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及其争议的再解读
2010-08-15傅金祥淮海工学院文学院江苏连云港222005
□傅金祥(淮海工学院文学院, 江苏 连云港 222005)
论争档案:《晚霞消失的时候》在1981年《十月》第1期发表的第二天,冯牧就打电话到编辑部,认为这部小说“才华横溢,思想混乱”,同时还预见到这部小说发表后,会引起思想界的强烈反响。①的确,小说发表后立刻带来了轰动效应,尤其在年轻读者中引起了广泛的激赏。较有影响的文章有:于建《人生价值的思索——读〈晚霞消失的时候〉》(《读书》1981年第8期),叶橹《谈〈晚霞消失的时候〉创作上的得失》(《文艺报》1981年第23期)等。著名理论家,《人民日报》副主编王若水写了《南珊的哲学》(《文汇报》1983年9月27日、28日连载),对礼平的“离经叛道”和“宗教情绪”提出批评。后来礼平写了《谈谈南珊》(《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对王若水的批评作了回应,而王若水的《再谈南珊的哲学》(载于《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坚持自己的意见。
围绕小说的争鸣,大约从1981年—1985年,断断续续四年之久。综合批评者的观点,其视角主要集中于:小说的“宗教情绪”及宣扬宗教信仰问题;小说将历史道德化、违背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小说宣扬了抽象的“人性论”、“善恶”观。另外还多涉及南珊、楚轩吾形象塑造、艺术表现等。当然也有不少人不同意对作品的批评,作者也曾撰文辩解,认为小说虽涉及了宗教信仰,但并没有宣扬宗教信仰,作品并没有把历史道德化。
在“清除精神污染”的思想运动中,《晚霞消失的时候》与《人啊,人》、《苦恋》等被列入清污范围遭受批评。但总体而言,作者并没有遭受大的冲击,原因在于上世纪80年代毕竟处于思想解放的潮流中,残酷斗争的时代已经过去。礼平后来曾谈到:“好在这时的政治空气已经相当地自由和宽松了,别人可以严厉地指责你,但却不再会因此而加害于你。相反,在政治上受到指责,已经成了一件颇为荣耀的事情。”②应该说,作者道出了真实状况。记得一位权威领导人说过这样一句:这些作品批不得啊,批谁谁就红得发紫。这表明80年代中国社会土壤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今天看来,新时期文学的许多作品多具历史价值,其思想性、文学性大都已风光不再。比如,刘心武曾自我解嘲道,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让他把《班主任》读上十遍。这话虽不无调侃,却道出了一种客观存在。其实《伤痕》、《神圣的使命》等“伤痕文学”作品也莫不如此。相比而言,重读《晚霞消失的时候》,你依然会为小说的人文追求所吸引,作者礼平也不赞同将其归入“伤痕文学”。《晚霞消失的时候》远远逸出了“伤痕文学”的范畴,它涉入了几十年来中国文学不曾涉入的禁区:关于革命、历史、宗教、道德与人性的思考。而这无疑是对时代的挑战,对意识形态和文学批评观念的挑战。
一、《晚霞消失的时候》的“离经叛道”
小说当年赢得读者尤其青年人的激赏,原因在于它的反叛性、思想的新锐性和先锋色彩。而引发政治意识形态的警觉也在于其“离经叛道”。
首先,小说塑造了几个文学史上不曾有过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人物形象。
淮海战役中投降的国民党将军现任市政协委员楚轩吾,正直、儒雅、具有高尚的道德修养。他不同于以往人们从小说、电影中看到的国民党将领,也不同于黄济人的纪实作品《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中那些被动改造的国民党将领;他本来就有着自己的追求,只是由于人生道路的选择,他失败了,严格来说,是它从属的那个集团失败了。回到人民怀抱后,他为自己过去的历史深深痛悔——这一切都是正常不过的描写,但却是十七年文学中不曾出现过的,自然会遭到“美化国民党将军”、“将历史道德化”的非议。
小说的女主人公南珊更是一位超凡脱俗令人难以释怀的形象。这位饱读诗书的少女有着宝钗的早熟与深沉,黛玉的冰雪聪明,更有着妙玉的优雅脱俗。家庭出身的沉重负担,使她幼小的心灵遭受伤害,孤独无助中她投向了上帝:“我还应该感谢一个不可知的力量……一个神圣的意志,有人则说那是一个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间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假如他真的存在,那么当我终于有一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为我自己,也为他所恩赐给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个儿女的敬意。”围绕南珊的宗教信仰、人生哲学无疑会带来争议。
其次,小说涉及了关于野蛮与文明、战争与和平、革命与人性、宗教、科学与艺术的思考。既承接了“五四”文学传统,又开启了中国文学融入世界的一脉。
《晚霞消失的时候》具有浓郁的宗教意识的渗透,这是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文学视域中的宗教视域是一个无限宏阔的浩渺空间。表层世界是,作家面对着一个被宗教的海洋浸泡了的实体:历史、文化、人生及现实世界的一切;而深层世界则是,宗教视域无不顽强地作用于作家的主体精神、创作心理与思维方式。”③从但丁到艾略特,从苏轼到曹雪芹,文学家们各自的宗教视域展现了不同的景观,但有一点是相通的,即他们无不怀着壮怀的激情和深刻的苦痛殚思竭虑,上下求索,瞳仁中无不闪烁着一轮太阳。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也并不缺乏宗教视域的投射,如,鲁迅、冰心、许地山、老舍等老一代作家的作品中具有浓郁的宗教意味。然而,由于建国以来宗教观的偏执,所有与宗教有关的成分都被当作毒素清除。而《晚霞消失的时候》不仅塑造了南珊这样一位神往于天主的少女,而且通过南珊、泰山长老、国外军人与“我”的对话,对宗教、科学、艺术,做了广泛的讨论。这一切思考虽未必十分准确,却是很有意义的,这在那个时代却必定遭受非议。
在我看来,从世界文化和文学背景着眼,小说中关于文明与野蛮、战争与和平、道德与信仰、宗教、科学与艺术的思考,是现代性意味很强的世界性命题、哲学和文化人类学命题。战后欧美文学及学术文化多有关注,进入20世纪90年代和世纪之交我国学者和作家如袁国平、徐友渔、刘小枫、林贤治、筱敏等多有涉及。尽管在当时礼平的创作未必是自觉的,但却可以说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融入世界的一脉。以今天眼光看,小说涉入了具有本体性意义、存在性悖论的命题:作者尝试着走出房子,从远处,从高处重新审视人类久居的房间。就像狄尔泰、尼采、鲁迅——先把人类历史生活给予我们的巨型概念、语词悬置起来,对历史、哲学、宗教、人性的诸多问题作了思考。尽管只是初步的,没有深入展开,但思想的触角却伸向四面八方,它从诸多视角撩开帷幕,使青年读者窥见了一方全新的世界。这类命题恰恰是中国文学所欠缺的,在那个时代也是“离经叛道”的。
二、如何看待当年的争议
今天的青年人或许会惊异于像《晚霞消失的时候》这样的作品当年何以会遭受质疑,引发主流意识形态的警觉,相比上世纪90年代以来亵渎神圣、解构“大历史”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如《白鹿原》、《丰乳肥臀》、《温故1942》等作品,读者甚至会觉得《晚霞消失的时候》还是太纯真,太布尔乔亚化了。这恰恰表明历史大踏步前行了,国人的历史观强韧了许多,解读空间和心理承受力迥然不同了;而当年国人精神上还不是很强壮,神经仍十分脆弱,无论是理性层面还是情感层面上,都承受不了过重的命题。
今天看来小说带来的争议及遭遇,除政治的原因外,还有下列几方面因素:
一是由于意识形态及文艺观。上世纪80年代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的主流意识形态依旧端坐于云空,真理与谬误、革命与反动的二元对立的思维依旧顽强地掌控着人们的批评观念。当年不少批评者依然是以这样的姿态在发言:我们的主流话语和历史观具有不可置疑的唯一的正确性、合法性,一切都应该是明晰的、决定性的。而在文艺观念上,作品只要涉及宗教、人道主义,一概被视为局限性甚至毒素。当年高校的文学课程,讲到雨果、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总要归结出作家的宗教说教以及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局限;而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拉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个》则被批判为修正主义、资产阶级人性论。而80年代初,这种土壤依旧存在着。再如,不少文章批评小说及作者思想迷惘、混乱,这很类似于当年深深敬仰鲁迅的冯雪峰却又不理解以至于不满意于鲁迅的“悲凉”、“寂寞”、“彷徨”,而视其为局限,那背后的注脚是一切都是明晰的无可置疑的,他们能够对一切做出解释。其实,历史证明,相比而言这恰恰是鲁迅的深刻所在。试问,即使今天谁能将历史和现实、理论和实践的一切解说得令人信服呢?这一切只能表明:人所造就的体制和意识形态又何尝不在造就着人,捕获着人?经过几十年的阶级斗争洗礼和意识形态的整合,很多人所习惯操持的已并非是思想的、学术的、艺术的批评,而多是政治意识形态的裁决和批判。而且我们切莫忘记,采取“左比右好”的选择策略,无论作为文学批评、思想论争,还是个人的人生选择,在当代中国语境中都有其合理性、合法性依据。这一点至少表明,真正要还原历史并做出解释,决不能仅仅遵循观念的逻辑,还应深入当事人的个体生活世界和内心世界。否则,一切历史解释不仅是粗疏的,还往往会退化为反历史的。当然,对这一切今天重要的不再是判定是非,而仅仅是理解。
二是小说所涉及问题本身比较复杂。就这一层面说,即使今天许多问题仍然是可以讨论的。比如,于建所论不无道理:“比仅仅提出人的问题更加耐人深思的是,这部小说并没有能够把以上关于人的思想贯彻到底。神的尊严终于战胜了人的尊严,脱俗出世的玄思代替了现实人生的认真思索,梦境的虚幻变成了真实情感的主调……南珊及老和尚就是这样一种活动在抽象概念中的抽象个人。他们作为艺术形象只能是一种纯粹的想象,与现实缺少一种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联系。”④应该说,即使今天看这依然切中了小说的软肋。其实,南珊陷入的是另一种神话,南珊的哲学无法拯救自己,甚至很难孑立独行,更不能普度众生,而只能禁闭自己,求得一丝宁静与慰藉。抽象的“善”并非推进历史,拯救人类的良药,古今中外,善男信女并没有因为向善而获得自由和幸福。以今天的观点看,没有物质文明、制度文明、精神文明、科学民主与法制构建人类文明的平台,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再如,历史评价究竟应该在何种视角、何种程度上介入道德因素,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海德格尔曾谈到:“常人及其知性都要求尺度的‘普遍有效性’;而这些东西在本真的历史学中比在任何科学中都更不是‘真理’的可能标准。”⑤海德格尔着眼的是历史阐释问题,其实复杂混沌的社会生活更是如此。
无论哲学的、文学的、宗教的思考,都不可能抓住全部真理,诸多问题即使今天讨论起来,人们也依然难以寻究到终极答案。当然我们还应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宗教观未必是正确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作品的伟大。
三是文艺批评方法和视角问题。就文学而言,作品、人物形象、作者这三者并非等同,但是这却是多年来文学批评中一直混淆的。当年《我们夫妇之间》、《青春之歌》遭遇的批评就属于这种理不清的纠缠。而对《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争议也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这种误区。作者礼平的辩解是不无道理的:在作品中,“宗教被看成一个陷阱,一个深渊,南珊由于生活的不幸要走进去,李淮平则发出了痛苦的呼喊”⑥。重读作品,我们会获得的一些重要的启示:
其一、敢遣风云上笔端,才可能展示文学强有力的存在,这正是《晚霞消失的时候》等作品的成功之处。即使今天,文学也不应拒绝宏大命题的思考,不应交出引领人类文明的职责。“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使命不应尽交予学术,文学自有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优势。仅仅玩技巧,玩感觉,玩语言,玩欲望,玩审美趣味,必然是苍白无力的。面对现实,今天的文学依旧需要激情,需要忧患意识,需要执著于精神世界的探寻和追求。
其二、文学的思想与艺术有时是一种二律背反。《晚霞消失的时候》大段大段的对话、议论的确使得人物理念化,不够和谐自然。但这也成全了它,如果没有承载这些思想,它决不会受到万人追捧。其实文学具有巨大的包容性,重要的是它包容了什么。
重读《晚霞消失的时候》,抚今追昔,很容易想到诗人骆一禾的《先锋》:“世界说需要燃烧/他燃烧着/像导火的绒绳/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当然不会有凤凰的再生……/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就是长空下最后一场雪……/明日里/就有那大树常青/母亲般夏日的雨声/我们一定要安详地/对心爱的谈起爱/我们一定要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⑦礼平后来的回忆颇能把脉那个时代的征候:“20世纪80年代初期,甚至在整个80年代,在人们的胸中涌动着一种动荡的情绪。我们急切地想打破和抛弃许多的东西。当我们发现一时做不到的时候,就想通过一些别的方式颠覆它们,文学便是当时最被看好的方式之一。”⑧的确如此,作家需要,读者需要,评论家需要,而主流意识形态何尝不需要借助文学来表达自己?而这究竟要算文学之幸抑或不幸?
我们只能说,这就是那个时代,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这就是我们清醒过来后在激情与迷惘中走出的虽不规整却又执著向前的脚印。如果我们认识到“一切时期和一切历史现象在上帝面前都具有同样的权利”⑨,我们便会由衷地理解和珍视昨天的一切。自然,明天肯定还有明天的解读,我们的思想同我们的脚步一样,只能永远“在路上”。
①②⑧ 礼平:《写给我的年代——追忆〈晚霞消失的时候〉》,《青年文学》,2002年第1期。
③ 傅金祥:《文学的思维品格及其功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3期。
④ 于建:《人生价值的思索——读〈晚霞消失的时候〉》,《读书》,1981年第8期。
⑤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64页。
⑥ 武汉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教研室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手册》,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01页。
⑦ 骆一禾:《先锋》,老木编选《新诗潮诗集》(下),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1985年版,第55页。
⑨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