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处境:在性政治之下——析《金锁记》
2010-08-15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王 品(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20世纪40年代的文学大多灌注进了民族、大众的内容,染上了政治的色彩,女性作家的创作亦如此,而40年代沦陷区的上海文坛却造就了张爱玲。她的创作远离了主流的政治话语和色彩,在上海这个孤岛上成为一枝独秀,再加上张爱玲本人的才情和才气,其文本深入到人性层面,挖掘出了人的内在本质,尤其是女性的隐秘心理及女性传统意识中的痼疾,这也铸就了20世纪40年代女性文学的一朵奇葩。
通观张爱玲的小说,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男人的形象或是缺席的,或是残缺的,或是懦弱无能的。“男人,在张爱玲那里,只是颓败王国中的物质性存在”,“张爱玲的世界毕竟是一个女人的、关于女人的世界”①。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并且是一位意欲瓦解男权权威的女性作家,张爱玲也策略性地营造了一个女性世界、女性国度,在这里,母女关系的书写自然又成为描述女性的一个极为恰当的切入点。《心经》中的许氏母女、《倾城之恋》中白氏母女、《金锁记》中姜氏母女以及《半生缘》中顾氏母女等等的形象构成了张爱玲文本世界中重要的角色,诠释着张爱玲对女人的特殊的体验和感受,而且她对女性人性所进行的挖掘和揭示,达到了很深的层次。母女关系也不仅仅是家庭中母亲与女儿的伦理关系,更是性别世界中女人与女人的关系,也正是因为此,张爱玲的小说在20世纪40年代的女性文学中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就。而在表现母女关系的诸多文本中,《金锁记》无疑成为一个具有代表性意义的文本。
《金锁记》中母女关系的一个最大的特点是母亲七巧是一个恶母,她身上完全没有以往小说中母亲的慈爱与温柔,而是像一个恶魔,一个只认金钱的疯女人。在她眼中一切行为都牵涉到金钱的利益,因此她对关系到金钱的话语、行为都异乎寻常地敏感,以致形成一种变态心理。哪怕是她自己明明存有的对于姜季泽的爱,也终究未能摆脱金钱的桎梏。拥有这样一位母亲,在这种母亲的抚养下长大的女儿,必定会有一番特殊的境遇,和母亲之间则会有着异样的关系。
归纳起来,《金锁记》中母女关系的描写主要表现在三件事情上:长安与表哥春熹玩耍、长安上学、长安的婚事。其实,长安与表哥春熹玩耍在《金锁记》中算是长安第一次“亮相”。“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纪到了十三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岁光景……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似的”②,这一段简短的肖像描写形象地传达出了一个明确的信息:女儿长安在母亲的环境中已几乎成了一个“物质性的存在”。“纸糊的人似的”,并不单单是表明长安的瘦弱与苍白,而且暗示了她作为孩子应有的蓬勃生命力的匮乏和缺失。可是,当长安和哥哥、表哥一起玩耍三人笑成一片时,似乎又透出了活泼、生动的气息,然而,这股气息马上又因母亲的出现刹那间就凝固住了,母亲厉声责骂侄子是受了父母的指使,想打长安的主意进而霸占她的家产的,这种骂法一方面训斥了侄子,另一方面也警告了女儿,有意无意地将自己被金钱锁住的思想渗透给了女儿。如果把这种方式称之为间接教育的话,那么之后她单独对长安说的两段话则是清晰的正面引导了:“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③在七巧看来,什么情都不存在,只有金钱才有用,才不会背叛自己,所以她对女儿的教育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的,她希望女儿认同她的观点,并和她一起守住自己用青春甚至一生的幸福换来的金钱。原本只是几个天真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七巧却责骂中透出警告,教育、引导中透出一种疯狂的敏感,这是一个被金钱锁住的女人的思维和反应,女儿长安就生活、成长在这样一个母亲所营造的氛围中,她的生命只能是苍白的,人像纸糊的似的。对于母亲的训斥她也只能垂着头答应了。
在长安上学这件事上,七巧是出于和大房三房比赛的心思,才无奈地让长安进了沪范女中。长安在学校里身心都得到了发展,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还有了朋友,喜欢自己的音乐教员,还会用口琴吹“Long,Long,Ago”的调子,可七巧只看到长安花了她的钱却常常失落东西,并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她根本没有想到十四岁的女儿已经有了强烈的自尊心,而在无父的家庭中,母亲代理着父亲的权力,代表着父亲的权威,其严厉程度绝不亚于父亲甚至超过父亲。长安在母亲支撑的家庭中长大,她与母亲的关系从她与表哥玩耍这件小事上便可显示出来,她对母亲是服从的,其中还含有苟安的隐秘心理欲望。这种服从在上学这件事上更进一步表现出来:母亲骂了之后,她“不敢作声,却哭了一晚上”,半夜里偷偷地吹口琴。为了保全自己十四岁的自尊,女儿自己大着胆子提出退学,母亲却马上又想到把学费拿回来,不愿白便宜了别人,甚至要和长安一同索讨,母亲的举动让女儿更加无地自容,连朋友的来信也不敢拆,学校生活就此结束。母亲处处提到钱,女儿的一举一动又好像总是损害着母亲的金钱利益,母女关系失去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赤裸裸地表现为被金钱异化了的关系。
长安虽然主动提出了退学,但半夜里“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岂不是她内心酸楚的表达吗?她自觉退学又何尝不是一心只认钱的母亲逼迫的呢?如果说上学之前长安只是母亲手中一个没有生命活力的物,那么在学校里她的生命开始丰满起来,精神也丰富了,或者说她开始成为一个有意识有生命的人。她选择了退学,这是她思考之后所做出的选择,因为母亲的权威让她不甘而又无奈,所以“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④。这个牺牲带给女儿长安的除了退学,还有生命力的萎缩——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母亲,甚至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女儿对母亲的仿效,“表示她把自己定位在母亲的法则中”⑤。母亲在男权社会的压迫下已经沦为“他者”,成为被金钱锁住的“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⑥,她在女儿面前一家之主的权威又让女儿望而生畏,以致女儿服从于她的权威,并自觉地认同它以求得自己安静却失去了生命活力的生活。
然而这种退缩、认同并未息事宁人,母女关系的紧张与冲突在女儿的婚事上达到高峰,女儿的悲剧命运也从这里开始。由于母亲生怕别人想她的钱,一再拖延女儿的婚事,并且为省钱劝女儿吸鸦片治病使女儿上了瘾,更加影响到了女儿的婚事,长安三十尚未出嫁。后来在堂妹和三婶的帮助下订了婚,母亲却是冷言冷语,长安因着对自身幸福的追求自顾自地戒烟。但母亲一次比一次骂得难听、恶毒,使女儿心头对幸福的热望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姑娘急着要出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
“……你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
“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金锁记》)
作为一个母亲,七巧不为已经三十岁的女儿找到意中人而高兴,反而一再辱骂女儿,极力阻挠,生怕将来女婿夺了她用青春换取的家产。如此将女儿的幸福与金钱相提并论更进一步显示了七巧变态的心理,以及母女之间的异化关系。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女人,七巧意识中还潜存着嫉妒与破坏的欲望,这缘于她年轻时的爱情经历、婚姻经验,她把男人都视为姜季泽之流,不管是自己的侄子还是童世舫,一旦接近女儿,她统统把他们的目的定位在“钱”上。她不相信爱情,对婚姻也有着不可靠的恐惧,所以她再三用恶语逼迫女儿,以期破坏女儿的爱情,其实,“女性人物/异姓氏对宗法道德权威的模拟和反抗,更可能是造成此篇七巧宰割长白与长安的心理病源。借由这种毁灭性的家长式宰割仪式,七巧成功地把儿女留在身边……七巧也暂时不陷入‘众叛亲离’的孤独绝望之中”⑦。对于女儿长安来说,七巧扮演了“一个病态母亲和男性家长的双重角色”⑧,金钱是病态母亲控制女儿的令牌,压迫性的宰割则是代替男性家长行使权威的显示,二者并用,母亲实现了对女儿的控制和压迫,完成了对孤寂绝望的拒绝。母亲的恶语冷言甚至后来的软语正是权威的宰割,长安抵不住这种“压迫”,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家庭环境,她也了解母亲在生活中的地位,她知道“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⑨。看似长安又一次像主动退学一样主动退婚,实际上七巧却是一位严厉的、不近人情的指挥官,她不容女儿“自由行动”,女儿即使意识到了她的需求是正常的,但笼罩在她周围的是母亲几近疯狂的金钱理论,更有母亲所使用的男权社会的法则的约束。
这又是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之间的事,一个女人已经处于悲剧的命运之中,成为金钱牢笼中的死囚,那么她又怎么会愿意看到另一个女人自由、幸福,所以她宁肯把她变成另一个死囚。所以长安终究无法摆脱这一切。作为女儿,她骨子里还含有对母亲的爱,这也使其在无力反抗权力时,屈从于母亲。女儿的生命归于死寂,像母亲一样进入没有光的所在。在这里,与其说她面对的是母爱,毋宁说是母亲所代表的传统价值,她屈从于母亲实为屈从于传统价值观念。从此,她不再追求什么,看似清醒的屈服缓解了被压迫的焦虑,可以一劳永逸地息事宁人,实质上她主动扮演了男权社会给女性设定的角色。在现实中则表现为安守现实,“在旧式教育的严格规范和旧式家庭的封闭空间中虚掷青春”⑩,女儿在强大的男权面前没有自我可言,成为代表男权的母亲的附庸,更无力把握自我,这种现实也是女儿成长路上必经的坎坷。
①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9页。
②③④⑥⑨ 张爱玲:《金锁记》,见《张爱玲作品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页,第266页,第267页,第262页,第271页。
⑤ 林幸谦:《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I》,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4页。
⑦⑧ 林幸谦:《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I》,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0页。
⑩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绪论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