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当代城市文化中的“顽主”与“诗人”
2010-08-15耿波
耿波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北京当代城市文化中的“顽主”与“诗人”
耿波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文革中成长起来的“第三代”是沐浴着红色风暴成长起来的一代。在北京,文革中的“第三代”群体本身即存在差异,一类成长于干部大院,充满现实行动精神;另一类则成长于胡同深巷,理想气质浓厚。文革结束,在日渐多元化的北京城市文化激荡中,“第三代”群体日渐分化,一类成为“拒绝崇高”的“顽主”,另一类则成为“捍卫崇高”的“诗人”,“顽主”与“诗人”之争构成了 20世纪 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的主要内容。在当代作家王朔笔下,“顽主”展现了在当代城市中生存的诸种策略,其中包括自我解构、城市隐没、真情告白。
“第三代 ”;红卫兵;城市文化;“顽主 ”①
1978年 12月,在首都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诗人艾青朗诵了《在浪尖上》赢得了满堂喝彩,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要是有人问/“文化大革命有什么成果?/这就是在交付了太多的代价之后/中国出现了新的一代青年。”[1](P370)如果说爬雪山、过草地成长起来的一代是第一代,从事新中国建设的一代是第二代的话,那么他们就是新中国的“第三代”,从此之后中国八、九十代的中国命运将由他们书写,而首先被书写的是北京这座城市的命运。
杨东平教授说:“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是与众不同的、有些不可思议的一代。”[2](P391)的确如此,因为他们有着如此奇特的传奇经历。文革中成长起来的“第三代”是沐浴着红色风暴成长起来的“红卫兵”一代。时至今日,我们已能比较理性的看待发生在并不遥远的时代的那场红卫兵运动,政治盲从、非理性、崇拜偶像等等,这些评语的价值也许不在于它的恰切与否,而在于我们通过这样的评价而实现了与那个我们再也不愿回首时代的心理拒绝。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却有失公允。事实上,文革中的红卫兵运动在客观上给社会、历史造成极大恶劣影响的同时,在主观上是绝对真诚的,这应该是心灵上的事实。北京,作为中国红色政治的唯一象征符号,必然的成为中国红卫兵运动风生水起之地,1966年 5月 29日,由清华附中 7名中学生秘密组织的第一个红卫兵组织诞生在圆明园,在以后文革运动轰轰烈烈的日子里,北京成为全国红卫兵文化的精神圣地也是可以想到的事情。
近年,杨东平教授在他的《城市季风》中对于北京的红卫兵文化有一个有趣的观点,他认为,其实北京的红卫兵组织在内部是有差别的。在他看来,北京红卫兵群体可以分为两个群体,一类是“权威人格”,是充满政治敏感和政治抱负的干部子弟,另一类则是出生非“红五类”家庭的富家子弟。前一类红卫兵大都是解放后随为官的父母进京的高干子弟,居住在干部大院里;而后一类红卫兵就大体而言出身名门,父辈差不多都是解放前的高级知识分子,深巷胡同韬光养晦。两者相比,大院里的红卫兵从政治标准出发,对于现实充满热忱,行事霸道专断,深得流氓无产阶级的气势;胡同里的红卫兵则是以文化观政治,从文化的角度关注现实,理想气质浓厚。
这一区分极为重要。因为,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期,两个类型的红卫兵文化几乎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但在经过了几次“上山下乡”的人生磨炼、亲眼目睹自己所拥护的价值偶像逐渐倒塌,尤其在进入八、九十年代后,北京城市文化从文化专权时代进入多元开放时代之后,这一批“第三代”红卫兵也随着成长起来了,但对于他们来说,在红色赤潮中形成的“集体记忆”并没有随着成长而消褪,实际的情形是:两种类型的红卫兵文化在随后到来的北京城市化进程中就像文革时代埋下的两个种子,分别结出了两朵颜色不同的花,一朵是黑的,一朵是红的。
1990年代,在中国知识分子界,确切的说是在中年知识分子的群体中引发了一场颇有规模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或者说是大论战。论战首先在上海展开,但耐人寻味的是北京逐渐成了论战的主战场。论战的双方一派是以“二张”(张承志、张炜)为代表的捍卫崇高派,另一派是以“二王”(王朔、王蒙)为代表的消极崇高派。两派的论争针锋相对,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它所提出问题的严肃与重大是每一个人都能看到的。关于这场争论可以有多解释,比如从市场经济对于个体心灵的威胁角度分析等等,但从文化代际传承的角度来看,两派的论争在根本上其实是两种红卫兵文化传统在八、九十年代北京城市多元化时代的自我表达与对抗。
首先,来说八、九十年底以来北京城市多元文化时代的到来。自元代至“文革”,北京城市文化是典型的政治中心文化,这一点不需要太多的阐释。但在“文革”结束之后,北京城市文化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城市文化上的变换常常掩盖在了一次次发生在北京、面向全国的重大事件中,但实际上,北京城,这个作为承载上述所有重大事件的“容器”自身也在发生推移。八、九十年代的北京,这种推移发生在城市空间形态上,就是在当时的北京在极短的时间内冒出了形形色色、丰富多彩的“私性”空间,比如具有小资情调的咖啡馆、更加开放的舞厅、更加安全更加人性化的公园等等,将人们从广场、会议室、集会等完全“公共”性的场所拉了回来。“私性”空间的出现承载了正在涌入北京城的多元文化,西方文化——主要是通过港台——涌进北京,摇滚、大片、演唱会、公司,形形色色的文化形态一下子涌进的后果,就是使北京这个城市在八、九十年代陷入彻底的“眩晕”状态。所谓文化上的“晕眩”,即是文化上的一种无根状态,是个体在文化向度上对于现实的失去把握。正像崔健歌中所唱道的:“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稻麦/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还是看不过来/这个……那个……我越看越奇怪/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其次,在这种因多元文化的“恶补”所带来的城市文化“眩晕”中,潜藏在北京“第三代”集体记忆中的红卫兵文化传统与之激荡,必然会因红卫兵文化传统自身的歧异而有所差异。一方面,在即将失去“现实”把握的“晕眩”中,富有文化激情传统的红卫兵文化所做出的反应,是中国传统文化于现实危机时刻常有的表现:以超越现实的姿态自上而下为理想中现实世界的重建做出拯救性的呐喊。在“人文精神大讨论”中捍卫崇高的一派即是典型代表。老牌红卫兵张承志在他的《金牧场》(1987)中遥想了一个精神上的圣地,这个圣地距离现实无限遥远,只存在于人们大的传说中,它高高的凌驾于毫无生机的现实之上。在《北方的河》(1994)中,他又向我们展示出了在城市世界之外的北方野性的河流、高原以及流动其中充满神圣信仰的人生形态,以此反衬出现实的萎弱无力。张炜的《古船》(1983)则以史诗般的叙事视角实现了对于现实世界的俯视。这些作品在本质上都是反城市的,同时也是与现实保持距离的,它们作品中的英雄主角都是守护乌托邦家园的“诗人”。
另一方面,与富有文化传统的红卫兵文化相比,富有政治敏感的红卫兵文化传统在面对现实的“眩晕”时,不是要在现实之上建立一个乌托邦,他们对现实有更敏感、更富有实效的把握方式。他们不会去拯救,也没有选择有距离的审视。他们从他们丰富的政治实践深知,现实总是在变化之中,任何所谓拯救都是徒劳,在现实中生存最好方式就是与世浮沉而又不流于世俗。他们寻找的就是一块在现实湍流中漂流的浮木。“人文精神大讨论”中,消解崇高一派观点的意义并不在于“崇高”作为一种价值观念本身是否正确,而在于,“崇高”作为一种单极价值观念在对于日新月异的城市现实进行压抑的同时本身也将被城市所抛弃。他们学会了接受眼前的城市化现实,并且学会了在充分城市化的现实世界中保全自身,并进而表达自己。王朔所创作的一系列“顽主”形象,其重要意义正在于他们展现了对于城市时代之现实的适应方式。
因此,可以说是发生在北京城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其实是红卫兵文化传统在八、九十年代北京的城市书写。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从这个事件开始,北京城市文化不再仅仅是一个静止的“容器”,毋宁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孵化器”,它以其特有的城市文化逻辑在促生、激励、掩盖、改写着许多在这个城市中事件发生的契机。
时至今日,“诗人”与“顽主”这一对从红卫兵文化传统中生长出的两颗果实,我们已目睹在城市时代各自所经历的命运传奇,“诗人”自杀了,而“顽主 ”仍然活着,这启示我们去思考。我们且来看王朔笔下的“顽主”在八、九十年代北京城市文化语境中的城市生存状态。
第一,在城市文化语境中的自我解构。
几千年前的庄子探讨了人在这个世界上趋利避害、我保存的策略,其中最高的境界是“无己”。王朔笔下的“顽主”在消解着一切崇高权威的同时首先消解的是自己。消解崇高可以看作“顽主”们在向权威抗议,而消解自己,从如果城市文化语境的角度来看其实可以理解为对于城市现实的融入性适应。在王朔那里,“顽主”们几乎是怀着仇恨的心理自己作践自己,他们将自己自觉的放在了“卑贱者”的位置,自我沉沦,自我放逐,以面目模糊的“橡皮人”的模样生活在城市世界中。在名为《橡皮人》的小说中,王朔写道:“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3](P416)“橡皮人”的“非人”性是个体的悲剧,但却是适应城市生活的恰切个体形象。城市作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封闭系统,不需要一个有着深邃个体世界的创造者,它只需要一个追随者。本雅明在他对于巴黎城市的研究中,将诞生于城市中的典型人格称之为“闲逛者”,即是一些随波逐流忘却坚持的人,他将这些人看作是城市的真正主人。作为红卫兵文化传统的“顽主”们在此意义上也成为八、九十年代北京城市文化中的佼佼者。
第二,隐没于城市空间与人群之中。
“顽主”放弃了自身的价值坚持,浮沉于城市世界中,隐匿在城市的空间与人群之中。城市空间是城市世界的基本单元形态。在传统社会中,社会的基本空间形态是家庭、宗庙等等。而在城市世界中,富有中心权威性的空间消解了,“顽主”们游荡在大街、酒吧、旅馆、飞机、火车等等漂移性空间中。在《浮出海面》中,王朔写到了“家”的解体:“我在楼梯上就听到我家里一片喧闹声夹杂着隐隐的舞曲声,也不知哪伙朋友在这儿聚会。……父母过世后的那些日子,我十分寂寞,就招朋友们来玩。后来,我也闹不清究竟谁那儿有我家的钥匙。反正我每次回家,公寓里总是一大堆不认识的人又玩又闹,有几次我都不得不睡在地板上。”[4](P136)与此相比,城市里的漂移性空间显然更充满活力:“我乘电梯下楼。附近街角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私人酒店,我和那儿的人很熟,老板娘总是给我留几升冰镇啤酒。”[4](P137)
人群是城市里的丛林,一个要隐藏自己,必然藏于人群。王朔笔下的“顽主”远离父母亲友 (经常是父母已经逝世),混迹于所谓的“朋友”之中,而这些“朋友”大都口是心非,毫无信义可言,已与传统意义上的朋友不可同日而语,但“顽主”们虽心知肚明却离不开他们。王朔笔下这些所谓的“朋友”正是城市乌合之众的写照,他们的意义不在于以集体的形式映衬个体,而在于以集体的形式藏匿个体,使之以“泯然众人”的姿态平庸而安全的生活在城市世界中。“顽主”作为“人群中的人”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全新典型。
第三,城市年代的真情告白。
城市以其强大的逻辑剥夺着个体的独立价值,使之在城市空间与人群中游荡,然而,城市所给予个体的要比这个更多,或者说城市个体在城市现实中向下沉沦的过程中会必然的遭遇生命历程中无法消解、难以避开的真情。对于一意在城市中保全自己的“顽主”们来说,遭遇真情往往是致命性的,因为这意味着向城市中的“陌生人”全部袒露自己。在王朔的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写的正是“顽主”遭遇真情的故事。在总称为《纯情卷》的文集中,所收入的《动物凶猛》、《浮出海面》、《过把瘾就死》等六篇小说写的这个主题。故事的情节大都类似,经常写的是一个美丽女孩子与一个痞气十足的“顽主”相恋的爱情故事、这些女孩子在“顽主”们眼中如女神一样纯洁而又神圣,与“顽主”对形形色色权威的大胆亵渎态度截然相反,这些女孩子唤起了他们久已被埋没的人性中的温柔与悲悯。空中小姐、舞蹈演员、护士,只有面对他们的时候,“顽主”们才会正视自己心灵中的“恶”,才会承认自己在城市中的堕落。在《浮出海面》中,在自己爱的女人面前,在狂醉中,“顽主”袒露自己的面目:“我仍然喝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发现只剩我和石岜两个人了,只剩两张皮肤紫涨,眼睛血红的脸。这两张脸象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忽而年轻,忽而苍老,忽喜忽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5](P137)
然而,王朔深知在无情的城市中,真情必定是一场悲剧,因此在他的真情故事中,几乎所有的纯洁的女性都不得善终。似乎是一场决绝的告别,“顽主”们目送着他们心目中最后的崇高偶像消失在虚空中,他们从此之后要像狼一样在城市中活下去。1999年,王朔在写了一系列的“顽主”故事后,写出了一部《看上去很美》,写的是孩子纯真的世界,在里边我们看不到油滑的痞气与玩世不恭,而是一颗坦荡荡赤子之心。作品甫出,一片哗然,人们惊讶于王朔的不可捉摸,其实这正是王朔的真情告白从“女性”世界向“孩子”世界的自然延伸,是城市世界中的真情追忆。
“顽主”作为八、九十年代典型的北京城市人格形象,不仅仅在王朔的作品中聚集,它在当时一切对这个城市最敏感的心灵中都呼之欲出。梁左,这位出身名门却与王朔有深厚交往的天才,与姜昆合作创作了一系列《虎口脱险》等相声作品,其中塑造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就是另一类“顽主”。还有同样是由梁左执笔的《我爱我家》、《闲人马大姐》等情景喜剧中则塑造了在家庭舞台上亮相的“顽主”。冯小刚,这位同样与王朔有莫之交的导演,与葛优合作,在一系列的贺岁片如《甲方乙方》、《不见不散》等中更是将“顽主”精神贯彻到底,等等。事实证明,王朔是富有洞察力的作家,在今天我们虽然还会对王朔作品中的“顽主”报以不屑的眼光,但当我们为梁左、冯小刚等人的作品着迷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认可了王朔在十几年之前向我们指明的:从八、九十年代开始,北京城市文化的活力来自于这些在城市世界中匿名生存的“顽主”们。
北京,这座千年古城,从红色赤潮时代进入到八、九十年代的多元城市化时代,其间恰好跨越一代人的长度,青春时代埋下的种子在中年收获,“诗人”与“顽主”在红色的年代同根相生,在城市化的年代急急相煎。虽然如此,他们却是共同被这座城市所塑造,并承担起了塑造一个城市基本价值形态的重任,以此继续深入下去,当代北京城市文化的脉络就逐渐呈现出来了,这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工作。
[1]艾青.艾青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杨东平.城市季风: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4.
[3]王朔.橡皮人[A].王朔文集[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
[4]王朔.浮出海面[A].王朔文集 (上册)[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张伯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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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0)04-0015-04
2010-06-19
本文是中国传媒大学高等学校校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八、九十年代北京城市化语境中文学价值观念的转型”(项目号:XK060501)阶段性成果之一。
耿波(1970-),男,山东沂源人,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艺学博士,主要从事中西比较诗学、都市审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