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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写意到写实:论萧乾小说艺术风格的形成及嬗变

2010-08-15周艺灵集美大学福建厦门361004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萧乾巴金创作

□周艺灵(集美大学, 福建 厦门 361004)

“风格就是人。”①纵观萧乾的小说,不难发现其创作风格出现了明显的两个阶段:前期创作(1933—1934),以《篱下集》为代表,倾向于浪漫主义的写意风格。《道旁》和《栗子》的两篇小说的发表标志着作家创作风格从“写意”到“写实”的真正转变;后期创作(1935—1938),以《栗子》、《落日》和《梦之谷》为代表,更加关注对社会现实的揭露,通过反基督教进行历史反思,真正成为一个抒写人生的现实主义战士。

一、“写意”风格的形成

在1933年至1934年两年间萧乾创作了以《蚕》为代表的12篇短篇小说。其最初的创作多借用意象、隐喻与象征等方法,追求诗意的画境和人生的哲理性。

(一)中国传统文化的熏染

“写意”一词,是中国诗画的一个美学概念,不求形似只求神似。童年的萧乾时常逃课去庙会,庙会中的民间曲艺及大堂姐为他背诵的古典名著都令他领悟到中国俗文学中的寓情于景、借景抒情的文学传统,对其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萧乾认为,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要学习中国古典诗词善于运用意象,通过意象“在读者心中唤起某种感觉,诗人写‘秋’,字面上可能不见半个‘秋’字,然而读完秋景的具体描写,一片秋意就自会在读者心中油然而生”②。

《雨夕》是萧乾写意小说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小说通过“避雨”见闻的描述传达作者自己的人生感受。萧乾采用了避实就虚的叙事结构,淡化了情节,强调叙述者主观的经验性和情绪性描写,使得小说显示出诗化的特征。《蚕》、《花子与老黄》和《俘虏》等篇都在意象的描绘中融入“宇宙的情绪”和人生命运的哲思。这类小说最突出的特征是不致力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不以塑造人物为中心,注重对景物或环境的描写,借助这种描写来渲染特定的艺术气氛。《雨夕》中的那一场绵绵的夜雨不仅只作为背景存在,而是小说艺术内涵的关键组成部分,是小说借以传递情调或意绪的重要手段。萧乾不甘心单纯去写自然景物,而是企图把景色和人物糅合得更紧密一些,这些小说看起来就像一幅幅的写意画。

(二)西方意识流的影响

1.最初的副食品——曼斯菲尔德

曼斯菲尔德的故事是萧乾最初的“副食品”,“画面小、人物少、情节平凡。但它们曾使我时而感到无限欣悦,时而又感到深切的悲怆”③。曼氏小说语言舒卷自如,既有诗歌的凝练,又不乏散文的优美,既有细致入微的现象观察和摹写,又引而不发、委婉巧妙地表达出了她的思想观点和创作主旨,并时常营造出一种童话般的浪漫梦境。萧乾显然受到了曼氏语言风格的影响,其早期小说语言并没有浓艳的色彩,但细细品味却有一股疏淡素雅之韵。他的笔端饱含着真切的情意,字里行间具有一种散文诗式的风格——优美流畅、清新淡雅。《蚕》、《雨夕》、《俘虏》及《梦之谷》等篇中均体现出这种语言风格,他注重细节的观察和描摹,但又不直接发表议论,只在客观冷静的叙述和描写中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2.最喜爱的作家——吴尔芙

在众多意识流派作家之中,萧乾最喜爱的是吴尔芙。与其说她是诗人不如说是小说家,“是一位把文字当作画笔使用的作家。”③《到灯塔去》写的不是灯塔旅行而是塔与岸之间那片水光在人物心灵上所起的变幻,萧乾认为“这本身便是诗”。对吴尔芙的“小说诗化”萧乾是认同的,这使得他在日后的创作中总是力图创造小说的诗境,甚至把小说当作散文来写。吴尔芙的“诗化小说”将诗歌广泛的题材和视野的特征运用于小说的方法,对萧乾产生了深刻影响。长篇小说《梦之谷》以其出色的语言直觉著称,作者运用丰富联想创造出众多独特意象,人物内心独白延伸到小说各个章节,直觉与幻觉、记忆与印象、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情感迸发与回流是由意识流动来实现的。序幕中随着船的行进,月亮、波涛、海鸥、灯塔、木屐声……不断出现的景物与情感也流水似的不断涌出来,其直觉的敏感与吴尔芙有异曲同工之处。

吴尔芙对萧乾的“诗化小说”的影响,还体现为语言上的匀称的节奏美。她认为小说中的诗不是“语言的诗”,而是“情境的诗”,它们使得小说总是具有一种优美而抒情的诗的气氛和意境,令人回味无穷。《梦之谷》的二十四章中有一段充满诗意的描写:

那是一段短短的日子,然而我们配备了一切恋爱故事所应有的道具:天空星辰那阵子嵌得似乎特别密,还时有陨落的流星在夜空滑出美丽的线条。四五月里,山中花开得正旺,月亮像是分外皎洁,那棵木榆也高兴得时常发出金属的笑音。当我们在月下坐在塘旁,把两双脚一齐垂到水里时,沁凉之外,月色像是把我们通身镀了一层银,日子也因之镀了银。我们蜷曲着脚趾,互相替洗着。由于搔痒,又咯咯地笑着。

萧乾用诗一样的语言让“镀了银的日子”美得让人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而沉醉在那到处诗情画意的“梦之谷”中。

3.最深刻的影响——屠格涅夫

萧乾在谈到他早期所受的外国文学影响时,曾说过屠格涅夫对其影响是最深刻的。屠氏是个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大家,其作品中往往采用异常朴素的叙述、忠于现实的描写和特殊的抒情性,对萧乾的前期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萧乾的小说也常采用平静的叙述,用“冷静的幽思”来节制情感。更重要的是,屠氏是个写景大家,他善于把朴实鲜明的现实主义手法和浓郁的抒情格调相结合,尤其是情景交融的表现方式,这对萧乾影响深刻。《猎人笔记》是一本集中描绘俄罗斯风景与民风民俗的画册。作者笔下的每一片风景,现象和事物都流淌着一种诗意盎然的抒情色彩,他以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努力营造出一种浓郁的诗的氛围,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他的《白净草原》与萧乾的《俘虏》同样写了夏夜孩子们的游戏,小说都洋溢着诗情画意。然而萧乾并不是一味地模仿,在对屠氏的接受和理解中,他积极结合自己的个人经历和民族特点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如果说屠氏的作品是一幅幅油画,那么萧乾的小说便是一幅幅具有民族特色的山水画。

当然除了以上三位作家,狄更斯、哈代、詹姆斯、乔伊斯和勃朗特等文学家都曾对萧乾的文学创作产生过间接影响。但萧乾从他们身上不仅是纯粹的模仿,他擅长从各家中取其精华,广采博取,兼容并蓄,做成文学的主人,构建起自己特殊的艺术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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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体独特的生命经历

童年的寄人篱下,孤儿寡母的贫困生活,造成了萧乾自卑、敏感的性格。幼年失怙及在崇实的工读养成了他浓郁的忧郁气质。他的敏感性格和忧郁气质,使他善于寻找充满美和诗意的对象。这种善于体验生命诗意的天性具体表现为对自然风物的喜爱,表现为对爱与美的追求。于是在《篱下》、《矮檐》和《邓山东》等小说中出现了儿童的世界,寄寓了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意识。小说中的自然风物不再只是背景,而是小说的氛围,是故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牵连着角色的性格,关联着角色的命运。萧乾的特殊生命经历给了他一份别人没有的财富,教会他对现实生活中生命与命运进行思索,使得他分外注重对寓含深厚的富有哲理性的意象的捕捉与创造。这一切都构成了他前期创作的“写意”风格的形成。

(四)沈从文的审美观念影响

沈从文的审美观念对萧乾前期创作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他强调文学创作中的现实与诗意,认为小说应建构具有诗意的意境。在其表现湘西世界的一系列小说中,诗意化的人物、朴素优美的自然意象与纯朴的人情风俗相互交融,贯注了其浓厚的情感和执著的理想,共同构成柔和的意境,小说弥漫着浓重的写意性。而萧乾的处女作《蚕》以写意的笔调,表现了富于诗意的情爱,刻画了人物的某种气质,并寄寓了一定的人生哲理意味。沈从文对萧乾前期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在审美取向和文化趣味上两者还是有明显的差异。“京派”作家有意识地回避政治,以独特的文化视角认识世界,通过乡村生活和民间生活,体现对原始、质朴的乡风民俗和平凡的人生方式采取认同态度。在他们笔下人性都是善和美的,而在萧乾的作品中却有另一番景象。《篱下》和《矮檐》下的炎凉世界是作者的血泪感受,《落日》和《一只受伤的猎犬》是通过作者自身遭际展开的,《花子与老黄》和《印子车的命运》是下层人民被奴役生活的控诉。对于沈从文和“京派”小说的浸染与影响,萧乾并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采用了主动的选择。

二、“写实”风格的转变

“一二·九”运动发生,萧乾创作了《栗子》,标志其小说的艺术风格从“写意”到“写实”的转变。民族的存亡和国家的危机令他陷入了思考,而自己特殊人生经历使他转向关注城市底层的贫民。巴金的人生态度也深深地影响了他,由此他坚决地走上“写实”的道路。

(一)时代的思考

萧乾的小说集中在1933年至1938年间,这正是国家内忧外患的关头。他在十五岁时就曾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积极参加罢课和示威游行,反抗社会恶势力,并被捕。“九·一八”事变后,文艺界一些进步的青年作家,敢于承担起时代使命,作品大都具有现实性和斗争性。萧乾前期的小说将诗意和现实结合起来,已出现了现实主义的倾向。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燃烧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爱国情绪,小说题材出现重大转变,注重社会人生的“写实”风格真正形成。

小说《栗子》塑造了于若菁和孙家骐两个决然不同的形象,高尚与卑鄙,无私与自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题材上,《栗子》不再描绘诗情画意,而是以严谨的写实风范来观照人生、审视现实,创作表现出与时代主潮日益贴近的一面。《栗子》成为萧乾小说艺术风格转变的标志,文字和结构不再是小说的主要,主题成了第一首要,愤怒取代了忧郁。

(二)个体的文化倾向

作家的文化倾向首先是由他个体独特的人生经历造成的。童年的孤寂和狼狈,造成了萧乾自卑和敏感的性格,但也铸就了他倔强的品质。在人生的旅程中他自立奋斗、直率敢为,性格也从自卑敏感逐渐转变为乐观活泼。他的小说充满了对社会底层贫民的深切同情和对人类光明前景的强烈追求,具有“为人生”的精神。五四时期的“人的文学”主张,对其“为人生”的文化倾向形成也有一定的影响。1918年,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提出了“人的文学”的观点:

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活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学,便谓之人的文学。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因为我们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实在的情状,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④

在周作人那里,“人的平常生活”只是“人的文学”的一种倾面反映,但到了萧乾这里,则直接地介入了普通人的现实生活境遇和命运,实现对现实人生的批判。他前期小说中,那些“心灵自传”的作品大都用儿童眼光关照现实生活,小说中被歧视的孩子、遭遗弃的妇女和忠实的奴仆等人物形象都是社会底层人民。到了后期,对人性的客观驱逐了他的虚无,真正完成了从“写意”到“写实”的转变。

萧乾后期小说创作(1935-1938),以1936年出版的《栗子》集、《落日》和长篇小说《梦之谷》为代表。《矮檐》、《落日》和《梦之谷》虽未完全放弃身边的题材,仍带有自传色彩,但对人性的思考较前期有了更深层次的发展。这时的多数作品,注重反映社会现实,努力从自己的小天地里走出来,用知识分子的批判眼光来关注人生和社会。《皈依》、《昙》、《鹏程》等篇开拓了宗教领域题材,从广阔的社会生活面出发,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作家用个人身受的遭遇向神圣的宗教发起挑战,对宗教本质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尤其是表现人民对民族压迫的抗争,都达到了比较深刻的程度。

(三)巴金的影响

随着1933年底与巴金的结识,萧乾的创作就开始受到其影响,并逐渐发生转变。巴金有强烈的现实感和社会历史感,萧乾曾在《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一文中这样概括巴金的人生哲学:

悲天悯人,关心同类,同情弱者和不幸者;为自己,毫无所谓;对世界,只有责任感,没有权利感;在敌人面前不低头,苦难面前不自怨自艾;对前途,充满了乐观和信心。⑤

巴金的这种人生哲学深深地影响了萧乾,为此他把巴金称为自己的“人生师傅”。“在这师傅的鞭策下.我渐渐学习着忘记自己,而又把广大人生同自己联系起来。于是,像飞翔在蓝空中,我开始忽视了琐细曲折,而试摸到现实的轮廓了。”⑥1936年,巴金在看完《矮檐》后就启发萧乾要走出童年回忆的狭窄主题,此后在他的指引下,萧乾的创作思想开始发生转变,先后创作了《鹏程》、《道旁》等篇,小说创作逐步走出个人情感的小天地不再单纯地描绘自己的梦想,而是更深入地关注社会的疾苦和民众的艰辛,以致1938年后,他放弃了小说创作而转向了更为现实的新闻报道工作。

① [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1):8.

② 萧乾.礼赞短短篇[A].傅光明.解读萧乾[C].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268.

③ 萧乾.一本褪色的相册[A].唐文一,刘屏.往事随想·萧乾[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92.

④ 周作人.人的文学[A].周作人经典作品选:生活之艺术、人的文学[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71,92.

⑤ 萧乾.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A].唐文一,刘屏.往事随想[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273.

⑥ 萧乾.忧郁者的自白[A].唐文一,刘屏.往事随想·萧乾[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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