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遮蔽下的名教与自然——唐传奇《杜子春》的另一种阐释
2010-08-15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408003
□李 荣(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 408003)
在唐传奇《杜子春》研究中,宗教叙述的多重内涵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重点。人们大多关注的是故事所展示出的人之本性与宗教超脱性追求之间的矛盾,以及杜子春因无法割舍爱欲而导致的失败性结局的多重寓意,或者关注杜子春从被选为仙才到其求仙行为失败这一情节本身所展示出某种宗教义理。然而,若是把这篇作品放在唐代上承魏晋玄学思想流风、下启宋明理学变革的这种特定思想文化背景之中去研究的话,则其内涵还可以有另外的认识。
从《杜子春》整体情节安排来说,主人公杜子春“挥霍以至家产荡尽”、三次接受神秘老人资助、感悟并了结心愿、求仙接受考验以及最终因爱欲难舍导致失败,这种种行为恰恰反映的正是魏晋以来中国哲学在“名教”与“自然”关系这一价值论命题方面的思考。名教与自然曾是魏晋玄学所关心的价值论中心话题之一。“名教”主要指涉社会政治制度和伦理道德规范,“自然”的内涵则较为复杂,就形而上的层面而言主要指的是道家所谓的“道”,包括自然观人生观等①,但实际使用中有时也被用来代指与社会规范相对的人之“本性”,甚至某些思想家还将此观念庸俗化,等同于人的本能。尊崇名教者重视的是其对社会的调节和稳固作用,提倡自然者则或以此作为摆脱现实规范束缚、追求个人精神独立与人格自由的依据,或以此为旗号为个人遵从自然本性的行为提供辩护。由于魏晋时代是“天下多故”的乱世,“名教”所代表的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纯粹的政治工具,“自然”往往成为士人反抗压制寻求个人自由的价值取向,“名教”与“自然”之间在很多时候存在着价值原则方面的冲突。虽然南北朝时代对“名教”与“自然”问题的探讨不再深入,但这场价值论讨论却影响深远,对于承接了魏晋南北朝文化传统余韵的唐代就更是如此,唐传奇《杜子春》即深刻打上这场讨论的印记。
一
从作品情节处理来说,主人公杜子春的行为中体现出对魏晋思想论争中肯定“自然”倾向的某种程度的认同。《杜子春》前三分之一都是叙述杜子春三次于穷愁潦倒之际接受道士化身的老人赠予巨款,前两次均因其纵逸本性难改而终归资产荡尽,至第三次杜子春始自我发奋,用老人所予完成“人间之事”,了结了红尘种种心愿。就其行为的实质而言,魏晋倡导“自然”的思想倾向在其言行中隐约可见。
小说一开始,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主人公杜子春就是一个穷愁潦倒的形象,“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仿惶不知所往”,无衣无食无可归之处。细究至此境地的原因,却首先在于他自己本身:落拓不事家产,纵酒闲游。也就是说,是杜子春个人过于重视现在的生活享受所致。亲朋故友对他的拒绝固然有着人情势利的因素,但首先是他自己“不事事”所致。后面杜子春的行为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第一次接受了老人的资助时,“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乘肥衣轻,会酒徒,征丝管,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此时,杜子春显然仍没有从最初家产荡尽的教训中清醒过来,丝毫没有意识到挥霍无度终归会导致再多的家产也会败尽,而是自以为凭借着眼前的巨额财富可以“终身不复羁旅”。第二次,杜子春在认识上则略有改变。他再度得到老人资助时起初还想着要“愤发”“谋身治生”,但最终仍落得个“贫过旧日”,究其原因,无法控制喜好享乐的本性依然是根本。
也就是说,杜子春这个形象最初的主要特征就是,有着强烈的享受现在、放纵本能的倾向,就如文中表述,有着非同一般的热切的“纵适之情”。这种表现很容易让人想起东晋思想家张湛的言论:“夫生者一气之暂聚,一物之暂灵。暂聚者终散,暂灵者归虚,而好逸恶劳,物之常性。”②在玄学发展的末期,本来以“道”为旨归的“自然”观念被庸俗化,在张湛的眼中,世间事物不过是“气之暂聚”,死亡消散是必然的结局,所以所谓的“自然”,就是“肆情”,即万物就是应在此短暂的生命过程中寻求暂时的安慰和快乐,对于人来说,就是应重视现实享受,应在声色耳目之好中感受人生的幸福,而无需以仁义礼教进行自我束缚。张湛的言论或许有些极端,但从人对短暂的肉体生命的依赖这个角度来看,其言论仍有值得深思之处。《杜子春》中反复表现杜子春之爱好“乘肥衣轻”,热衷于“会酒徒”、“征丝管”以至难以自拔,某种程度上不正是承认了肉体生命需求的本能性吗?正是因为对本性的极端放纵,杜子春才会遇到亲故都不肯一顾的“名教”困局,以至于产生了“愤其亲戚之疏薄”这种人生价值追求的迷茫。
二
当然,唐人所处的时代与魏晋相比毕竟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大一统和相对和谐的社会环境使得唐人虽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魏晋思想中追求“自然”、尊重人之本性的主张,但两者在价值取向的根本导向还是有所不同。在“名教”与“自然”之间,魏晋人虽承认名教的重要性,却在人生态度上更加倾向于肆情纵意的“自然”,而《杜子春》却反映出唐人虽然行为上有纵情肆意的表现,人生价值的根本却还是归于“名教”这一时代取向。在第三次获得老人的资助后,杜子春表示,自己最后的心愿是“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而后他果真“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 族亲,恩者煦之,仇者复之”。在这个情节中,杜子春明确地谈到了“名教”话题。他在即将追寻老人进行求仙行为之前首先想到的是“复圆名教”,更正自己以前在伦理行为方面的失误。也就是说,终于超脱了个人“纵适之情”本能的杜子春的人生归向,正是社会所期许的价值观。作品在这里做这种安排绝非偶然。它体现的正是唐人的人生价值追求。同样是意识到了生命的短暂,同样意识到了本能的强大束缚力,杜子春寻求的解脱方式最终没有仅止于本能,而是以一种有所作为的积极态度寻求在社会的“大我”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东晋张湛虽然提倡肆情、“自然”,但同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放纵本能的危害,所以有“任情背道,则遇物斯滞”的忧虑,意识到了过于沉溺本能最终必将也会走向一种实现自由的境界。只是如何使本能与对自由的追求二者相互协调,张湛还未能寻找到更为恰当的途径。在这里,杜子春则以认同传统儒家“立功”的价值观、归向名教为方式给出了一种解决的办法。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是秦汉儒家价值观的再现,但与作品前面的“纵情”情节相对举,却又可以认为是唐人深化“名教”“自然”问题的再思考结果。而且在杜子春身上,“名教”的追求甚至还有成为人生所有价值追求的基础的倾向。从文中来看,即使是杜子春后来寻道的宗教行为背后,初衷其实也并不仅仅是因有感于世道炎凉而产生了出世欲望,而是“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深层动机实际在于报恩。在杜子春因爱欲难舍而致老人炼丹失败、自身也仙境难登的情节中,杜子春的表现是“愧其忘誓”“自劾以谢其过”“叹恨”,其情绪的重心不在哀叹自己失去成仙的机会,而在于因深感有负老人所托而“愧”“谢”“恨”,落脚点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和报偿恩情的“义”,社会伦理仍是其行动的内在指南。很有意思的是,在《杜子春》中,“名教”本身的指向也很有特色。文中杜子春“立人事”、“圆名教”的行为主要涉及三端:一是济孤弱,二是助宗族,三是报恩情。就前两者来说,怜贫济弱救助宗族是宗法社会传统道德规范常有之义。《淮南子·修务训》曰“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孀”,“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③杜子春特地至扬州修建馆舍安置寡妇,为子侄嫁娶和族人事务操劳正是这种观念的体现。然而,若是放在魏晋以来的文化大背景中观察,这种行为又体现了魏晋南北朝“名教”观念中特别注重宗族的倾向。魏晋南北朝是古代中国最重门第家世的时代,家族本位观被推崇至极,杜子春遭亲故厌弃而最终还是不忘对宗族的责任即是如此。后世则有所不同,而若联系杜子春故事的相关作品进行比较就能看得更为明白。如明代的《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长安》,其大致情节类似唐传奇《杜子春》,二者在因穷愁遭亲故厌弃、三次受老人救助、悔悟后救助孤弱等情节方面均基本相似,但《醒世恒言》中却唯独没有最后杜子春为宗族费心尽力的情节。这种差异正是时代观念变化的写照。而且,杜子春所了之“人间事”中还有“报恩”与“复仇”两种需求。“报恩”与传统伦理中重“义”观念有关,前面已有所涉及,此处不再多谈。“复仇”则显得有些出人意料了。儒家道德本讲求所谓的宽仁,杜子春自己也准备脱离世俗,最后时刻却还要“仇者复之”去报复仇人,这种行为显然更接近于游侠“有仇必复,有恩必偿”的观念,更多地带着唐人直率敢为的精神特质。
所以说,《杜子春》体现了唐人趋同社会伦理、认同“名教”的倾向,但其趋同的“名教”本身却又带着唐代特有的文化痕迹。
三
联系唐代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可以认为,《杜子春》实际上还体现了儒释道三家思想合流的时代大趋势。
如前所言,杜子春的行为体现了魏晋思想命题中“名教”与“自然”话题在唐代的延续和发展,并且最终体现认同“名教”的倾向。这说明在唐代,以伦理文化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已经有慢慢获取思想界主导地位的倾向。然而,就《杜子春》作品来说,“名教”与“自然”这对既矛盾又有所联系的价值论命题毕竟最终还是被主人公的宗教行为所掩盖,后人关注这篇传奇,也是多集中于对故事后半段宗教情节本身价值的探讨。这种状况本身就说明,经过魏晋思想论争,“名教”与“自然”这一产生于中国文化本土的价值论问题已经无法在理论方面继续深入下去,仅固守传统思想也不能给此问题以更深层次的解说,在这种情况下,宗教观念就有了介入的空间。杜子春以放纵本能的肆情始,继而以复圆名教的行为暂时作了小结,随即进入求仙考验,最终考验未能通过而回到人间,究竟主人公未来的人生出路在哪里,作品并没有给以明确的解答。这正展示了唐宋文化转型时期,儒释道三家思想互争优长,儒家虽渐渐成为主导却还未能占据绝对主流的时代特征。
所以,可以这样认为,《杜子春》以宗教超脱为外在结构模式,内在却体现了唐代关于价值论问题的种种思考,杜子春形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宗教方面,实则也展示了时代文化变迁的趋势。
① 康中乾.有无之辨——魏晋玄学本体思想的再解读[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489.
② 道教三经合璧[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430.
③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