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文化内蕴中的“湘西世界”
2010-08-15曾鸣
曾鸣
沈从文小说文化内蕴中的“湘西世界”
曾鸣
沈从文对“人与自然契合”的湘西的自然美、风物美和人性美进行了热情的歌颂,极力创造一种古朴宁静的乡村文化景观。他构筑的那个“湘西世界”,触及了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积淀的“天人合一”理想社会的原型,满足了时代补偿性调节的需要,因此震撼了人们的灵魂,使其作品获得了不朽的艺术魅力。
沈从文;湘西世界;天人合一;纯朴优美
据笔者所知,在现代文学研究界,最早提出“湘西世界”概念的人是赵园女士。她的《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1]一文,是中国大陆研究沈学的早期力作之一。后来,运用这种思路进行沈从文研究的,不胜枚举,取得了可观的成果。
确实,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用小说构筑了一个充满“优美、健康、自然而有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湘西世界”[2]4,这是一个对现代人有着无穷魅力的充满乡土气息的世界,有学者甚至称沈从文的主要文学贡献就是用文字建造起他特异的“湘西世界”[3]。在这个日益物化的时代碾过人们心灵的时候,这个“湘西世界”在很多人心中蔓延,被期待、被向往。
一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自然山水被描绘得逼真美丽,让人留连忘返。湘西不仅有美丽的自然风光,还有与之相契合的风物,酉水岸边的吊脚楼、碾坊、渡船、白塔、竹篁,以及逢年过节的舞龙、耍狮、龙舟竞赛,连茶峒的小街、码头的景象也俨如一幅风俗画、墨彩交融。这些都是与都市污浊、腐烂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照。
环境是如此美好,而生活在其中的湘西人更是美的化身。《边城》中的翠翠和外祖父相依为命,以摆渡为生。渡头属公家所有,过渡人本不必出钱。但辛苦了这位老人,心中总是不安,临下船时总要抓一把铜钱掷在船板上,留给祖孙俩零用。老船夫则是坚决不允,依然塞到那人的手里。有时却情不过,便用这钱买来茶叶和烟草,招待过往的客人。老船夫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老人死后,令人感动的是,曾对老人因误会而略有怨气的船总顺顺,竟能捐弃前嫌帮助料理老人的后事,还派杨马兵照顾翠翠以后的生活。小说中的人物从老船夫到船总顺顺,从翠翠到傩送兄弟,从杨马兵到其他人,都能互相关心、真诚相待。在这里,人与自然交汇融合,相得益彰,这种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让人仿佛进入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他在“湘西世界”中极力追求的“人与自然契合”的境界,不仅指人与外在自然的和谐,以显示一种牧歌式的生活情调,而且还包括人自身内部的和谐,即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和谐,就是说人不应该为社会势力和金钱所左右,人要保持人性的美和善。即使像小说《柏子》和《阿金》中描写的光棍、地保、水手、妓女那样的人物,在沈从文的笔下也依然是那样的淳朴,感情是那样的真挚。柏子与吊脚楼上的女人之间尽管是一种买卖交换关系,但他们之间也有着发自内心的真挚感情,有着热切的期待和刻骨的相思。表现他们在情欲上的热情、犷悍和勇敢,更表现出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船上的柏子与楼上的女人,一旦相会,一个月的精力与积蓄,便统统交给了官能的上帝,他们“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却不曾忘却灰暗生命中这最辉煌的绚烂(《柏子》)……
在这些人的身上,有着自然之子所有的强力与情爱的激荡,充分表现出那种生活的真与情爱的真。他们在情爱上的热烈勇敢,足以让那些“文明”的城里人目瞪口呆。而在湘西人独特的道德观念中,只要符合人的自然本性就合乎“道德”,而违反人的自然本性,就不“道德”,在他们看来,“雷公不打吃饭的人,我们做的事同吃饭一样正正经经,神是不见责的。”(《道师与道场》)甚至认为“天许可的事,不去做也有罪。”(《神巫之爱》)没有受到虚假的礼教与空虚教育的家长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反对青年人正常的欲望。但沈从文却对这种习俗以回避的方式进行了粉饰:对于没有读过“子曰”的善良乡下人来说,一切都从现实出发,采取的是恬静、不计较儒家贞节伦理的态度。这种超越了世俗观念的湘西社会观念作为一种 “优美、健康、自然而有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与都市文明乃至传统道德对人肉体欲求的极端压抑,和那虚伪的贞洁观相比,他们无疑是健全人性的代表[4]。沈从文在这里以性爱为焦点透视社会人生,皆在与都市世界人性压抑与扭曲的虚伪的两性关系形成鲜明对照,从而获取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
沈从文这个“乡下人”在都市遭遇挫折后产生了深深的文化自卑感,原有的外倾型倾向产生了退行,按荣格的观点,退行会导致人和集体无意识的相遇[5]。具体到沈从文,那就是表现为他和湘西世界积淀的楚文化的遇合,而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是一种“根柢深沉”、“充满浪漫激情,保留着远古传统的南方神话——巫术的文化体系”。它虽然作为一种早已断裂的文化形态大多消融在整个传统文化之中了,但由于湘西偏居我国西南一隅,地理环境相对封闭,加上湘西各少数民族长期受歧视,使得他们对外来的文化有着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拒斥,从而使得这种保留着远古传统的神话——巫术的文化体系,在湘西这块尚未受儒家理性精神太多洗礼的土地上得到较多的保存,在湘西人最初的观念里,自然与人本来就是混浊统一的,无所谓界分,这种观念反映到观念行动上,则是表达合一愿望的宗教巫术特别兴盛。《汉书·地理志》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原始的巫术礼仪风习还弥漫在社会日常生活中,并在世代的流传中积淀为民间文化和深层的集体无意识——对“天人合一”理想社会的渴望。所谓“天人合一”,即天人和谐。它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性,认为人与自然不应该相互隔绝、相互敌对,而是能够并且应该彼此相互渗透,和谐统一的。其实,这种“天人合一”的社会理想,在中国起源很早。这种观念最早由名家施惠正式提出。后经汉儒董仲舒的宣扬:“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一,天人一也。”最后进入宋明理学系统。所以说“天人合一”可以说是中国各派思想的共同观念,它深深积淀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构成了一种强大的集体无意识[6]。
他的作品无疑是吸收了楚文化中的屈骚精神,昭示了积淀在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深层的集体无意识——“天人合一”的社会理想,并融合了湘西少数民族独特的心灵历程和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才创造成的。他以城乡对峙的结构,建构了一个独特而完整的艺术世界。他在其“湘西世界”表现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构筑了一个“天人合一”理想社会的范式,表达了人们对这种理想社会的渴求。
沈从文生活在一个充满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不安的年代,一方面民族矛盾日益尖锐,另一方面广大人民群众渴望过上一种和平宁静的理想生活。于是,潜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天人合一”理想社会的原型就被激活了,作为乱世之中救赎人类灵魂的 “诺亚方舟”,出现在几乎每个人的梦中。沈从文在作品中构筑的那个“天人合一”的“湘西世界”,就触动了中国人灵魂中“桃花源”的文化心理原型,即“天人合一”的理想社会,满足了那个时代(并还将满足未来时代)补偿性调节的需要,并实现了那一时代的心理平衡。按照荣格的观点,全面而充分体现了原型的幻觉型的作品,才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沈从文的小说,无疑是具有这样的品格的。
二
沈从文小说所叙述的故事,都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的。《阿黑小史》生动地描写出一对小儿女大胆而纯真的爱情。《雨后》写的是在夏日一场新雨过后,一对青年的恋爱场面,在美丽的大自然的衬托下,男女间的爱情被描写得自然美丽,合乎人情。《柏子》记叙了小水手与妓女相会的生活片段,他们之间的爱是放纵中显示热情,粗野中见出率真。翻翻作者三本纪实性作品:《从文自传》、《湘西散记》、《湘西》,我们都可以找到以上小说的生活原型。这也是由湘西的地理、风土、民族的特殊性造成的。沈从文小说的写实特色,不仅表现在他的小说中人物事件具有生活真实的基础,还表现在对人物性格的刻划严格地忠实于生活的逻辑。
作者谈过,30年代的湘西根本不存在象边城那样美好的城镇和农村,为何在以作者的故乡——湘西人民的生活为题材的那部分作品中,所写的那种优美健康的人性、纯洁古朴的风俗,这主要是他选择道德伦理为视角,以他全部热情、宗教式的虔诚去建筑全新的伦理世界——“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2]2由此我们就很好理解他在谈及创作时所说:“文学是用生活作根据,凭想象生着翅膀飞翔到另一世界里去的一件事情,她不缺少最宽泛的自由,能容许感情到一切想象上去散步。”(《记胡也频》)他的小说 “在写实中依旧浸透一种抒情幻想成分。”(《选集题记》)在《牛》这篇写实性极强的小说里,作者赋予牛以人的特征 “他们都在各自流泪……对于生存,有一种悲痛在心。”故事组织在一种半梦幻的情境中,把老牛伯这个贫苦农民心里的希望写得淋漓尽致。这些都浸透着作者一种人的尊严的恢复,生命之火的复燃的理想。沈从文小说相当一部分,幻想或想象的成分是很重的。以苗族传说和佛经故事为题材的《龙珠》、《神巫之爱》等小说的情节安排,是完全在想象中完成的。《龙珠》中龙珠带着自己的奴隶去 “对歌”;《神巫之爱》里巫师作傩的场面……这一切,都是幻想的。但就在这种幻想中,寄托了作者的理想。沈从文有着很美丽的梦想——建构一个充满着真善美的世界。这些既是艺术的,也是现实的,他希望借助这种梦幻与感情“达到人与美与爱接触的路”,实现“实”与“梦”的融合。
他用抒情的笔调写作,相当一部分小说包含着明显的抒情成分。可是,这感情并非直露的、爆发的,而是溶解到自己轻淡的描写中,隐伏于清新朴实的叙述背后。《渔》描写的是边地人民夜渔的风俗画。但却在月光、古庙、荒滩、乱石之间,又穿插了一个关于两族人械斗的轶事,把读者引入了一个迷离的幻境,地上的花束是谁丢下的?山顶上古庙里的和尚又是谁?作者都未作交代,而是在长于心理描写和微妙的暗示中,让读者自己去发挥想象力。可见,作者善于把人物的心绪化为传神的情调和氛围,构成强烈的暗示,诱发读者去体味人物的内心奥妙。沈从文在《雨后》也描写了自然性爱的环境氛围——“这时节行雨已过前山,……四狗坐处四周是虫声……头上虽凉心却热热的,原来四狗的腰已被两只柔软的手围着了。”原始性的自然景物与人的“生命”的自然性融合一体了。纯朴与自然、率真与热烈,构成了一个真纯的爱的空间。《月下小景》就是隐伏于清新朴实的叙述背后引导读者进入小说的情境的。在小说一开头画出了一幅“月光淡淡地洒满了各处……飘扬着快乐的火焰”具有牧歌情调的图画之后,紧接着便讲了一个英雄追赶日月“因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的大泽中渴死”的神奇传说。在微笑下潜藏着生存危机,暗示这人生美的一瞥不仅是短暂的,而且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作者把最动听的牧歌声和最忧郁的暗示交织在一起,不仅增添了小说的悲剧氛围,而且把读者推入“人生无常”的强烈预感。《贵生》中贵生所爱的姑娘被地主霸占为妾,他的愤怒交织着乱麻似的心绪是通过捏拳、喝酒的行动和盘托出。“贵生不做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红脸长鼻子心想打那家伙一拳。不过手伸出去时,却端了土碗,哐哐嘟嘟喝了大半碗酒。”《萧萧》中萧萧纤细感情和神态的捕获(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小虫子就想用脚去踹)以及《边城》写翠翠外祖父死时哀怨的心情以半夜草莺的啼叫来烘托,老船夫的死以渡口小山的白塔倒塌做陪,等等,所有这些都通过人物神态、行为,或自然景物的灵性,尤其是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下意识行为及其产生的环境,构成强烈的暗示,让读者自己去体味。
沈从文描写湘西的小说,题材本身具有神秘色彩。在现实主义的细腻描写中,展开作者的想象和幻想,把人物的心绪化为传神的情调和氛围,通过微妙的暗示,揉进自己的情愫,溶原始的神秘美、幻想美、色调美、情感美于一炉。并用清新简洁的语言,水一样明亮,碧透、柔和的色调涂染画面,构成沈从文小说独特的艺术意境,以浓郁的地方色彩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吸引读者,向我们展示出色彩特异的乡土风俗画卷。
[1]赵园.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J].文学评论,1986(6).
[2]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M]//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王锡伦.沈从文论[J].北方论丛,1990(2).
[5]霍尔.荣格心理学入门[M].上海:三联书店,1987.
[6]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I207.425
A
1673-1999(2010)09-0107-03
曾鸣(1982-),男,湖南吉首人,吉首大学(湖南吉首416000)师范学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2009-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