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亭亭《中国佬》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10-08-15张明兰
张明兰
汤亭亭《中国佬》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张明兰
运用新历史主义的观点,尤其是“大历史”、“小历史”和“历史是话语”等观点,解读了《中国佬》的“金山故事”。挖掘出被掩藏和遗忘的华裔历史,打破沉默使弱势话语发出了响亮的声音,成为重塑华裔男性自我和文化身份的话语行为。
《中国佬》;华裔历史;男性属性;文化身份
当代美国最有影响的华裔作家之一汤亭亭于1980年发表的《中国佬》是《女勇士》的姊妹篇。《女勇士》以一个华裔女孩的成长为线索,叙述的是汤亭亭家族中女性们的故事,而《中国佬》叙述的是汤亭亭家族中男性们的故事。这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汤亭亭家族的自传,因为作品大半的篇幅叙述的是汤亭亭家族中从曾祖父一直到“我”的弟弟四代移民在美国开拓、奋斗和扎根的故事。其中有关长辈的部分,除了少数是汤亭亭亲历之外,其他大部分来自母亲的口述。本文运用新历史主义的观点,解读《中国佬》中的“金山故事”。
一、华裔历史的建构
20世纪80年代,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新的流派,出现在当代文论的论坛,掀起了对历史观念的一些重大变革。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不应是单数大写的历史,而是小写复数的“诸历史”。新历史主义向那些游离于正史之外的历史裂隙聚光,试图摄照历史的废墟和边界上蕴涵着的异样的历史景观。他们把过去所谓单数大写的历史,分解成众多复数小写的历史,从而把那个“非讲述、非再现”的历史,拆散成一个个由叙述人讲述的故事。这种历史观念突出了“历史作为多种声音”的观念,不再重视旧历史主义强调的正史、大事件和所谓伟大人物及宏大叙事,而是将一些轶闻趣事和普通人作为分析对象,强调“回归历史”,“触摸真实”,即通过建构复数化的小写历史而刺穿传统历史的“宏大叙事”的堂皇假面,实现其“反历史”的表述。在这种新历史观念的观照下,很多少数族裔作家纷纷起来,借助讲故事来挖掘被湮没或被边缘化的族裔史,为其先辈们找回声音,重构族裔历史。
《中国佬》无疑就是这样一部典型作品。汤亭亭的讲故事首先追溯了伯公(曾祖父)和阿公(祖父)的故事。“檀香山的曾祖父”讲述了伯公等第一代华裔移民千里迢迢,带着挣够美元“衣锦还乡”的梦想来到美国的夏威夷,却迎来了动则挨打、猪狗不如的苦闷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平整甘蔗地、种植和砍伐甘蔗。华人不但薪金最低,而且被残忍地剥夺了话语权。故事中的伯公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硬汉子,他没有被严酷的自然条件和白人监工苛刻的纪律摧垮,而是下决心征服这片荒芜之地。在密密匝匝的甘蔗地里伯公能够忍受住酷热、疲倦、呛人的灰尘,砍下比他高一倍的甘蔗。几年下来,辛勤的中国佬们终于把这里变成了广袤的甘蔗园,成为这片陌生、遥远的土地上的开拓者。
“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讲述了阿公等第二代华人受雇于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修筑横贯北美东西全境的中央太平洋铁路的经历。该铁路工程浩大,要跨越落矶山脉和众多地形复杂的峡谷。华工不畏艰险,在冰天雪地里,敢拼敢干,承担了最艰巨的任务,为这条称为“19世纪建筑奇迹”的铁路的完成贡献了巨大的劳力和智慧,甚至生命。阿公和中国佬不畏艰险,在悬崖边上用箩筐作业,放炸药、开隧道,干的都是最艰辛和危险的活,且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山谷丧命。正如汤亭亭所说,“华工为自己挖出,并且用甘油炸药炸出了一条通往九层地狱的路。”
“中国来的父亲”和“生在美国的父亲”讲述了父亲的故事。比起祖父和曾祖父丰富多彩的冒险经历和了不起的功绩,爸爸的故事看起来平淡得多。爸爸是怀着扎根于美国的梦想来到美国的,然而,来到美国后,严酷的现实曾一度逐渐挫败了他的梦想,爸爸失去了以往的风趣幽默,除了在梦中尖叫和漫骂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把爸爸简单地列为弱者或失败的人。他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中,默默养育一个大家庭,必然经受更多的磨难和挑战。爸爸的英勇之处在于他重新站了起来,走出了沮丧、绝望,找回了信心、幽默和笑声。
“在越南的弟弟”讲述了弟弟的故事。作为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华人,弟弟把美国当成自己的国家,当越战爆发时,他选择了入伍,而不是逃避。在弟弟看来,参加越战不仅是一个展示他为国效忠的机会,也可以为自己的家族在美国赢得权力和身份。弟弟从越战归来时,母亲感慨道,“你回到家了”,这个“家”在此更多的含义是经过几代人的打拼,华裔终于获得寄宿国认可,成为真正的华裔美国人了。
“金山故事”中的中国佬不仅是敢于开天辟地的开拓者,而且是在逆境中能够勇于抗争的斗士。甘蔗园里的伯公对白人监工的刻薄对待和经济上的盘剥十分不满,想尽法子进行抵制和反抗,终于为中国佬挣得了权益;修筑铁路的阿公不堪忍受苛刻的加班条件,利用聪明才智举行了罢工;爸爸在天使岛过境时在墙上题诗以发泄心中对种族歧视之恨;弟弟参加了越战在内心却是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
华裔男性是美国历史的创造者之一,为美国的开发和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在美国历史文献、文学作品及其他文化媒介中,华人被描绘为懦弱、顺从、胆小,不是开餐馆就是开洗衣店或为白人帮佣,做的是女人活,缺乏男子汉和英雄气概。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华裔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英雄、没有神话的族群。这种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歧视使汤亭亭极为愤慨。在《中国佬》中,她努力打破这些刻板形象,讲述华裔英雄业绩,将中国佬描绘成甘于同厄运作斗争的英雄。他们身处逆境,但不畏艰险,开荒筑路,敢于同种族歧视作抗争,是开拓美国疆域的“金山勇士”。汤亭亭的讲故事使被压制、被湮没的华裔历史浮出地表,以“小历史”质疑和挑战了官方的“大历史”,纠正了被歪曲的华裔形象,是对华裔英雄历史的重构。
二、华裔男性属性和文化的建构
新历史主义借用福柯的权力分析法,认为历史是与其他话语一样的社会实践,是一个社会各种力量与权力的相互作用的结果。历史就是竞争性力量的运作。撰写历史是一种权力行为。因此,对于少数族裔而言,讲述族裔故事不仅仅是一种话语事件,也是争取权力,建构自我和文化身份的话语行为。
《中国佬》以“论发现”作为序曲。这个神话故事是由中国古典小说《镜花缘》改写而来。故事中的主人公唐敖,在飘扬过海寻找金山的途中落难女儿国,被裹足、穿耳后,沦为女王的奴婢。很显然,唐敖的故事是在神话层面上对华裔生存状况的一个概貌性描述。唐敖在女儿国的遭遇象征着华裔男性在性别属性和语言上的双重阉割。剥夺了性能力,就是剥夺了中国佬的男性属性,而剥夺了话语权就是剥夺了权利和自我。在《中国佬》中,汤亭亭花大量笔墨张扬华裔的性能力和言说能力,目的是重建中国佬男性属性和文化身份。
华工在美国遭受到的最具屈辱性的歧视莫过于性的剥夺。90%的早期移民是男性,而反对异族通婚的法律以及禁止华工携带家眷的一系列不人道法律把唐人街变成了清一色的光棍社会。所以在当时的白人文学、影视媒体中,中国佬算不上正常的人,要么缺乏性能力,要么是同性恋。汤亭亭在《中国佬》中用诙谐幽默的笔调驳斥了在性问题上对华裔的概念化描述。长期过着漂泊离散生活的阿公,承受着思乡的煎熬和性压抑,躺在夜空下,望着来自家乡的牛郎织女星,阿公想念着妻子,禁不住喃喃自语起牛郎织女的故事。当性冲动难以抑制时,阿公“在毯子下面掏出自己的阴茎,或者在树林里脱下裤子,心里想着公主和护士,有时他只是看着阴茎,奇怪长这么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他为什么要长这么个东西。然而,即使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中,白人主流话语对华工性的阉割没有摧毁阿公的男性自信心,阿公仍展示出了不起的男性气概。在坚硬的花岗岩中开隧道时,面对着这有几百年山龄,像是一道铜墙铁壁,打不通,也砸不开的山峰,阿公说道:“一个男人应该用更加坚硬的材料制成,而不是用血和肉……皮肤太轻,我们的骨头应该注满铁质。”“灰色的花岗岩没有任何反应,阿公认为,他只得坚定意志,用足力量猛击……他学会了手往锤末和上方滑动,举起,滑动并且提动,使铁锤作圆弧运动,锤击、锤击、锤击。”有些评论家把阿公的的这一形象解读为一个力量非凡的西方神话人物,而作者认为汤亭亭的这一段描述包含着性的暗示。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凹陷的物体,如杯子、山洞、花瓶等象征着女性,而长度超过其直径的物体,如塔、剑、刀子、笔等,可以看作是男性的象征。把上述理论应用到阿公身上,可以把锤子看作是一个男性符号,隧道看作是一个女性符号,阿公在隧道内挥舞着锤子象征着性行为。通过锤子,阿公将脚下的大地母性化,征服并占有之。
如同唐敖一踏上女儿国就被威胁缝上嘴巴,被迫保持沉默一样,华裔移民从到达美国起,他们就须面对各种各样的歧视和经济盘剥,其目的是将华裔边缘化,从美国文化生活中消音、抹去。为了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华裔谨小慎微,保持沉默,以防白人种族主义者抓住把柄。因此,沉默成了华裔在异邦的生存策略和代价。长期生活在沉默中的华裔,失去了表征自己的语言,成了语言上的孤儿。然而,沉默意味着被历史湮没、抹杀,失去了语言就意味着消极和弱势。马克思说:“不能表达自己,就只有被别人来表述。”剥夺话语权是霸权话语用来排斥和边缘化少数族裔的惯用伎俩。所以,对于像汤亭亭这样的少数族裔作家,打破沉默,恢复言说能力是为其族裔争取权力和地位,确立文化身份的根本策略。《中国佬》中,她有意识地彰显华裔先辈的言语能力,每一个中国佬都努力寻找自己的语言,打破沉默、发出声音。伯公便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更是身份、权力和自我的体现。《中国佬》中,汤亭亭以诗性的语言张扬先辈们的言说能力,使他们走出历史的湮没。她去夏威夷甘蔗园聆听曾祖父的声音,乘火车去内华达山脉寻觅祖父的足迹,走亲访友解读父亲的沉默。“承继父亲的诗情,汤亭亭成了懂两种语言的蔡琰和以笔代剑的花木兰,用激进的历史书写撕破了美国官方宏大叙事,赋予其静默的先辈以声音、历史、属性和自我。”
三、结语
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不是既往完成的,而是一个开放的对话过程,今天的研究者转向历史的目的,不是一味进行事实认同,而是在表述中与“大历史”对话。《中国佬》以“听”来结束。在这个楔子中,汤亭亭提到了多个版本的金山勇士的故事,背景分别置于墨西哥、菲律宾、西班牙。汤亭亭并不强调哪一个是真实的,而是让不同版本的金山故事并置,形成多重声音的“杂化”,其目的在于揭示她讲述的历史就是一种对话。在对话过程中,达到消解权威叙事,触摸和回归历史的真实。
讲述过去不仅仅是再现历史,更是为了更好地把握现在和将来。以“听”作为楔子的标题,汤亭亭寄予年轻一代的华裔,只有了解华裔历史才不会在多元文化社会中失去自我和发展的根基,保持与主流不同的历史和民族个性,建立起自己作为华裔美国人的文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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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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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09-0118-03
张明兰(1967-),女,山东蒙阴人,硕士,淮阴工学院(江苏淮安223001)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201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