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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衣轻惹乌台香,醉帽斜萦章台柳——论晁端礼言情词中“俗”“雅”兼会的特质

2010-08-15乐继平

文教资料 2010年6期
关键词:言情柳永特质

乐继平

(南京师范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江苏 南京 210000)

晁端礼在文学史上一直被归为“大晟词人”,但史料记载,直至晚年他才成为“大晟词人”。“计去时才五十日,未食太仓一粒粟,已为归人”[1]396,“实至京之逾月也”[2]。也就是说,从他应诏进京至因感疾身亡,整个过程历时还不到两个月。可见,晁端礼词的特质并不能简单地以“大晟词人”雍容典雅、无病呻吟、粉饰太平、阿谀取媚的特点来概括。综观其词,今存一百三十八首,其中九十首可归为言情词。因此,本文以晁端礼的言情词为对象,探讨晁端礼此类词中的“俗”和“雅”的特质及其具体阐释方式,以此对晁词在俗词雅化过程中的过渡作用有所钩沉。

一、徽宗词坛

词从民间而起,从其产生之初就被烙上了俚俗的印记。徽宗时期,“词为艳科”的思想已经为许多士大夫所接受。人们认为词是不能与诗歌相提并论的。诗可以兴、观、群、怨,在文人心中有着崇高地位。而词则不然,它是不能登入大雅之堂的创作,内容都是写男欢女爱,俚俗随意,绮糜香艳。“徽宗即位前,尚能装模作样,遵循祖训。即位后,渐渐得意忘形……北宋后期社会财富的积累和繁华的虚像,给统治者的纵情声色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基础和口实……统治者失去理智,文恬武嬉,朝野对日趋恶化的内外矛盾和危机很少察觉……淫糜世风表现在歌舞娱乐方面,俚俗词风大为盛行就是其一端”[3]111-119。帝王的喜好,加之北宋后期社会风气的糜烂,使得徽宗词坛掀起了继柳永之后又一次俗词创作的高潮。

与此同时,苏轼豪放词豁然而出,为词正名,创作雅词的风潮掀起。苏派词人认为词是“诗余”,认为词应该提高到与诗歌同等的地位,起到与诗歌同样的作用。他们力图改变词“绮香糜艳”的面目,实践于扩大词的境界,通过词来抒发感情,描摹情境,反映生活。“北宋崇文抑武,以文为贵,所以,执文坛牛耳者,受到社会阶层的普遍崇拜,这已成为北宋社会的一种特征风尚。这种崇拜和迷恋,有点类似今天的‘追星族’的痴迷。加上苏轼高尚人格的巨大魅力,这一崇拜愈益深入人心”。[3]64虽然朝廷曾经对“苏派”进行压制,但这并不影响以苏轼为代表的一派词人文学主张的传播。

与许多同时代的词人一样,受两者影响,晁端礼的词中,“俗”与“雅”的特质相互颉颃,共同存在,构成其词的特殊风格。

二、“伟男髫女,争气唱之”

晁端礼的词曾经“时天下无问迩遐小大,虽伟男髫女,皆争气唱之”[4]28。可见其词之俗。但这里的“俗”,并非庸俗、低俗,而是指晁词中的通俗、流行的成分,亦指作者的创作所达到的效果以及其为平民化做出的努力。

王灼指出晁端礼词“源流从柳氏来”[5]83。验之于晁端礼现存的言情词,我们可以大概理清晁端礼词中“俗”的渊源。柳永词“多本色语,所谓有井水处,能歌柳词……婉而步言语,语纤而气雌下,盖骫从俗者”[5]83。晁端礼的言情词,虽然对柳词“俗”特质有所吸取,但更多地展现了自身的特质。

晁词的“俗”,首先表现在内容通俗。相对于抒发个人抱负,品评政治得失或是应颂之作来说,言情词更适合于青楼瓦舍,这些词往往充满真挚细腻的感情,更能为百姓所理解中,引起共鸣,因此,国家安定时期在民间所能广泛传诵的词,大多为此类言情性质的。柳永所谓“有井水处,皆能歌”之词,也大抵“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之词。而晁端礼今存词一百三十八首,其中九十首可归为言情词。这一创作内容的选择,虽受传统词风的影响,但其大量的产生,亦可表现作者对柳词通俗内容的继承。在晁端礼的词中,有反映初恋狐疑心态的:“眼来眼去又无言。教我怎生团。又不分明,许人一句,纵未也心安”(《少年游》);有反映临别时女子的心情的:“琵琶休洒青衫泪。区区游宦亦何为,林泉早作归来计”(《踏莎行》);有反映别后相思的:“洞房消息有谁知,几回欲问梁间燕”(《踏莎行》);也有反映女子被抛弃后的复杂感情的:“扪就百般,终是心肠狠。应难更。是我薄命。不怨奴薄幸”(《点绛唇》)。这些词,写的同是男女之情,但却以不同的方式阐释和展现,细腻逼真,或缠绵悱恻,或温婉纤润,或激情排荡,或酣畅淋漓。作者用其敏锐的观察和想象,用其细腻的笔触,再现了感情的每一个侧面。

其俗的特质还表现在作者有意识地对民间创作手法进行尝试。在词中作者主要是尝试了回文这种表现方式。把相同的词汇或句子,在下文中调换位置或颠倒过来,产生首尾回环的情趣,叫做回文,也叫回环。在民间,回文出现两种表现形式:一是把回文当成一种文字游戏,用于酒席宴请或者文人茶会助兴时诗歌的创作。二是将回文诗词与生活哲理或经验教训相结合,作为俗语谚语,用于教育和警示后人。《词徵》中在介绍“回文体”时,就特地指出:“有逐句回环者,晁次膺菩萨蛮是也。”“帘卷风入双双燕,燕双双入风帘卷。明日晓啼莺,莺啼晓月明。断肠空望远,远望空肠断。楼上几多愁,愁多几上楼。”“远山眉映横波脸,脸波横映眉山远。云插花新,新花插鬓云。断魂离思远,远思离魂断。门掩未黄昏,昏黄未掩门。”晁端礼词突出地继承了回文格式反复咏叹的艺术特色,产生强烈的回环叠咏的艺术效果,不仅体现了高超的技艺,而且充满了别样的情趣。

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晁端礼在部分词中“激进地”学习了柳永的口语,这是其言情词“俗”特质的另一个层面。在晁端礼这里,雅词与俗词有着绝对的界限,他试图在语言的选择上将它们分开。柳永几乎所有的词都是运用口语和白描,以表现含蓄温婉、绵延渺长的感情。而晁端礼则有意识地在一些词中通篇口语、俗语,力求与其所谓的典雅词加以区分,如:“眼来眼去又无言。教我怎生团。又不分明,许人一句,纵未也心安。是即自古常言道,色须是艰难。远早得来,虽然容易,管不等闲看”(《少年游》);“密约幽欢试思忖。教人又、怎生安隐。算都来、些子精神,诮烦恼、看看瘦损。也拟待、罗织伊家,图开解、较些可闷。把从前、以往寻思,又无可、教人可恨”(《遍地花》)。这部分词用语口语化,节奏顿挫短促,感情跳跃,直白大胆,市民化相当明显。

三、“就中雅言又绝出”

作为北宋后期词人,面对主流文坛对柳永词风的批驳,晁端礼也顺应唐宋词去俗复雅的整体趋向,明显淡化和摒弃了柳词鄙俗的成分和色彩。因此,尽管晁端礼词“源流从柳氏来”,但它又出现了明显的雅化特征。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评价晁端礼词时,指出其作“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绝出”[6]。晁端礼为世熟知的谀颂词固然体现雅正的特色,其言情词也鲜明地表现出这一趋向。

首先,抛弃前人言情词中色情部分,追求情感的单纯细腻、雅致端正。晁词在创作上不以色情博位,而是着力于细节和言语,以此感染读者。在具体的操作上,更注重琐碎细节的选取和小片段的勾连。描摹特殊环境下的常人常情,刻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将细腻微小的情感生动再现,进而描摹放大,从而触动读者心弦,引起共鸣。试看晁端礼词《金盏子》:“断魂凝涕。望故国迢迢,倦摇征辔。恨满西风,有千里云山,万重烟水。遥夜枕冷衿寒,数更愁无寐。想伊家、应也背着孤灯,暗弹珠泪。屈指,重算归期,知他是何时见去里。翻思绣阁旧时,无一事,只管爱争闲气。及至恁地单栖,却千般追悔。从今后,彼此记取,恹恹况味。”上片写征夫,开篇以人自比“断魂”,可见其因别而暗然销魂,加之“凝涕”,更加神伤,烘托出整篇的伤感灰暗氛围。征途漫漫,何时是期?念家而不能回,也不知归期。不仅倦了,而且充满无限恨。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思念。寒冷的夜晚,征夫因为思念不能入睡,遥想在同个月下,妻子也因想着自己而独自垂泪。下片采用代言形式写思妇:该回时又未回,只能掰着指头重算归期,脑海里全是两人以前的点点滴滴。妻子百般懊悔自己的爱争闲气,只想着丈夫早日归来团聚。整首词从微处着手,细腻感人,读之令人恻恻。

其次,晁端礼言情词中有所寄托。作为北宋著名的衣冠胜族晁氏家族的成员,晁端礼一直以入世济世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28岁的晁端礼考中进士做官后,雄心勃勃,很有作为,并且一直官路亨通。可是,在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晁端礼39岁时,由于上司嫉妒他“掠功邀福,招以他事,坐预支公钱”[1]396,他被“追三任官,罚铜二十斤,勒停千里外编管”[6]3234。从此直至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应诏入大晟府,中间30年,晁端礼都没有能够进入过仕途。作为一个封建正统文人,怀才不遇对他是莫大的打击和刺激。他一生的孜孜追求,却总不能实现。“不平则鸣”,在他的诗词中,不免灌注了他的抱负、失落、愤慨和伤感。即使是他的言情词,也不例外。钱裴仲《蓼园词评》评价晁端礼的《清平乐》:“按‘飞云过雨’,‘残雷’‘夕阳’,总见非清平时候,借燕归巢,以寄其招隐之心耳。先从清平写入,‘一霎’字斗转,引起下阕,局法一变,有见几不俟终日之意。”[7]钱裴仲认为,这首词是晁端礼写于失官之后,此时他还是抱有重被启用的希望,但又苦于种种障碍,无法使天子了解自己的意向。借写自然景观,寄托自己的济世之心。再看他的《踏莎行》:“区区游宦何为,林泉早作归计来。”此时,作者对仕途死心,但似乎仍有不甘,内心在意,但又高姿态地藐视它。女子送别之语亦是晁端礼内心复杂情感的表白。而到了写《朝中措》时,他已对仕途心灰意冷:“何须苦计,时间利禄,身后功名。且尽十分芳酒,共倾一梦浮生。”此时,在晁端礼词中隐然飘逸出道家之气,较之前词豁然得多。

最后,晁端礼还善于化用前人诗词名句。文人词中化用前人诗词,在晚唐还不多见,但到了宋朝中后期,化用前贤诗词的现象大量涌现。这反映了宋人仰慕风雅,以博雅知文的风尚。在这一进程中,晁端礼显然是其中一员。他将林逋的七律《山园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化作《水龙吟》中“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明清浅”;化欧阳修词《踏莎行》“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作《蓦山溪》中“独携此意,和泪上层楼,尽平芜,穷远目,认断千山首”;将杜牧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和“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化成《雨中花》的“豆蔻梢头,鸳鸯帐里,扬州一梦初惊”。化用前人,恰如己出,有如神来之笔,产生一种“复古趋雅”的审美效应,不仅汲取了前人诗词的底蕴和意境,而且将其融入自己的词中,产生更加丰富的内涵。

总的来说,虽然晁端礼的词一直被罩在“大晟词”的光环下,但是褪去光环,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词的个性特征。他在作词“俗”与“雅”贯穿,既继承柳永的艳情词,又力图将词推向雅正,并且试图规范雅俗的界限。他可以算作是词从艳俗到典雅的过渡作家,在整个词风的演变过程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1]纪昀.四库全书(第112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

[2]晁说之.嵩山文集(卷一九).四部丛刊本.

[3]诸葛忆兵.徽宗词坛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4]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

[5]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黄苏.蓼园词评(卷二).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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