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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悲剧中的文化宿命
——老舍《骆驼祥子》与贾平凹《高兴》主人公城市生存悲剧之思

2010-08-15焦仕刚杨雪团

枣庄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祥子骆驼祥子悲剧

焦仕刚,杨雪团

(广西艺术学院 人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2)

命运悲剧中的文化宿命
——老舍《骆驼祥子》与贾平凹《高兴》主人公城市生存悲剧之思

焦仕刚,杨雪团

(广西艺术学院 人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2)

农民是我国社会的主体人群,随着社会工业化进程的推进,中国开始了近百年的现代化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农民进城成为重要的社会现实。对此,关注这个题材的优秀作品老舍《骆驼祥子》和贾平凹《高兴》具有了超越时空的相同的意义。论文通过对比两部小说主人公逃离乡村、进入城市,最终被城市拒绝的悲剧历程,全面反思城乡文化的隔膜,批判城乡二元体制和权力主导下社会发展模式,期望通过“人本”、“平等”来化解城乡文化沟壑,实现社会和谐及人的全面发展。

农民;城乡文化;生存悲剧;反思①

农民是我国社会主体人群,而由农民组成的乡村世界以及衍生的文化道德伦理成为我们民族和社会文化的主体,但是随着近代以来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城市成为乡村世界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代表着“黄金世界”和先进文明。于是,农民离开落后贫穷的乡村进城寻找自己的“黄金世界”就成为时代必然。文学史上反映农民进城的作品不少。其中,20世纪老舍的《骆驼祥子》作为农民进城的典型在先,当下贾平凹的《高兴》为后。“现代文学在诞生之初,就形成了一系列农村题材作品,表达出作家对农民的现代性审美想象。鲁迅先生以‘启蒙主义’的思想视域,创作了揭示‘国民劣根性’的愚昧农民形象,开创了现代乡土文学的思想启蒙主题。新时期文学里,高晓声的‘陈奂生’、何士光的‘冯幺爸’、阎连科的‘连科’等农民形象延续了鲁迅现代性启蒙美学风格,呈现了新时期农民主体性的艰难成长。贾平凹的新作《高兴》在继承了鲁迅等人开创的乡土文学启蒙主题的同时,对新世纪乡土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进行审美观照和思想审视,塑造了一个具有新质的农民形象——刘高兴,展现了乡土中国社会巨变下当代中国农民的心灵史。”[1](P13)这两部小说有着共同的主题,两部小说主人公祥子和刘高兴有着出乎预料的相同出身、经历和命运悲剧,作者均从政治压迫和文化冲突层面上对我们民族一百多年来的现代化进程做了城乡二维关照,对城乡交叉中农民进城这个题材做了现代性的审视和反思。两部小说主人公的悲剧其实就是我们今天传统文化面对现代文化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悲剧,也是农民在“一厢情愿”地拥抱城市的必然的宿命,是物质上的奴役,也是文化式的愚弄。如今,曾经的“乡村骑士”,早已被城市的“阔太太”打得落花流水了。因此,两部小说进城奋斗的农民主人公——祥子与刘高兴,注定在城市奋斗中以信仰的失败、文化宿命、生存奋斗悲剧来结束自己的城市进军之旅,是必然也是无奈的退守,是时代导致的悲剧。两部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两个时代农民相同的命运悲剧轮回故事,只是“祥子”更多的是反映人在阶级压迫和政治迫害出现的社会悲剧,而“刘高兴”则更多的是城乡文化交锋的文化悲剧。

我们不妨仔细看祥子与刘高兴的进城奋斗史、悲剧史,体会他们的苦,思考当下城乡二元体制、传统/现代二元文化价值体系对峙的文化困境,以期对中国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农民新生、社会进步和城乡文化发展做出一定的思考。

一、祥子与刘高兴怀着朴素的生活信仰,逃离物质贫穷的乡村,期望通过体力劳动开始都市新生活,然而结局都被城市拒绝,这是两人无奈的农民城市奋斗悲剧轮回。

祥子与刘高兴均来自乡村,带着乡间的质朴,怀着对城市美好生活的信仰,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取一个美好的未来,摆脱乡村的物质穷苦,在城市中立脚,赢得城市的认可。

“骆驼祥子是个从乡间来的农村青年,他‘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18岁的时候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他的‘人生理想: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有着自己漂亮车子的体面的车夫!找一个诚实干净的乡下姑娘。结婚,成家,生子,体体面面地过日子’”[2](P121)这个从乡村田野走来的祥子,浑身散发着乡村世界的土腥味和固执的生活信念,来到城市这个陌生世界。祥子是被乡村世界抛弃的无产流浪者,没有土地、没有房子,一无所有,只剩下一身强健的身体和乡村赋予的文化性格。为了生存,他来到了被人传说到处都有黄金的都市,“祥子是一个从农村流入城市的破产的青年农民。他来到城市以后,充满了自信与好强,渴望凭着自己强壮的身体和艰辛的劳动寻找新的出路,创造新的生活。……只希望凭着自己的力气挣一口饭吃,做一个自食其力的独立的劳动者。”[3](P59)

然而,祥子是一个独立于城市生活之外的农民,他完全生活被农民价值观充斥的拉车洋夫中,没有真正融入城市生活。最终祥子被城市的丑恶所淹没,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城市无赖人渣。这是一个被城市所压迫和侮辱的农民车夫形象“祥子从农村来到城市,人生命运经过了三起三落。社会上的丑恶吸干了祥子身上的血,祥子变得鬼面兽身。”[4](P88)祥子成为那个病态社会中病态人的典型,他成为一个被社会物质和阶级双重压迫的悲剧形象,“最终成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无业游民。……从根本上说,祥子的悲剧是‘病态社会’中‘病态的人’的悲剧,因此,其悲剧根源也主要在于‘病态社会’和‘病态的人’两个方面。”[5](P82)(P121),老舍从社会政治学角度来塑造骆驼祥子,让他变成了因为城市阶级压迫和被腐朽阶级思想腐朽的人物,使得祥子多了政治学和历史学价值,少了些文化性价值,此乃老舍的时代局限。

伴随着我国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一个特殊的人群出现了,这是一个被遮蔽、被误解却为我国城市化、现代化作出了巨大贡献的群体,那就是改革开放以来流入城市打工的农民,在今天被冠名为“农民工”。这个称谓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他们是农民但不种地,从事工人的工作却没有工人的社会地位,是一个尴尬角色。反映了当下社会发展转型期中农民工角色矛盾和生存矛盾。然而正是这些是农民不像农民,像工人而不是工人的群体却成为当下城市工业劳动力大军的主体。尤其进入 21世纪,农民工群体成为我们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的产业大军,为此,反映农民工题材的小说也多了起来,其中贾平凹创作的小说《高兴》便是代表,小说对农民工的城市命运和乡村文明残酷的生存现状做了深入的哲理思考。

在小说《高兴》中刘高兴与骆驼祥子具有相同的出身、经历和悲剧命运。随着社会现代化发展,乡村土地生产成本不断提高,广大农民面临严重的土地产值低效化。此时乡村,不是因为地主的兼并与压迫,而是由于工业化时代农业经济边缘化和空心化导致的农民经济困难,于是大批农民离开虽然肥沃却不能给农民带来更多的产值的土地,纷纷涌入城市,这看似是农民的一种自我主动选择,“《高兴》中的刘高兴则以一种决绝的方式遗弃乡土,是一个自觉认同城市、积极寻求农民群体解放的新世纪乡土中国农民工形象。”[6](P81)实则具有与 20世纪失去土地的祥子们拥有相同的被动性,都因强大的社会力量,祥子和刘高兴被迫放弃乡村的土地,进入都市。

当下的农民刘高兴比祥子仅仅多了对城市生活和文明的心理认可,具有对城市高度的认同心理。小说《高兴》全面叙述刘高兴进城打工、拥抱城市、融入城市的奋斗之路,这是一场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的城市认同之旅。“青年农民刘高兴和五富离开老家清风镇,来到西安,以拾破烂为生。刘高兴在都市中生存艰难,但他快乐而自尊,有自己的梦。他的梦是什么呢?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在城里‘站稳脚跟’之后,他还希望在城里能找到一个老婆……刘高兴等人对于城市文明的向往和融入则显得要相对单纯明朗些,他们更多的是抱着一种积极的心态踏上城市旅程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城市不只是解决生存问题的淘金宝地,而且还应该是他们精神的寄寓所和心灵归依的圣地。正是这种单纯而又美好的理想驱使他们义无返顾地离开世代居住的乡村,去寻求充满希望的地域— —城市。”[7](P79)这是新世纪进入城市的农民刘高兴与祥子不同之处,反映了经过大规模的城市化和工业化的今天,城市为标志的现代文明已经成为社会高度认同的进步文明,刘高兴成为当下新型农民形象的典型,“刘高兴,无疑将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人物形象中独特的‘这个’。……刘高兴是个独特的矛盾体,他生于农村,但却要活在城市;他干着脏活,却有洁癖;他挣钱最难,却把钱最容易地送给孟夷纯;他真诚地善待同伴,却又虚伪地吆五喝六;他吃着简单的食物,却说着文雅的话语;他时而谦让礼貌、热心助人,时而油嘴滑舌、捉弄别人;他时而有君子之风,时而耍小人伎俩;他不满现状,却又安于现状;他最该痛苦,却又最为快乐……刘高兴……是个城市的农村人,农村的城市人,体力的文化人,文化的体力人的奇特身份”[8](P54)。

然而最终结局却与骆驼祥子相同,刘高兴无论多么优雅地拥抱城市,希望城市人群接纳自己,最终还是被当做城市的另类被排斥,最后背着同伴的尸体回到乡村,经历一个比祥子还残酷的人格和尊严否定的城市之旅,结局同样悲惨,这与祥子的被城市侮辱而沦落具有同样的悲剧意义。

二、祥子与高兴都来自乡村,面对纷乱而失重的城市,他们依然坚守着乡村世界的道德伦理体系,这是他们在纷乱的城市中的生活信仰,也是他们评判城市和融入城市的来源。

面对光怪陆离的城市,祥子与刘高兴如何应对这个完全不同于乡村的世界,该如何认识和评判,如何与他人交往?这是一个不以家族和道德伦理来规约人们行为的世界,是一个追逐个性、物质享乐、欲望化的世界。在这里,物质财富被极大产出的同时,也被人们疯狂的占有。人们为了欲望满足可以将各种伦理准则踩在脚下,谁拥有了权力和财富,谁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于是,祥子本能地将自己独立于这个城市世界之外,每天只生活在个人拉车的世界里,顽固地用乡村的道德伦理来支配自己的生活,评判城市;刘高兴虽然从文化心理高度认同城市文明,他主动按照城市人的方式去处理在城里遇到的困难,但是他无论怎样做,依然支撑起他的生活仍然是那乡村世界给予的朴素的道德伦理,依然按照乡村世界的价值观来帮助别人。刘高兴依然生存在拾破烂的农民工这个群体世界里,每天都是“剩楼——大街小巷——废品收购站”生活线路里讨生活。这个世界里乡村的道德伦理和文化价值观是主流,刘高兴只是比这个世界里的农民工多了点对城市文化的心理认同而已。祥子与刘高兴两人在城市里都是靠着乡村世界赋予的结实身体付出体力来讨生活,依靠坚实乡村劳动观念和保守的道德化的生存伦理来支撑起自己的城市生活信心。面对近在咫尺的城市,他们只是多了一份乡村道德批判外,他们的根依然属于乡村世界。

20世纪,在兵荒马乱的时代里,祥子进入了北平,选择了类似于农民劳动收入模式的“拉车”,他用乡村健康的身体和乡村的道德伦理支撑起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城市生活,“骆驼祥子不仅有充满青春活力的健壮的外表,而且具有很多中国农民的传统美德:淳朴、勤老、善良的本性: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在骆驼祥子的身上,遗留着旧中国农民固有的不可磨灭的影子,最后,他才用农民的眼光看中了可以不断地给他生产馒头和烙饼的‘拉洋车’这一职业。他相信有自己的身板和体魄,只要俯下腰来卖傻力气就行。……这个时候的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愿望——希望凭借自己的体力可以挣来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同时,这一职业的选择表明骆驼祥子尽管离开了土地,但其思维方式仍然是农民的。他习惯于个体劳动,同时又渴望有一辆像土地那样靠得住的车。”[9](P56)。

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坚持着自己的农民式的生活信念,这种信念坚持既是祥子形象描写的不可缺少的,也是老舍从朴实乡村文化角度对城市文化作出了评判,也是一种思考。祥子的朴实、木讷与虎妞的势利、霸道正是老舍城乡两种文化象征性的表达。祥子“虽然生活环境变了,……但祥子性格中天然的淳朴仍然保留了下来,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老舍用这个健康的形象与城市人进行对比,反衬城市文明迅速发展的同时丧失掉了一些传统中美好的东西,……以此来完成老舍所要达到的目的——对城市文明病的批判。”[10](P90)。然而导致祥子生命价值观根本改变依然是乡村的道德伦理,面对强悍的“城市剩女”虎妞的性诱惑和性讹诈,他因为乡村道德伦理束缚,无奈地接受了虎妞的安排,开始了虎妞给予的城市不劳而获的生活。“祥子这过度强烈的性道德感来自乡土农村的习俗道德。……祥子对两性关系产生了妖魔化的道德观念,从而失去了对生活的基本判断能力。”[11](P50)。从此开始,他的个人价值和生存信念开始被否定,进而开始“蚕食”他的生活信念。祥子被裹挟着,艰难而无奈地生存着,他的买车经历彻底说明他无法主宰自己,更无法与城市这个充满了物质和欲望诱惑的世界抗衡。祥子无论多么努力地按照农民的诚实劳动来实现自己的买车致富愿望,结局都以失败破产告终,这是一曲幽怨而悲凉乡村文明败落曲。

时间过了近一个世纪,当代农民刘高兴们怀着对城市无比的心理认同进入城市,开始自己的城市奋斗生涯。刘高兴与祥子不同在于刘高兴内心高度认同城市文化,鄙弃落后的乡村,但是依然本能地按照乡村世界的价值论理来支撑自己的城市生活“他也依据在乡村生活中所形成的做人准则,认真做人、本分地生活,不去做那些吃喝嫖赌、打架斗殴、偷盗抢劫的违法事情。”[12](P4)。刘高兴这个乡村世界走出来的异类,作为 21世纪文学的新农民形象,支撑着刘高兴从封闭狭隘的小农文化系统走出来,在城市坚定生存,具备拥抱现代城市文明的意识的精神资源来自哪里?我们深入到刘高兴的精神世界来梳理,意外地发现,刘高兴的自觉城市认同和独立主体意识并不是孕育于西方现代文化,而是萌生于他的乡村世界的传统文化,这成为刘高兴们在城市的生存和融入城市文化的文化心理基础。“刘高兴自觉、无条件地认同城里人,遵从城里人的称谓……他不是一个被怜悯的对象,既不同于润土,也不同于阿Q和陈奂生,他有他坚定的‘主体性’,他的人生态度和精神态度是一种积极的‘一定要现代’的态度,是认同现代性的态度,……刘高兴自觉城市认同和独立主体意识并不是孕育于西方现代文化,而是萌生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富有现代活力部分。支撑刘高兴的精神动力源自农村:‘农民咋啦?再老的城里人三代五代前还不是农民?!……刘高兴正是从清风镇庙门对联汲取传统文化富有活力的营养部分,以此来构建一个进城农民的现代主体意识。从中国传统文化汲取现代意识,恰恰是刘高兴这一农民形象身上所赋有的重要文化内涵。这是新世纪语境下乡土中国文化自我孕育、生长出来的自觉认同城市的现代农民形象。”[6](P81)。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祥子与刘高兴相同的乡村道德伦理,坚持相同的乡村文化价值操守,以此支撑自己的城市奋斗之路。

三、祥子与刘高兴逃离乡村,拥抱城市因由分析,两人悲剧命运的社会及文化批判之思。

对土地有着很强的依附性的农民一般不会抛家离舍,是什么原因促使安逸、悠闲、自足的乡村农民离开土地、乡村涌入城市?从世界其他国家发展历史来看,近代以来社会大工业生产导致乡村世界的坍塌,农民流入城市成为无产者。但在中国,这个过程则是带着太多的被动和人为色彩。不论 20世纪的祥子时代,因社会动乱、阶级压迫促使祥子等人离开乡村,流入城市;还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在城乡二元结构下,在权力主导下的倾向性发展模式主导下,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化、工业化进程,导致城乡差距拉大,乡村产业产值低效化和生活高成本化,农民不得不离开世代相守的土地和乡村,被迫进入城市讨生活。这个农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的过程,看似简单,实际包含了丰富的社会政治学和文化学含义。我们分别分析祥子和刘高兴的进入城市的生活历程,来探寻农民背井离乡进入城市的理由,给予农民进城以文化学视角的关照和思考。

20世纪骆驼祥子在兵荒蛮乱、社会动荡的时代里,离开乡村进入都市,“在封建势力的盘剥压榨下,大批农民从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上被剥离开来,从而流入城市谋生,这是当时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黑暗社会使骆驼祥子和许多农民一样,离开了亲人和故土,浪迹城市”[13](P240)。祥子是社会政治压迫下进入城市,他的文学含义更多的契合了对当时旧社会阶级剥削的批判,祥子进城更多的是社会政治学意义。

面对城市,祥子充满了好奇,因为都市能给他带来物质生活来源,使他对城市仅仅产生了功利性的好感。“这座城市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这是一种朴素功利性认同,祥子并没有从内心深处主动愿意进入城市,如果他的老家有三亩地,他绝对不会进入北平拉洋车。农民骨子里对土地充满了依恋,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祥子的都市生存历程,却是那个时代阶级压迫和政治迫害的结果,多了对社会的批判,少了文化意义上的思考。

新世纪里,刘高兴等新时代的农民,他是今天新时代背景下,具备独立思考和个体抉择力的农民。他们离开农村进入农村虽从现实原因看是因为土地收入降低和乡村生活成本高导致的,因为同样的劳动付出,都市里劳动付出的回报远远超过在乡村收入。“我们的收入是不多,可总比清风镇种地强吧,一亩地的粮食能卖几个十八元,而你一天赚得十七八元,你掏什么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落实,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但刘高兴多了主动和对城市拥有独立的思想认同。祥子仅仅渴望拥有一辆车过上自食其力的自足生活,而刘高兴则是怀着坚定的生活信念希望自己成为城里人,扎根城市是刘高兴的生活理想,这样的理想显示刘高兴比祥子具备更好的城市生活的适应能力和更多生活耐力。于是刘高兴乐观、开朗、豁达开始了自己成为城里人的奋斗之路,希望自己能有尊严生活在城市里,有尊严的生活和有尊严的劳动。“‘刘高兴’却有着自己的理想,……生存的艰难挣扎中焕发着动人的光彩。……这种对人的尊严维护和坚守,使‘刘高兴’这个人物内心世界具有超越欲望化现实的精神之美。”[12](P5)。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刘高兴无论多么欣喜若狂拥抱城市,怀着宗教般信念认同,然而坚硬的城乡文化对立,加上权力主导下的城乡二元体制,刘高兴仍然生活在城市之外,城市永远是不会接纳他们,永远都是得不到城市户口,他们不过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和独特的“他者”。

刘高兴更难以克服的悲剧仍然在他自身,这就给我们更大的文化反思空间。刘高兴的城市悲剧在自身上看,是他的价值认知、理想信念与自己行为、现实生活的错位。刘高兴原以为自己进了城,拾起破烂来,就是城里人了,改名叫“高兴”,就会快活、高兴,就会有好运,就会心想事成,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当他热心帮助忘记带钥匙的家属院的人却被别人当贼防着时,当他热心帮老太太扛东西上楼后被老太太追着给他两元钱时,证明他的认知错了。他对自己的出身和家乡给予无情的否定,精神上对自己的乡村给予无情的鄙视和阉割,鄙夷、嘲笑那些留在清风镇上的人们,“一天干到黑腰累断手磨泡了工钱有多少,五元钱算封顶了吧?咱既赚了钱又逛了街!你问清风镇的人有几个见过钟楼金顶?”。从中不难看出,刘高兴认同城市的价值根源是钱和见识。刘高兴认同的城市只是一个繁华、富裕的城市,而对城市所具有的现代意识和文明内涵少所感知。刘高兴对城市的认同看似现代实则是非现代的,依然是停留在单纯的物质层面,缺少孙少平的那种精神维度及其超越性。尽管刘高兴的城市认同也有某些“现代意识”,那也不是从城市生存中萌发的,而是从传统乡村文化母体中生长出来的,携带着一些非现代性意识。[14]

祥子与高兴的命运悲剧在于城乡夹缝中生存现实和势不两立的两套价值体系导致的生存残酷性和无耐性。尤其当下,刘高兴们城市认同悲剧更具有丰富的含义。刘高兴们对城市建设的巨大付出,既得不到应有的物质回报,也无精神的慰藉和文化身份的认同。他们的衣食住行,其力有余,自食不足,甚至连同爱情想往的付出,慷慨捐肾的奉献也于无望中飘逝了。农民刘高兴,即就是极尽努力克制、克服本身许多细小陋习,使自己能融入现代文明都市之列,然而城乡之巨大的鸿沟使他却难以抵达这文明之城。于是,生存的残酷,抗争的无奈,刘高兴不得不继续耐着性子上演着近似阿Q的悲喜人生剧。苦中寻乐,乐中安然,寻求些许的灵魂安顿,于内心深处之悲痛而得不到高兴却高兴着,一个典型精神世界的矛盾体,他承载着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矛盾、复杂的精神走向及生命样态。作者以其巨大的情感关注,洒向作品的字里行间,形成了一组组意象式悲悯无奈的感情元素。如刘高兴的不高兴,五富的没有福,石热闹的空热闹,孟夷纯则无法纯,杏胡话语谁人信,以及城里人韦达的不伟大等等,历史性地概括了父辈们一代代于屈委中却高兴着,于悲悯中却安顿着的既成事实。从这个意义上看,《高兴》是一部提供了社会弱势群体不高兴却高兴着的无奈的生存状态图景的大书,一部社会贫弱群体艰难生命抗争,寻求社会文化认同共谋的大书。[15]至于刘高兴能否得到真正高兴,精神能否在城里真正安顿,文化身份能否真正得到城市认同,或者如同陈奂生进城又出城,这既是一个社会文明进程问题,又是一个复杂的文化问题。

四、管窥中国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农民新生、社会进步和城乡文化拯救之路。

祥子与刘高兴两人城市奋斗的悲剧表明,城乡代表的现代与传统的两套价值符号矛盾和斗争,是乡村传统伦理与落后国民性的文化宿命。两人一个被城市污浊,一个被城市驱赶。

《骆驼祥子》侧重于对社会的批判,祥子这个乡村进城青年的悲剧更多的来自社会的迫害,突出对社会批判和对小农个体思想的批判,较少涉及城乡两种文化的对立,缺少文化上的深刻反思,庸俗社会阶级迫害成为《骆驼祥子》批判的主要对象。

但是优秀小说的文学的意义在于,不只在于提出社会学、经济学家的问题,而在于揭示人性及人的心灵病症,揭示存在的尴尬,检讨文明的迷失。小说《高兴》则以其独特的文本价值,以别有的广度和深度,对当下普遍性的人的心灵和现代文明迷失给予了透视。这种透视无疑对我们社会的发展、农民的新生具备更多的借鉴和思考价值。小说着力表现乡土文明和都市现代性文明对新一代农民人格的建构和灵魂的重铸,着力彰显农民在困难、挫折中与生俱来的坚韧、执着、隐忍、善良和宽容的个性。农民的荣与辱、成与败、悲与欢、爱与恨,作为人的生命意识与情感空间,赋予了农民生命以生存尊严与价值意义。深刻表达了在歌舞升平的当下中国,仍然潜藏着深刻的社会危机和人道危机,在作者的笔下以刘高兴为中心故事的民间叙述方式中,涉及了诸多农民人权问题。概括起来有生活权、幸福权、尊严权、爱情权、法律平等权、教育权、社会保障权、人身权、生命权、迁徙权等。通过刘高兴们在这些权利上的悲喜无奈,抗争无门,不得不高兴着、快乐着、解脱着、释放着的人权纷争图像,痛斥当下城乡二元体制下诸多社会不公和对人性权利的戕害。

小说《高兴》更是深入人心深处,批判社会大众意识中普遍存在的歧视和冷漠,以及五富等农民的自卑自贱,呼唤社会的公平正义,呼唤人们心灵中的良知。刘高兴这样一个人格健全、充满美好人生理想,自觉自身存在价值的新时期农民形象。从他身上我们看到时代的发展,历史的进步,也看到了社会公平正义的缺失,生活的尴尬,命运的无情。期望打破文化的偏见,通过“尧舜皆可为,人贵自立,将相本无种,我视同仁”,“人本”、“平等”意识来化解城乡文化沟壑,实现社会的公平和正义。[16]

小说《高兴》深刻饱满地折射出城乡对立,城市文化对乡村文化的侵吞与挤压,导致企盼步入现代文明的农民永远处在精神进程的不归路和城乡文化的交叉口,成为文明道路上的精神飘泊者,灵魂不归者,情感受难者和生存的困窘者。农民刘高兴即使以文化人的扮装出现,即使以文化人的教养指导着五富的无文化行为,即使确实有着某些文化的才情和斯文,然而扭曲变异的城市文明还是将其抛入另岸。魂梦城里人,终究是梦中花,水中月,捐肾、献血、出力等等一切良好愿望,被城这张无端的大口所吞噬,被现代文明所阻隔。[15]由此折射处我们当下急剧的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中存在可怕现实,急剧的工业化导致实用主义价值观横行,整个社会随意对乡村文化给予强力阉割和拔根行为,结果导致民众价值信仰处于无根状态,整个社会文化价值体系处于坍塌状态。曾经乡村世界的精神之根逐步被铲除,而新的现代法制伦理却难以扎根,这无疑对我们当下社会有着深刻文化警示意义,由此期望我们反省和改变这样的现实,实现社会和谐及人的全面发展。

[1]吴义勤,张丽军.“他者”的浮沉:评贾平凹长篇小说新作《高兴》[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8,(9).

[2]张鲁高.社会悲剧中的性格悲剧—试论《骆驼祥子》中祥子性格的生命本质 [J].新疆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1,(3).

[3]董克林.谈《骆驼祥子》中祥子悲剧的多重性[J].名作欣赏,2007,(1).

[4]成晓琴.谈《骆驼祥子》中祥子悲剧的多重性[J].吕梁教育学院学报,2008,(12).

[5]朱勇.对《骆驼祥子》中祥子悲剧命运的深度探析[J].湖南冶金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3).

[6]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裂变的审美镜像——读贾平凹的《秦腔》与《高兴》[J].文艺争鸣,2009,(2).

[7]王春林.打工农民现实生存境遇的思考与表达— —对《高兴》与《吉宽的马车》的比较[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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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刘华.骆驼祥子命运的多重悲剧因素刍议[J].铜仁学院学报,2008,(11).

[10]苏奎.土地·车·城市——再读《骆驼祥子》[J].名作欣赏,2008,(2).

[11]季中扬张正.祥子·金钱·性—《骆驼祥子》与日常生活的悲剧性[J].名作欣赏,2007,(10).

[12]王光东.“刘高兴”的精神与尊严— —读贾平凹的《高兴》[J].扬子江评论,2008,(1).

[13]唐玲艳.认同的悲剧《骆驼祥子》中祥子悲剧成因分析[J].沧桑,2009,(2).

[14]本段论点部分参考李剑清.农民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的错位——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J].当代文坛,2008,(1).

[15]本段观点参考冯肖华.《高兴》与“贾平凹个体文学史”[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8,(9).

[16]本段参考李星.人文批判的深度和语言艺术的境界[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9).

[责任编辑:张伯存]

I21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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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0)04-0029-07

2010-06-28

焦仕刚(1979-),男,山东潍坊人,广西艺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新世纪文学、影视文学等研究。杨雪团(1983-),女,云南大理人,白族,广西艺术学院人文学院助教,主要从事广播电视新闻、新闻传播、新媒体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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