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视型受众与柳永词的传播
2010-08-15肖爱招
肖爱招
(三明林业学校,福建 三明 365000)
对柳永词之传播,古人笔记里有两句话很值得我们注意:其一,叶梦得《避暑录话》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1]其二,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2]说明的问题有二:一是柳永词传播的范围很广;二是喜欢柳词的人遍布社会各个阶层,不仅一般的百姓喜欢,甚至连皇帝也喜欢。宋词的传播是宋代社会政治文化生活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虽然柳永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但他的词作的传播犹具特色。综观有宋一代,没有哪个人的词作像他的词作那样,得到皇帝“歌之再三”的待遇,士大夫们对其词又争议极大,那么,皇帝对柳词的“特殊待遇”及士大夫们的争议对柳词的传播究竟有何影响?其意义又是什么呢?本文试图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
一、俯视型受众与“柳永热”
“俯视型受众”是传播学上的概念。邵培仁先生在《传播学》一书里指出,受众就是接受信息的人,它既包括大众传播中的信息接受群体——报刊的读者、广播的听众和电视的观众,又包括小范围信息交流中的个体——参与者和对话人。其中,他提出受众类型划分中的第四种类型是“俯视型受众、仰视型受众与平视型受众”。具体地说,“俯视型受众”就是“在接受信息和对待职业者传播者时,常以居高临下、高人一等的心理和面貌出现”;仰视型受众是“指以一种尊敬、仰慕、狂热、遵从的心态对待传播者及其所传信息的人群”;平视型受众则指“既不把职业传播者看‘低’,也不把他们看‘高’,而是将他们看做与自己平等身份的人”。[3]这些观点虽然是现代传播学的理念,但对于我们研究柳词的传播还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柳永在创作的过程中不仅要充分考虑传播的中间媒介,即歌者演唱的需要及词作音乐特点,而且要充分考虑受众的需求。据此分析,“平视型受众”与“仰视型受众”主要指都市中一般的市民阶层,包括向柳永“乞词”的歌妓和在瓦肆里听歌的人群,听的主要是柳之妓情词,而关于歌妓与柳词传播之关系,李剑亮先生在《唐宋词与唐宋歌妓制度》中已经有很详尽的论述。[4]因此,我们不将这两部分人群作为讨论的对象,而把重点放在“俯视型人群”的讨论上。
“俯视型人群”,在宋代,从理论上说,只要地位与学识等比柳永高的人,都可以归入这个群体,也都有这个资格,上至皇帝,下至地方各级官员,甚至包括其他自认为学识比其高的一般文人士大夫。“柳永热”的形成,与这些“俯视型受众”也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们对柳词的态度影响了柳词的风格及对其词作的评价。
柳永在功名一途上确实是命运多舛,为了博取仕途上的利益,他用他自己最擅长的手段——作词,进献给当时的各级官吏,甚至直接进献给皇帝,希冀以此获得赏识并获得一官半职或加官进爵。
在献给各地方官员的词作中,以《望海潮·东南形胜》最为有名。《词林纪事》云:“钱塘遣(遗)事,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之句。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起投鞭渡江之志。谢处厚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予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湖山之清丽,使士大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5]其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柳永让歌妓楚楚在孙何面前演唱,帮他引荐给孙何。当时的杭州太守是否是孙何,目前学界尚有很大争议,但这首词成为柳永进献给各地官员的代表作,其余进献给各地官员的词作风格基本上与此相似,多先大量描摹当地的风土人情,再以此歌颂所进献的对象,最后祝愿官员能够早日当上朝官。这类词作的创作范式是柳永为了投其所好,对进献对象进行歌功颂德的目的自是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与提携,内容上虽为歌功颂德,但艺术成就比较高,受到很多人的喜欢,金主完颜亮都能闻之,说明柳永的这首词传播范围极其广泛。同时,虽然这类词作对当事的官员态度如何没有很明确的材料记载,但各类笔记所记,基本上以赞扬为主。
献词给当朝统治者,是柳永在汴京时不能免俗的必然。国家升平日久,国力蒸蒸日上,作为一介文人,用他自己最美妙的语言进行歌颂,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柳永献给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词作,考之《乐章集》,至少有八首词是直接进献给皇帝的。另外,《倾杯乐·禁漏花深》亦有可能是进献给皇帝的。而组词五首《巫山一段云》,薛瑞生也认为是写给宋真宗皇帝的。[6]柳永作词年代是真宗与仁宗二朝,那么这两位皇帝对柳永词作的态度如何就成了我们关注的问题。在真宗朝,由于宋真宗佞道,粉饰太平,制造了轰动天下的“天书”事件,柳永与其他文人士子一样作词对当时的“天书”事件进行歌颂,对王朝永世太平进行祈祷,希望能够得到皇帝赏识。可惜,真宗根本就不欣赏他,终真宗朝,柳永也没有获得一官半职。在仁宗朝,柳永进献给皇帝的词作主要是祝寿词,比如他的《送征衣·过韶阳》。宋仁宗对柳永的态度,各类笔记记载比较多。其中,最为典型的有两个典故:其一,关于“奉旨填词”,柳永词名在仁宗朝已盛,自己也因此颇为自负,可他参加科举的结局却一再名落孙山,于是填《鹤冲天·黄金榜上》一词表达无奈与愤激,仁宗就让柳永“且去填词”,[7]这是他及第前的事情;其二,关于他的《醉蓬莱慢》一词,这首词是柳永为庆祝“老人星见”而进献给仁宗皇帝的,可结果因柳永没有摸透仁宗的心思,使得“久困选调”的他“自此不复进用”。[8]这两个典故似乎都说明仁宗不喜欢柳词,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前引陈师道之语已经充分说明,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仁宗“歌之再三”的词作究竟是柳永哪一首词,另外,仁宗在朝堂之上也应该曾经歌咏过柳词,否则,朝廷不会把柳词作为赠品送给外国。据考证,流传到高丽的宋词共有六十多首,其中作者可考的词作有十五首,而柳永一人独占八首。[9]关于皇帝的喜好,柳永在进献之前是必须考虑的。综观柳永进献给皇帝的词作,在内容上都是对上天降瑞、国力强盛的直接歌颂,祝寿词则加上了对皇帝本人的歌颂;在艺术上也写得雍容典雅,并不低俗。
最高统治集团内部,还有一人的态度很有典型意义,那就是宰相晏殊。《画墁录》所描述的他对晏殊的拜访颇能说明晏殊对柳词的态度:“柳三变既以调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绿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10]晏殊是当时词坛的领袖,所作词以雅著称,故有所引之语。晏殊的态度实际上就是最高统治集团对柳词的态度。事实上,柳词并不是只有晏殊所说的“绿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内容,晏殊只是找一个借口,不让柳永升官罢了。实际上这是柳永未能摸透统治者的心思,他们喜欢柳词之调,否则也不可能“歌之再三”了,他们不喜欢的是柳永词的内容,因为他们认为柳永必须写的是“颂太平之歌”,[11]而不是那些所谓的靡靡之音。
其他一般的文人士大夫最早对柳永表达不满的当属苏轼,在“我词与柳词何如”和责备秦观的“公却学柳七作词”的两段对话中,可以明确看出,苏轼对柳词的矛盾态度——既羡慕柳永的词名,又不满柳词的流俗。从各类笔记的记载看,文人士大夫的态度大约可分为三类:一是直接歌颂柳永的,如黄裳;一是褒贬俱有的,如苏轼、李清照;一是贬柳词为“野狐涎”,如王灼。但这些人物中,谁是“俯视型受众”不好区分。我以为,褒之者多属“仰视型受众”,而只要敢于贬之的,多属我们定义的“俯视型受众”。他们的不同态度与争议,产生了很鲜明的对比,使得柳词的风格与地位千年来也一直不能得到正确的评价。这些文人士大夫都是当时的社会精英人士,他们对一个问题或现象的态度对于整个社会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同时,越是有争议,争议越热烈,就越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从而使柳词的传唱也更加广泛。
“柳永热”的出现并非偶然,与当时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是密切相关的。从传播的角度来说,那些仰视型与平视型受众更多的是口耳相传的动态传播方式,对“柳永热”的形成似乎更直接一些,他们喜欢的更多是柳永的歌妓词,内容上是与他们的生活比较相关的俗词。俯视型受众,除了口耳相传的动态传播方式外,还可以是刻本与手抄本的静态传播方式;从词作本身方面看,他们除喜欢柳词新声之调外,在其内容上就可能要求其雅正一些,前引各类人物的态度足以证明。
二、俯视型受众对柳词传播的意义
如前所述,俯视型受众对柳词的不同态度兼之他们内部对柳词的争议,以及他们的身份地位与学识对整个社会的巨大影响,直接对柳词的创作和传播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那么,他们对柳词在传播方面究竟有哪些具体的意义呢?我们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使热者更热
仰视型与平视型受众对柳词的追捧犹如当今一般的社会大众对明星的追崇,俯视型受众的态度一如当今的官方态度,上下相呼,使得本已在民间流行的柳词,扩大到了宫廷庙宇。柳词的传播无论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1.广度上——“天下咏之”
柳词在宋家王朝天下的传播自不必言,前述叶梦得之“凡有井水饮处”就是“西夏归朝官云”,传播的境域在西夏;而金主完颜亮欲起“投鞭之志”的典故,说明柳词传播的境域在金国;另外,柳词作为赠品赠送高丽、日本两国,也使得柳词传播到了这两个国家。可见,柳词的传播已经远远超出了当时宋政权的管辖范围,从广度上说,真正达到了“天下咏之”的程度。
2.深度上——成为统治集团的喜好
广度是从横向上看,而深度是从纵向看。柳词的传播不仅在市井平民中间,而且进入了宫廷庙宇。前引的关于柳词在皇帝和在士大夫们之间传播的典故即说明了这些士大夫与帝王不仅平时听柳词,而且在庙堂之上也歌柳词。柳词已成为统治集团的一种喜好。
3.成为文化象征
柳词深入宫廷庙宇,成为统治集团的一种喜好,使之为统治集团以一种政府行为作为赠品赠送外国使者,这表明柳词已经成为当时王朝文化艺术方面的一个象征。
(二)促进审美观念的转变
1.欣赏柳词成为都市文化娱乐生活的一种时尚
北宋都市的文化娱乐消费异常兴盛,听词是当时都市娱乐文化消费方式之一。柳词在都市里得到了广泛传播,词人名声鹊起,成为当时深受大众喜爱的词人,他的喜好与创作深深影响着大批喜爱词的这一群体,潜移默化地改变了都市市民(包括最高统治集团)的审美趣味,同时引领时代潮流的柳词也成为北宋都市市民文化娱乐生活的一种时尚。
2.歌咏太平盛世成为一时风气
国家升平日久,国力蒸蒸日上,作为一介文人,柳永用他自己最美妙的语言对社会的巨变进行了歌颂,柳永大量描写了都市风光及都市风俗的词作并进献给当时的各级官吏,直接进献给皇帝的以“歌功颂德”为目的的词作多为歌咏太平盛世之作。它们引起了文人的广泛兴趣,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俯视型受众。由于俯视型受众对国家变化最为敏感,国家经济基础的逐渐厚实,国家实力的逐渐强盛,牵动着他们的神经,在柳永词作的带动下,他们也积极地投入到此种变化中,用他们手中的笔把这种巨大变化描写出来。宋代的周紫芝在《太仓稊米集》卷六十七《书陵阳集后》中说:“国家承平日久,朝廷无事,人主以翰墨文字为乐。当时文士,操笔和墨,摹写太平。”[12]这种歌咏太平盛世之风在词作里的表现,并不仅限于北宋最繁荣富庶时期,在南宋时期,也还有很多歌咏太平的词作,即使在北宋灭亡,宋王朝南渡之初,词作亦多摹写汴京之繁华,但多的是追忆,且多了一把伤心的泪水。而歌咏太平能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其实皆始于柳永。
3.促进慢词词体的成熟
歌咏太平盛世所用词体,使得原有的小令已经不适合时代的需要。摹写太平,需要的是一种容量更大,更能全方位描摹国家和时代巨变的词体。柳永顺应这一时代需求,在他的词章中大量运用慢词,遂改变了令词一统天下的格局,慢词逐渐兴盛起来,词体也逐步运用成熟,使柳永本人及其后者喜爱运用,慢词遂行于天下。
4.促进都市文学审美观念的转变
宋代都市审美观念是“以俗为雅”的。从词为“新声”这一维度考察,又能深受都市市民的喜爱,宋词确实是俗的,而“万家竞奏新声”(《木兰花·拆桐花烂漫》),说明都市市民喜爱“新声”的审美观念已然形成,都市以“新声”为尚。都市中的文人同样是喜爱“新声”的,普通市民喜欢柳永的妓情词,而文人则更喜欢柳永那些一抒怀抱与襟怀的词作。柳永的那些深受俯视型受众喜爱的词作,对其后的文人审美观念及其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苏轼之“以诗为词”正是继柳永的这类词作而来的,最终使词走上了“诗”的道路。宋词的角色功能亦由此发生变化,使词的功能由原来的佐宾宥欢,逐渐回到了载道工具的性质上。
总之,俯视型受众的喜好,对于柳永词的创作与传播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方面它促使柳词不断雅化与诗化,另一方面也使柳词的传播不断深化。
[1]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2]陈师道,孙克强.后山诗话.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121.
[3]邵培仁.传播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196-201.
[4]李剑亮.唐宋词与唐宋歌妓制度.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2).85-86.
[5]张思岩,张宗橚.词林纪事.成都古籍书店复印,1982.
[6]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75-82.
[7]吴曾.能改斋词话.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8]王辟之,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卷八).中华书局,1981.
[9]杜若鸿.柳永及其词之论衡.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150-151.
[10]张舜民.画墁录.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11]陈岳芬.北宋时期柳永词的传播与接受.暨南学报,2006.VOL3:128-132.
[12]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六十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