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渡”中“想象”:当前晚清诗学研究透视与反思
2010-08-15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王 成(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一、晚清诗学地位刍议
晚清诗学作为清代诗学的尾声,再加上其处于两大强势话语的张力影响下,在学术研究传统上往往受到忽视与轻视。当下的学者对晚清诗学的认识不足、重视不够已经成为了一种学术惯性,在研究视角上也缺乏一种整体视野与宏观认识。高旭在《答胡寄尘书》中这样总结清代文坛:“盖满清一代,所谓学士文人,大半依附末光。贼性灵,拜扬虏廷,恬不知羞,虽有雄文,已无当于大雅。”①晚清诗人文廷式在其《闻尘偶记》中做出过如是评价:“国朝诗学凡数变,然发声清越,寄兴深微,且未逮元明,无论唐宋也……下此者,乃繁词以贡媚,隶事以逞才,品概既卑则文章日下,采风者不能不三叹息也。”②梁启超对清代中叶以前的诗学评价是比较低的,即使是处于“新变”中的晚清诗学,其态度也是极其保留,“嘉道间,龚自珍、王昙、舒位,号称新体,则粗犷浅薄。咸同后,竞宗宋诗,只益生硬,更无余味。其稍可观者,反在生长僻壤之黎简、郑珍辈,而中原更无闻焉。”③晚清至近代以来的多数学者对清代诗学大背景下的晚清诗学评价甚低,晚清诗学地位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与彰显。
关于清代诗学的当下研究,蒋寅先生的认识尤为深入,“在理论上,我们都懂得‘后出转精’的道理,但实际研究中对清代诗学的投入非常之少,清代诗学研究的论著数量远远比不上《文心雕龙》。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④当前的学术界对清代诗学尚且如此,而既不处于正统地位,又缺乏全面、深刻的所谓现代特质的晚清诗学就更加不为学术界所重视了。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一方面,目前所见的绝大多数清代诗学著作仅仅将晚清诗学作为中国古代诗学的尾声进行“史”的梳理,关于晚清诗学研究的系统专著目前还没有出现。另一方面,学界的晚清诗学研究成果主要体现为对个体诗人与群体诗派的集中梳理,成果也仅仅限于局部研究与史学意义。当然,随着“晚清”作为一个特殊的视阈出现在当下文坛,学者们便开始以西方知识范式与学术范式来研究晚清诗学与文学问题,如晚清诗学现代性、晚清诗学转型、晚清文学场等,其研究理路似有方兴未艾之势,其中也涉及到不少相关热点问题的研究;但是,这种研究也只是零星点缀,无论从学者对晚清诗学自身状况的态度来看,还是从现有的学术研究成果来看,晚清诗学的地位都难以令人满意。学术研究比较注重研究对象自身的学理性与意义的现实性,倘若晚清诗学本身没有多少成就,或者意义不大,学者对其不够重视当然在情理之中;倘若晚清诗学只是由于时代、历史、认识等方面的原因,自身却还有深入研究与阐释的空间,那么,晚清诗学的地位理应得到足够的重视。“晚清”是中国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显然,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晚清诗学本身应该具有十分重要的史学意义与本体意义。
二、“过渡性”与晚清诗学研究态势
从清代诗学的发展历程来看,有清代中叶以前对诗学的综合总结在前,晚清诗学无论在形态与内容上都有所逊色;为此,晚清诗学注定被“想象”为下一个伟大时代——“五四”诗学时代来临的过渡点。正因如此,当下学者对晚清诗学的“新变”所带来的“过渡性”问题的认识与研究出现了简单化倾向,将其仅仅“想象”为“传统”的延续或者“现代”的开端,而并没有真正地介入到对“过渡性”诗学本身的言说。
“过渡性”概念意味着含混与不确定性,这就容易导致晚清诗学的研究有了“想象”的可能与空间,正如王德威所总结的,“由晚清以迄民初的数十年文艺动荡,则被视为传统逝去的尾声,或西学东渐的先兆,过渡意义,大于一切。”([美]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一方面,一部分学者们仍然将晚清诗学仅仅“想象”为清代传统诗学的“尾声”,认为这种“过渡性”还只是“传统”的“自为”衍化,并且对其体现出来的新质持极度保留态度。这种看法尤其体现在对晚清诗学“新变”的先声——龚、魏诗学理论的评价上,“如果我们再往前进步,就会真切地看到,从他们对于当时诗坛的时弊进行抨击和补救来说,他们是‘革新’的;但如果从整个文学史进程来说,他们的愿望与行为又仅仅是‘复旧’的。”⑤即使极富创见的黄遵宪诗学也是“取径实不甚高,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在一些学者看来,晚清诗学始终处于传统话语的强势压力下,它与古典的暧昧与纠葛致使其终究无法摆脱传统诗学的深度影响与规约,这种似乎不够“变动”与“进步”的诗学形态直接导致学者们仍然习惯将晚清诗学置于所谓“自足”的传统诗学的一脉相传的逻辑体系中。另一方面,面对西方学术范式与话语的当代显现,以及对“五四”诗学思潮的“寻根”与“探源”热的兴起,将晚清诗学“想象”为一种西方化、学科化、体系化的研究对象予以探讨又成为学术界的热点。当下晚清诗学研究的再次兴起,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延续了此种思维指向,期望以一种既有的“前理解”(西方话语与体系结构)来“想象”晚清诗学。因此,对晚清诗学的“当代阐释”就成为一种新的学术动向,如“‘诗界革命’论无意识地成为全球化东扩的一种本土诗学工具,这就是说它无意识中以汉语诗歌革命的方式为全球化在中国的东扩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⑥“当代学界对于晚清的研究,依然属于中国现代学研究的范畴。……现代学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基本的问题意识,也成为我们思考中国问题时无法规避的先验结构。”⑦也就是说,当下学者对晚清问题,包括晚清诗学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又走向偏向于西方学术范式体系的研究路径,这种“以西格中”的学术惯性与同一性思维模式深层地影响着晚清诗学的当下研究。当前晚清诗学的这种“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研究模式,表面上体现的是一种学术范式与认知方式的差异,在深层次上指向了学界对晚清诗学“过渡性”涵义的理解误区,而这恰恰遮蔽了晚清诗学的本来面貌与价值体系。
三、晚清诗学“过渡性”问题的当下反思
晚清诗学的“过渡性”问题所导出的两条研究路径,不仅反映了学者对晚清诗学存在态势的某种“想象”,同时也促使我们对既已形成的思维范式的反思——对晚清诗学进行简单的“传统”框定与“西化”阐释反而会遮蔽许多本源问题。因此,晚清诗学作为一种诗学“过渡”形态,本身就要求我们以“流动”的视野来关照,以一种“之间”意识来确立我们的研究基点,而不是在中与西的两端随意“想象”与盲目跟从。从诗学话语的历史演变来看,晚清诗学有去“中心化”的倾向,这种既偏离“传统”又逐渐附有“西化”色彩的“过渡性”诗学发展路径体现的正是一种“边缘化”的动向;但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晚清诗学的“边缘化”本身是一个极具意味的话题。“‘边缘’的意义指向是双重的:它既意味着诗歌传统中心地位的丧失,暗示潜在的认同危机,同时也象征新的空间的获得,使诗得以与主话语展开批判性的对话。”⑧“边缘”不等同于不重要、无意义与无特色,对晚清诗学“过渡性”认识而带来的“边缘化”表征实际上暗示了传统与现代的潜在转换与演变。“晚清诗歌变革通常被看作过渡时期的历史事件,因此虽不成功却意义重大……作为‘过渡’的晚清诗歌变革这一历史事件很容易被看成一个踏板,历史踏着它、通过它,进入另一个时段。而我认为,晚清诗学变革更应该被看成一段台阶,它本身就处在现代诗学的发生阶段”⑨为此,就晚清诗学而言,我们要避免用“五四”诗学来“发明”晚清诗学的陷阱,则必须把对象还原到它自身的现实纠葛与理论基点中去。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在具体的历史视阈中给“过渡性”的晚清诗学应该具有的恰当地位。“晚清诗论正处于从中国古代诗论向中国现代诗论转变的重要时段。它具有从古典向现代转变的过渡性特征,即它混合着中国古代诗论的实用性、鉴赏性与中国现代诗论的体验性。”⑩因此,晚清诗学“过渡性”问题既是晚清诗学研究的逻辑起点,又是晚清诗学研究的关键所在。晚清诗学的“过渡性”问题不应该简单地等同于一种单向的历史事件,它自身就包含着各种话语体系以及对话可以展开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传统”与“现代”相互冲突与融合,并且以一种“杂糅”的态势彰显了晚清诗学的“过渡性”内涵。在我们的研究视阈中,“过渡性”本身应该具有本体论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来看,晚清诗学的“过渡性”状态才是晚清诗学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旨归。
① 高旭:《答胡寄尘书》,见《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694页。
②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资料编辑组:《近代史资料》总44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页。
③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页-第102页。
④ 蒋寅:《清代诗学研究之我见》,《江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⑤⑩ 杨四平:《由古典至现代:晚清诗论的过渡性特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2期。
⑥ 王一川:《全球化东扩的本土诗学投影——“诗界革命”轮的渐进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⑦ 石天强:《晚清是如何被想象的?——当代中国晚清文化研究一瞥》,《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第7期。
⑧ 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