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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真诚热情与世事洞明:重读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2010-08-15魏洪丘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408100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王蒙青年人组织部

□魏洪丘(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 408100)

论争档案:王蒙1956年9月发表了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发表时《人民文学》编辑部将其修改并更名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后来在收进其他集子时,王蒙又将其改回原题),成为王蒙的成名作,引起了人们的广泛注意。围绕这篇被认为是当时有代表性的“干预生活”、“写真实”的作品,文艺界曾经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与争鸣。

由韦君宜、黄秋耘主编的《文艺学习》杂志率先发表了讨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文章:1956年第12期就发表了林颖的《生活的激流在奔腾》、增辉的《一篇严重歪曲现实的小说》等观点尖锐对立的一组;1957年1月号又发表了长之的《可喜的作品,同时又是有严重缺点的作品》、彭慧的《我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意见》、一垠的《不健康的倾向》等一组,批评的意见渐多;1957年2月号再度发表杜黎均的《作品中的真实问题》、艾克恩的《林震究竟向娜斯嘉学到了什么?》、马寒冰的《准确地去表现我们时代的人物》等一组,继续深入开展讨论。

而1957年2月9日《文汇报》发表的李希凡的《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则把讨论推进到一个批判的阶段。李希凡就作品的真实性提出了根本性的否定,认为北京没有作品描写的那样的官僚主义,并从政治上上纲上线,进行了猛烈的批判。

之后,《光明日报》先后发表了徐凯的《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讨论》、周培桐等的《典型环境质疑》;《文艺学习》1957年3月号又发表了一组著名作家、评论家的讨论文章,如秦兆阳的《达到和没有达到的》、康濯的《一篇充满矛盾的小说》、艾芜的《读了〈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感想》;《中国青年报》也发表了艾之的《林震、赵慧文及其它》;《人民日报》则发表了林默涵的《一篇引起争论的小说》。

从开始讨论以来,批评文章多围绕着小说的真实性和典型性问题,对人物林震、刘世吾的认识评价,以及作品的社会效果,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有人肯定这是一个非概念化的优秀作品,忠实于生活,是从现实生活中汲取主题和题材、直至每个细节;也有人否定这个作品,指出作品严重地歪曲了现实生活,缺乏真实性和典型性。有人认为刘世吾是一个典型的官僚主义者,有人却指出这是对老干部的丑化、不真实。

从当年12月的《文艺学习》组织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讨论,展开批评与论争起,直至第二年5月《人民日报》发表《人民文学》的相关说明文字(《严肃对待作家的创作劳动》,1957年5月7日),以及王蒙的文章《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人民文学编辑部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原稿的修改情况》,批评和论争才算告停。

在文学史上发生的这场论争中,两种相悖的观点,其实都是受当时政治功利观念的影响所致。今天,我们重新审视这一现象、重新评价这个作品,必须改变仅作真实评价、仅用典型论的方法。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描绘的是解放初期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所带来的新的社会变化,人的思想在变,社会风气也在变。在这样的时代,年轻人受到鼓舞,怀着真诚与热情,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这火热的事业。他们年轻,充满活力,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很少受到旧传统和世俗的污染,率直、乐观、爽朗。

王蒙正是这样的年轻人。他在谈到自己创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时曾经说:“娜斯嘉(苏联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中的女主人公)式的天真、热情与理想主义,对于我,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作者来说,仍然颇有魅力……我可以以我的‘区里的日常生活’(奥维奇金名作之题)写成小说了,我可以大大地诗化浪漫化我的日常经验了……我相信我的忠诚和我的勇敢,相信我的世事洞明和我的摇曳多姿,相信我的‘少共’风度和作家才气,我会成就一篇怎样的小说啊!”①他正是以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姿态,以自己对社会改革的热情、勇敢、自信,完成了这篇社会反响强烈的作品的。就如郭宝亮在《艰难的建构:整合与超越——论王蒙的文化心态及其传统认同》中指出:“那可真是一个激情的年代,透明的年代,青春和诗意的年代呀!与其说《青春万岁》是一部文学作品,倒不如说那是青春期的王蒙对时代的诗意的记录。”②在《王蒙小说的文体语境》中他再度指出:“美好的生活,幸福的时代,王蒙以主人翁的豪情投入火热的斗争。自豪感、幸福感以及光明的前途,使王蒙成为‘时代的宠儿’”。③

像许多评论者所得出的结论那样:王蒙是那些年代有影响的讴歌理想的“青春体”小说创作的代表(这也是王蒙小说文体的最初形式)④。“青春体”小说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它表现了解放初期社会的“青春”风貌,反映了新时代中的青年作家的“青春”心态,作品中的“年轻人”形象是充满理想、积极进取的。人们在研究小说文体的演变过程时,已把王蒙建国初期小说创作归结于“青春体”小说。

这些“青春体”小说(如《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既是新时代的文学展示自己“青春”风貌的文学样式,同时又是青年作家抒发情感、歌唱理想的表现模式。作者自我充满青春活力,作品中的人物也展现出青春活力,作者自我与作品中的人物相互交织、相互辉映,让作品总体呈现出“青春”的色彩与魅力。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正是王蒙“青春体”小说的典型之作。王蒙在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林震,也就是他赞美的“年轻人”——“青春体”形象。

林震,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党的年轻干部,给组织部带来了新的活力。他虽说是刚刚步入社会,显得有些幼稚,但这种幼稚正是真诚热情的表现。他嫉恶如仇,对通华麻袋厂的察访使他看到了某些领导工作的懈怠,便“深深地把眉头皱起来。他发现他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有重重的困难,但他也受到一种刺激甚至是激励”,他意识到——“这正是发挥战斗精神的时候啊!”午饭后,他迫不及待地找领导汇报工作。他的积极向上、认真负责的工作热情,把这个年轻人的“青春”特征表现得非常充分。对一些领导工作的麻木、拖延、不负责任,林震认为这是对群众的犯罪。他指出:“党是人民的、阶级的心脏,我们不允许心脏上有灰尘,就不允许党的机关有缺点”。正如谭谈、夏义生在《革命:王蒙话语世界的关键词》所指出的:“近代中国社会知识分子政治化的过程,首先是以精英的角色、大众代言人和启蒙者的身份出现的。王蒙承续了这个话语系统。《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林震以单纯、敏锐、充满革命理想和激情,担当了革命道德的裁判。他用理想的标尺,判定刘世吾的冷漠、麻木,对于赵慧文的感情的涟漪则用理智完成了道德的自律,从而确立了凛然正气的知识分子的地位。”⑤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人物林震是王蒙创作这个作品的中心——“年轻人”。通过他,王蒙是要表现“年轻人”的理想与人格。毕光明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新解》也认为:“在《组织部》里,‘年轻人’——林震,是这个小说的原发点。这篇小说是由他的感受、体验而产生的,或者说,小说的动机与意向性,都产生于林震的内心经验”;“‘年轻人’作为题目的中心词,这种自我定性在表层上有一点谦称的味道。但从真实语义看,它在王蒙小说中是一种人格类型、人格主体的代名词。”⑥

显然,作为“年轻人”的作者王蒙和同样作为“年轻人”的文学形象的林震,都具有相同的特质:真诚、热情,都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乐观主义者。

在当时的社会时代中,真诚热情的“年轻人”对理想的追求,往往会受到复杂社会环境的制约,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成为不争的事实。年轻人所面临的不再是反动势力的压迫,不再是枪林弹雨的考验,而是旧思想旧传统的干扰,旧观念旧作风的压抑。用郭宝亮的话来说,就是:“现实的复杂性很快就使王蒙的理想主义和廉价的乐观主义遭遇了尴尬和困惑,《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正是这种尴尬和困惑的产物。如果说,《青春万岁》是对理想的高歌,那么,《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则是理想在现实中受阻之后的一种颤音”⑦,王蒙的这种尴尬与困惑正是体现在作品中的年轻人林震的身上。

作为年轻人理想追求的对立面存在的,也正是造成年轻人的尴尬与困惑的,不是过去阶级斗争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明显的敌对势力,而是刘世吾、韩常新等为代表的世故、超脱甚至冷漠。这些人对待工作中的问题,不以为然,敷衍容忍,拖而不决,有姑息纵容之态。年轻人林震的积极热情,反而被视为“急躁”“把生活理想化”,甚至“无组织无纪律”。

过去,人们往往从政治功利性出发,看作品与现实之间的相互关系,热衷于对作品反映现实与否、作品反作用于社会如何,因此,得出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干预生活”“写真实”的成就,将作品归结于大胆揭露现实生活中的矛盾斗争、鞭挞了生活中的旧的思想残余、表现了反对官僚主义等等。殊不知,作者王蒙在创作时,并没有预期作品会产生什么样的政治功利。

王蒙自己在《〈冬雨〉后记》中曾经就《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创作做过说明:“小说中我对于两个年轻人走向生活、走向社会、走向机关工作以后的心灵的变化,他们的幻想、追求、真诚、失望、苦恼和自责的描写,远远超过了对于官僚主义的揭露和剖析。如果说小说的主题仅仅是‘反对官僚主义’。我本来应该着力写好工厂里王清泉厂长与以魏鹤鸣为代表的广大职工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但是,请看,作品花在这条线上的笔墨,甚至还没有花在林震与赵慧文的‘感情波流’上的多。我有意地简化和虚化关于工厂的描写,免得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在某个具体的事件上”,他还说:“作为林震的主要的对立面的刘世吾的形象,如果冠之以‘官僚主义’的称号,显然帽子的号码与脑袋不尽相符。”⑧可见,我们根本不应该从政治功利的角度去看待它。

王蒙谈及创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时称,在之前,自己已经有了认识,即:在“生活中到处碰壁、尴尬狼狈,但并无大恶,乃至不无几分可爱的人物”,“世事人情都告诉我,娜斯嘉的故事恐怕是廉价的乌托邦”⑨,因此,可以看到,王蒙在作品中要表现的是年轻人在生活和工作中的理想与追求,写他们的情感与感受、碰壁与尴尬、困惑与思考,以及他们的走向成熟、聪慧、干练,走向世事洞明。这些都是通过对主人公“年轻人”林震的刻画来实现的。林震这个“年轻人”正是在追求理想、热情工作的过程中,显示出他的世事洞明。当然,这也正是作者王蒙这个“年轻人”的世事洞明。王蒙在通过这个人物让读者去体会和感悟“年轻人”的理想追求与生活、个体人生与社会之间的差异,其间让人们看到他对“年轻人”的赞美与批判。

“年轻人”林震的人生历程中所遇到的苦恼与困惑,说明热情真诚不等于现实工作,理想追求不等于现实生活。他满腔热情地下基层,到通华麻袋厂调研,发现问题向后来升任副部长的韩常新汇报,本意是想尽快处理好,却被告知“不要急躁嘛”;他看到韩常新凭经验写的“麻袋厂发展工作简况”不合实情而瞠目结舌(“他有一刹那甚至于怀疑自己没有去过麻袋厂,还是上次与韩常新同去时自己睡着了”);而第一副部长刘世吾听了林震关于麻袋厂的问题的汇报后,说的是“解决这个问题目前时机还不成熟”;后来居然受到严厉的批评,被指为“年轻人容易把生活理想化……也容易过高估计自己,抱负甚多,一到新的工作岗位就想对缺点斗争一番,充当娜斯嘉式的英雄。这是一种可贵的,可爱的想法,也是一种虚妄……”而且还被讥讽:“有原则性的并不仅是你一个人”。热情却遭遇尴尬!

尤其是,林震工作的阻力往往来自上级领导的观念与作风。作品中,林震的顶头上司韩常新给林震的印象是——浅薄:调查研究不深入,随心所欲地编造调查报告,汇报时前言不搭后语,把描写被林震奉为楷模的娜斯嘉的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嘲笑为“荒唐”、“编得天花乱坠”。而刘世吾这位有着光荣革命历史的老干部,口头禅是“就那么回事”,对问题的见解与分析“精辟”“独到”得让人越绕越糊涂……对区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李宗秦、区委正书记周润祥,作品虽着墨不多,但一个是身体不好,嫌工作太具体而挂名不问,一个是工作太多太忙,顾不过来过问组织部门的工作。但到末了的区委会讨论麻袋厂问题的处理时,李宗秦和稀泥式的“理论分析”与对林震的“背诵着抒情诗去作组织工作是不相宜的”的批评,让林震感到“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真难啊!”

作品还以林震和赵慧文的关系,从另一个侧面探讨了“年轻人”在爱情方面的理想追求与现实观念的矛盾冲突,以及由此产生的尴尬和影响。林震和赵慧文同为“年轻人”,他们心有灵犀,对生活和工作有共同的认识、共同的语言,但是刘世吾的一句“警告”:“据我看,赵慧文对你的感情有些不……”一下子就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和谐与融洽,阻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波流。“年轻人”追求理想的爱情也属不易!王蒙不是在表现政治主题,他笔下的诸多人物也不是非白即黑式的,他是在写“年轻人”的人生、情感和命运,写他们从热情真诚到世事洞明。我赞同郭宝亮先生的观点:“在这一作品中王蒙的重心并不在于要批判什么,而是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混沌和困惑的感悟。”⑩我也赞同孙先科先生的概括:“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真正的价值与意义在于它提出了一个特殊的主体——被青春激情与革命精神激励着的‘年轻人’,在经历新、旧社会体制重大转型的过程中,其精神如何‘成长’的现象学问题。”⑪

①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问世前后[J].北京: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11).

②⑤⑥⑦⑩ 温奉桥编.多维视野中的王蒙(第一届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

③④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D].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⑧⑨ 王蒙.王蒙文集(7)[M].北京:华艺出版社,1989.

⑪ 孙先科.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精神现象学阐释[J].北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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