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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族族群认同的变化

2010-08-15

黑龙江史志 2010年18期
关键词:朝鲜族朝鲜半岛族群

金 烨

(方志出版社 北京 100732)

欧内斯特·巴克(Ernest Barker)20世纪20年代在英国格兰斯根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n)大学讲授公民学的课程,并将讲稿编印出版[1]。他在序言中指出,“吾人研究一民族(nation)如何得以形成其今日之状况,乃发现一民族究有何种发展之能力之最良好方法。”以巴克分析民族性为例,他要求首先要承认“民族乃于物质基础之上而具有精神的上层结构者”。笔者认为行为体认同的分析亦如此,离不开物质与精神这两个因素,还应该加上外部环境的因素。对于族群行为体来说,也是如此。表现族群认同的象征符号涉及神话、宗教、信仰、仪式、民间历史、民间文学、艺术等。族群成员通过落实这些象征符号,表明自身的“族群特征”,进而获得以其他成员的“一致性”,并得到成员们的“认可”。族群成员们的“一致性认可”,使族群成员觉得获得了最终的族群认同。本文简述的中国朝鲜族的认同变化,只能管窥认同问题的某个局部。族群的认同问题在巴尔干半岛局势的变化中,再一次受到关注,中国作为多民族国家,其少数民族的族群认同问题也同样不可小视。

中国朝鲜族共同体的形成经过了一个复杂漫长的历史过程,大体上说,是从19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前后大约经历100年的复杂过程。而中国朝鲜族认同的变化则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49年之前,在多种政治势力影响下的朝鲜族视自身与朝鲜半岛的居民们为同一民族,即“朝鲜半岛是老家”的族群认同;第二阶段是1980年代之前,朝鲜族通常都把“朝鲜人民共和国”(北朝鲜)视为自己的故国,也就是“家乡朝鲜”的认同;第三阶段是1980年以后,特别是中韩建交之后,朝鲜族基本上都认为韩国是自己的故国,即“韩国是故国”的认同。1980年以来,很多中国的朝鲜族以探亲和劳务的名义前往韩国,这就是朝鲜族们常说的“韩国风”。“韩国风”使中国的朝鲜族认识到与韩国人的差异甚至冲突,加深了自身对中华民族的归属感。

朝鲜半岛是老家

古代辽东半岛上的高句丽和渤海国灭亡之后的遗民,他们或者南下进入朝鲜半岛,或者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被逐渐同化。在后来的辽、金、元、明、清等朝代,中国东北也经历了一个民族融合的过程。

朝鲜族在迁入中国的百余年来的经历是动荡的。迁入中国东北的朝鲜族主要以生存为目的,清政府对近代迁入中国的朝鲜垦民实行“归化入籍”政策,对接受中国政府管理的朝鲜垦民实行户口编甲,熟地升科纳租,还要“雉发易服”才能加中国国籍。后来民国时期,到1929年,据不完全统计,加入中国国籍的朝鲜垦民有10979户,55723人。尽管如此,不论是清朝政府还是民国政府,对待朝鲜垦民并没有改变其限制、歧视和排斥政策。国民党政府没把朝鲜族作为少数民族来对待。他们对居住在东北的朝鲜族,只承认居住权,不承认土地所有权和财产所有权。他们把朝鲜族耕种的土地和经营的工商业当作“敌伪资产”加以没收,使朝鲜族人民蒙受了深重的灾难。

自从日本侵入中国东北以后,实行了“双重国籍”,不管朝鲜族是否加入中国国籍,一律当作“日本帝国臣民”,推行日本的治外法权。[2]这也是民国政府把朝鲜族耕种的土地和经营的工商业当作“敌伪资产”的一个原因。1910年“日韩合并”以后,特别是1915年日本与北京袁世凯政府签订《二十一条》条约以后,日本为了防止东北朝鲜族聚居地区成为反日的基地,巩固其在朝鲜半岛的殖民统治,借口“日韩合并”以后朝鲜族已经成为“帝国臣民”,宣称对朝鲜族一律行使领事裁判权。而对此,民国政府和东北军阀势力反而要求朝鲜族入籍归化,使其摆脱日本统治,否则不予以土地所有权,由此引发朝鲜族加入中国国籍的热潮。日本政府看到了不利于自身利益的一面,于是宣布即使中国朝鲜族加入中国国籍,但“尚未脱离本国国籍”而不承认其中国籍,仍然是“日本臣民”,行使领事裁判权。[3]

当时,中国朝鲜族中有一些加入中国国籍的,同时又是“日本臣民”,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政治身份,他们认同的民族还是朝鲜半岛的居民。大部分朝鲜族都没有选择加入中国国籍的原因,一方面自己来中国是由于生活所迫,不是为了背叛“祖宗、民族”;另外,清政府的“雉发易服”,民国政府及东北军阀也要求入籍以后,不准穿民族服装、必须使用汉语、禁止使用朝鲜语,还不准当官吏,这些硬性的规定无法硬性地改变朝鲜族的认同。

笔者2001年在吉林省长春市调研朝鲜族问题时,曾遇到一个典型的朝鲜族家庭。沈奶奶和朴爷爷的老家在朝鲜半岛的庆尚道,20世纪30年代的朝鲜半岛已经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对朝鲜施行了残酷的殖民统治。为灭绝朝鲜文化,强迫学校只许教日语,还勒令百姓不许说朝语,若有犯禁,轻者打耳光,重则要坐牢。此外,还强令朝鲜人“创氏改姓”使用日式名字,许多朝鲜人宁愿选择自杀或流亡到中国东北,也不愿意背弃先祖的姓氏。1945年光复之时,朝鲜民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砸掉写着日本名的门牌,恢复“金”、“朴”、“李”等祖宗姓氏。[4]沈奶奶的丈夫朴爷爷在1935~1937年的一天,捂着头回到家里就哭起来,沈奶奶吓坏了,她从没看过自己的丈夫流过眼泪。原来,朴爷爷在街上被日本人抓住,剪掉了辫子。日本殖民者对朝鲜采取的是强制性的同化政策,在朝鲜人民心中留下伤害的同时,也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正是因为这种殖民统治,朴爷爷带着沈奶奶和两个未婚的弟弟,抱着刚刚出生一百天的长子来到了中国。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国民党政府统治东北,无视朝鲜族的抗日历史,也不承认朝鲜族为中国的少数民族,称他们为“韩侨”,甚至“小日本”。剥夺朝鲜族的土地所有权、财产所有权和居住权,并把朝鲜族耕作的土地和一些学校、医院等当成“敌产”没收,“赐予”国民党官吏及封建地主。在政治上“赤贫”的“无国籍之民”在经济上也陷入了“赤贫”的境地。[5]不但政府对朝鲜族的态度如此,普通百姓对他们的态度也相差无几。朴妈妈告诉笔者,1945年光复的时候,年仅六岁的她曾经和全家一起回到朝鲜半岛的老家。她的母亲说:“哪怕回朝鲜饿死也比留在这里被打死强。”朝鲜人被称为“韩侨”已经算是客气了,普通百姓叫他们“高丽棒子”(1)、“二鬼子”。蜂拥回朝鲜半岛的人潮造成了饥荒,朴爷爷的儿媳说那时候朝鲜半岛的老家人多得差不多人挤人,很多人饿死了。朴爷爷说:“被打死也比饿死强。”全家人又回到了中国。

不断地被拒绝和接纳能使人神经极度疲惫,夹缝中生存更让人人向往稳定的、接纳自己的庇护所,中国朝鲜族在1949年之前动荡不安的经历,使得他们倾向于认同朝鲜半岛为自己的庇护所,失去庇护的时候也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乡。

“祖国朝鲜”到“故乡朝鲜”

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中国朝鲜族接受的宣传和教育都是把现在韩国成为“南朝鲜”,只有朝鲜半岛北部的朝鲜人民共和国(“朝鲜”)被看作是唯一合法政府,而中国朝鲜族也把自己看成是来自朝鲜的后裔。

朴妈妈和朴爸爸在1956年、1957年前后还在读中学。朴妈妈在一所朝鲜族中学读高中一年级,当时举国实行“大鸣大放”的政策,号召大家提意见。这种运动不但造就后来的一大批右派,也给读中学的朴妈妈、朴爸爸留下了阴影。朴妈妈和其他一些同学赞成“朝鲜是祖国”的口号,就“朝鲜和中国”的双重国籍问题与其他同学展开了辩论,最终的结果却是她的政治鉴定被评为“丙”,在下乡劳动时候只能主动做最脏最累的活,期望将来能得到好一些的政治鉴定。最终,她迫于压力转学到了一所汉族中学。

朴爸爸的经历也有些类似,但是结果更为严重,他被处以“团内严重警告处分”,因为不服这种处理,还被取消了高考资格,一直到第二年才参加高考。最终,中国的朝鲜族国籍问题明确规定为,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来到中国的朝鲜族全部属于中国国籍,而1950年以后,由于朝鲜战争原因迁入中国的朝鲜族都属于朝侨,承认他们的朝鲜国籍。

在解放初期,大部分朝鲜族和朴妈妈、朴爸爸一样,把自己看成来自朝鲜的遗民,后来得益于中国共产党成功的少数民族政策,朝鲜族开始认同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朝鲜成为中国朝鲜族记忆中渐渐远去的故国,中国成为少数民族朝鲜族难离的故土。

韩国是故国

中国朝鲜族最早对韩国的接触是通过收音机。韩国政府在20世纪80年代开办了针对中国朝鲜族的广播,其中有一个节目就是帮助寻找在韩国的亲属。沈奶奶就是通过三儿子给电台写信找到了失散近40年的弟弟和妹妹,并在1992年去过韩国探亲。那时朝鲜族还把韩国称为“南朝鲜”,一直到中韩建交以后,才改成现在的称呼“韩国”。中国朝鲜族与韩国的交往在1980年代以后也开始频繁了,前往韩国探亲和劳务的中国朝鲜族越来越多。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朝鲜族中间开始刮起了“韩国风”。中国朝鲜族对本民族的认同对象也开始倾向于韩国。造成这种认同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政策上的原因,与韩国的接触是也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一方面就是经济的原因。据韩国方面提供的资料,1960年朝鲜对外出口规模是韩国的5倍,而到1970年只有韩国的1/5,到1985年缩小为1/23,2002年则只有1/223。[6]北部朝鲜日渐萎缩的经济和韩国经济的迅猛发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根据《国际金融报》2003年8月4日“韩国银行争夺外劳”的报道,韩国金融界推测,滞留在韩国的外国劳动者(包括非法滞留者)约有38万人,而他们向本国所汇的款额每年达25亿美元。位于外国劳动者密集地区的外换银行大林车站分行,两年之前因业绩极差曾被列入关闭名单之中,但是2001年年初上任的分行行长申权秀以居住在开峰、加里峰洞的外国劳动者为目标,进行了集中攻略,终于使该分行起死回生。大林车站分行设立了外国人专用窗口,而且针对上下班晚的外国劳动者,把营业时间延长到下午8时。该行特别聘用了在外换银行大连分行工作的朝鲜族女职员,对中国劳动者进行了特别照顾。结果,这两年来该分行的存款额增加了1倍,而且外汇汇款业绩增加了4倍,达到每年1亿美元。外国客户在该分行外汇汇款业绩中所占的比率达80%。目前该分行有1万名外国客户,占总客户数的一半。申权秀表示“大部分为朝鲜族侨胞”。中国朝鲜族在韩国劳务的人口数字从上述报道中可见一斑,韩国是中国朝鲜族流向海外的第一选择,收入高是一方面,而相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也是重要的因素。

中国朝鲜族与韩国的接触主要是以赴韩国探亲和劳务的形式,而且短暂探亲后基本上都会非法滞留在韩国从事劳务。韩国《中央日报》采访团曾经就“汉城的延边”为主题作了很深入的采访和报道。采访团集中在汉城(首尔)九老工团周围的加里峰、加山、大林洞一带,那里聚集着将近3万名中国朝鲜族劳务者,报道称那里正在形成一个称作“朝鲜族城”的“异国人地区”。据《中央日报》采访,他们针对生活在“中国同胞城”的111名中国朝鲜族进行了口头调查,结果表明49%的人回答说自己是“中国人”。说自己是“韩国人”(32%)和“不属于任何一方”(19%)的回答也占了半数。特别是国内滞留时间越长的同胞,越不愿意认为自己是韩国人。据分析得出,繁重的韩国生活正在使他们产生一种反韩情绪。滞留在韩国的中国朝鲜族共10万多人,大部分都是非法滞留者。这些人一般在低工资、临时岗位上工作,不仅无法自由自在的出入韩国国境,而且每时每刻都驱不散被强制驱逐的恐怖。据“朝鲜族城”调查结果表明,73%的人都是非法滞留者,60%以上的人每天干10个小时的活,每月拿到100万韩元以下的工资。另外,被韩国人受到暴行、拖欠工资、诈骗等蔑视或者受害的情况也达到66%。[7]

有机会与韩国密切接触的朝鲜族体验到了与韩国朝鲜族的差异甚至冲突,据韩国《中央日报》的分析,在韩国劳务的朝鲜族产生了反韩情绪。没有从事劳务的中国朝鲜族在接触韩国后,也强化了自身的中国公民意识,韩国公民对这些一脉相承的外来朝鲜族也不是包容的,因为滞留韩国的大部分中国朝鲜族都从事一些社会底层的劳务工作,中国朝鲜族在韩国的整体地位就不高。东北师范大学某位朝鲜族教授在韩国做访问学者期间,就遇到过韩国人这样的问题,“中国来的,为什么没去东大门?”,老教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中国来的朝鲜族就只能在韩国摆摊赚钱或者只能去韩国的平价市场?这个韩国人也许代表不了所有韩国人的态度,但至少代表了某种排斥的态度。

韩日世界杯期间,韩国媒体刊登了题目为“由于世界杯,中国朝鲜族自我感觉像‘正宗韩国人’”[8]的文章,谈到中国朝鲜族虽然在法律上是中国公民,但是世界杯让提醒他们故国韩国的存在,他们很自然地支持韩国国家队,把外国劳务者居住的街道漆成了红色,加入“红魔”,为韩国队呐喊助威。文章结尾刊登了接受采访的一位中国朝鲜族的话,“当我来到韩国的时候,在感情上觉得和韩国人有差距……对我们来说,这一点是最难克服的……可是,世界杯不但把韩国人团结在一起,也把我们当成‘正宗韩国人’团结起来。”世界杯毕竟是临时性的,世界杯过后,这些朝鲜族与韩国人的差距依然存在。

中国朝鲜族认同韩国为自己的故国,但是对他们来说,难离的故土还是中国的土地,在韩国的经历更加深了这种中国人的印记。中国朝鲜族的认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作为少数民族,他们保持了本民族的特色,把韩国人和朝鲜人看成是与自己同祖同宗的血脉上的同胞,具体到认同半岛上哪个政权,现在基本上都认同韩国,一方面是因为朝鲜在国际上不断边缘化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因为韩国经济上相对发达。中国朝鲜族的认同并不是单一的,他们的认同既有对韩国的族群认同,也有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认同,而且这两个认同是互为关联的,甚至是冲突的,也经历了一定的历史形成过程。在人类历史上,先有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才有政治认同,政治认同是族群认同的升华,是属于高层次的认同感。把政治认同摆在首要位置,是理所当然的,同时这二者又是不可分割的。很少存在只有族群身份和没有公民身份的情况,也很少存在只有公民身份而不具有族群归属的情况。正如在认同的含义中谈到的那样,认同的各重含义中都存在冲突和融合,政治认同和族群认同也不例外,不但自身是冲突和融合的结果,而且这二者之间也是一个冲突和融合的过程。认同的较量在所难免,而较量的结果可能是融合也可能是冲突。族群认同造成的冲突在现代社会比比皆是,而中国朝鲜族的族群认同表现却是一种融合的状态,很有借鉴意义。

注释:

(1)20、30年前在东北还经常可以听到这种不太友好的称呼,这个称呼逐渐消失可能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朝鲜族融入中华民族的程度和其社会地位的提高。

[1]巴克(Ernest Barker)著,王世宪译.民族性(National character and the factors in its formation)[M].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26年版;译自英文版London:Methuen&co.,1927年版.

[2][3]朴昌昱.中国朝鲜族历史研究[M].延边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87页.

[4]徐焰.朝日恩怨400年[N].北京青年报,2002年8月22日.

[5]国民党东北行辕有关韩侨文献:《韩侨工作》1947年2、3号。转引自朴昌昱:《中国朝鲜族历史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93页.

[6]数字来源于www.21hanguo.com/index22.htm-18k.

[7]根据http://yoonbyul.com/chaoxian/chaoxian.htm上的报道.

[8]Ryu Ji-young,Kim Hyun-sung:Korean-Chinese Feel like'True Koreans'Due to World Cup,on http://www.korea.net/report/kt/xcontent.asp?serial_no=20020628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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