祺的《受戒》继承了《婴宁》,同时也实现了超越。

[1]汪曾祺.受戒[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2]任笃行.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上)[M].济南:齐鲁书社,2000.

[3]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文论[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4]一粟.红楼梦卷: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3.

[5]汪曾祺.《晚饭花集》自序[J].读书,1984(1):89-92.

[6]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三):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7]汪曾祺.汪曾祺作品自选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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