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的感慨与猜想——回眸关于《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争鸣
2010-08-15武汉大学武汉430072
□樊 星(武汉大学, 武汉 430072)
1981年,礼平的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在《十月》第1期发表。发表以后,引出了一场争鸣。这场争鸣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不仅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引起了许多有理想青年的质疑与批判,而且引起了几位非常有影响的思想家和评论家以及高官的深重忧虑。
乍一看去,这部小说的故事十分简单: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在“文革”前后几度邂逅。由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不同的知识背景而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并从中获得了不同的启迪。而且,由于此篇的故事结构比较简单,大量的篇幅给了关于“文明与野蛮”、“宗教与信仰”的议论,给人留下了作者不善于经营故事,而擅长哲理思考的印象。然而,就是这一部《晚霞消失的时候》已经以其特别复杂的思想、别具一格的文学风采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了令人难忘的一个醒目位置。而作者后来发表的几篇《无风的山谷》、《小站的黄昏》、《海蚀的崖》成就则远在《晚霞消失的时候》之下。
评论家冯牧就曾经指出:“这部作品表现了这个青年作者有一定的写作才华,但也反映了这位作者的指导思想的混乱,他无力回答生活向他提出的一系列问题,他的作品中的主人公找不到思想上的出路,他们(也应包括作者自己)对马克思主义没有理解,也就谈不上信仰……最后走到了看来作者本人也不十分了解的基督教和佛教的教义中去。”①
哲学家若水也在注意到小说“贯串了某种哲理,展现了一种似乎是崇高的精神境界”,同时,又显示出“想在别的哲学里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而陷入迷途”的问题。小说主人公“没有共产主义理想,于是她只能退缩到她个人的小天地中去,独善其身……实际上,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若水的质问是:“在地上的神还原为人以后,为什么又要去寻找天上的神呢?在思想从新的教条中解放出来以后,为什么又要用老的教条去重新束缚思想呢?”②
对此,礼平为自己作了辩护,说自己的小说“与马克思主义的任何一个观点都是绝不相悖的”。因为,主人公的“思想达到了一种境界……马克思主义的境界”。因为主人公“肯定了人生的各种幸福”,而“宗教是根本不承认人生有所谓幸福的”③。然而,这样的辩护显得相当牵强。
后来,伴随着世俗化浪潮的高涨而悄然兴起的“宗教热”已经使信仰问题在事实上重新回归了多元化。从现实生活中发现宗教安抚人心、拯救灵魂的作品也相继产生。1993年,笔者在《文艺评论》杂志第1期发表了《叩问宗教》一文,对于《晚霞消失的时候》在当代小说中率先触及宗教问题表示了欣赏,同时也就礼平上述苍白的辩护提出了这样的批评:“礼平本人对自己的成就缺乏足够的自觉意识,以致在面对不难理解的诘难时竟矢口否认作品中显而易见的宗教主题。这样的否认如果不是违心之论,就只能表明:礼平作为第一个在当代文坛叩响宗教大门的作家在鼓起勇气敲响了那扇门后的犹疑和怯懦。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而这样一来,他也就无法更深入地去探讨宗教(理性的宗教)与时代,宗教对于疗治‘世纪末情绪’的意义。小说未能更深入、更细腻地揭示南珊走向宗教的完整历程,恐怕也与这种认识上的犹疑有关。对《晚霞消失的时候》的指责使礼平再未触及宗教与人的主题。”然而,在有关争鸣好像已经湮灭在历史的云烟以后的2009年,《上海文化》杂志在第3期上又发表了礼平与王斌关于《晚霞消失的时候》的访谈录:《只是当时已惘然》。其中,礼平仍然坚持认为:“我对于哲理的思考主要得益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你们恐怕很难想象,其中有很多思想却恰恰来自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些经典论述,有的地方甚至就是原话。缺乏这方面的理论修养,是很难看出来的。”他还谈到当年,他的好友在读了《晚霞消失的时候》以后,质问他“怎么又宣传起宗教来了”时,他的回答是:“马恩列斯的著作中,哪一篇是反对宗教的?”也许,礼平有意想让宗教与马克思主义“和平共处”,这至少比起他当年竭力否定小说的宗教主题,甚至将自己对小说中写到泰山长老时的欣赏之情解释为“在时代潮流的冲刷下,那些陈旧落后,愚昧无知的宗教信仰和宗教理论,正呈现深刻的矛盾和危机”④的辩护明显进了一步。然而,众所周知,马克思就有一段非常有名的批判宗教的名言:“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就是对苦难世界——宗教是它的灵光圈——的批判的胚胎。”⑤由此可见马克思对宗教的批判的立场。正因为有这样的立场,马克思才会创建共产主义学说。在礼平看来,那些批评他作品的意见好像都没有理解他。他说:“就纯粹的学术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对我思想的判断一直都是不及格。”可这样的自负之论仍然解释不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小说中对于南珊走向宗教的描写充满了崇高感、圣洁感?为什么小说中关于泰山长老超凡智慧的宏论和他那“充满了理智的信仰”使已经是海军军官的李淮平深深受到了感动,并因此而感慨:“我的宗教知识太贫乏了”?小说结尾处那段议论更将作者的真情表露无遗:“南珊,她在我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名字和一个人,而是一种信念,一种对于我的人生正在开始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这一切本来十分明白,也具有十分深远的文化意义,可作家的牵强辩护却反而使问题滑向了迷津。
那么,为什么礼平的自我辩解明显与小说的主旨相矛盾,倒是批评者真正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虽然现在看来,那些担忧青年误入歧途的批评意见已经在文化多元化格局形成以后的今天显得有点……杞人忧天)?如果不是因为小说发表以后引起的争议正好撞上了“第二次反精神污染的高潮”,作家甚至因为“听说陈昊苏在中央里也挨了批评”而“怯阵了”⑥,那又会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毕竟,虽然那是一个因为思想解冻、文化复苏而常常被怀念的年代,那同样也是一个“反精神污染”的“紧箍咒”常常被念起的岁月。有多少作家在一次次“反精神污染”的运动中受到了敲打,乃至不得不作了敷衍了事的检讨?过来的人们应该不会忘记。从这个角度看去,我倒是觉得礼平的有关自我辩解也许相当程度上是出于政治上的“难言之隐”。在这一方面,不少新时期作家在强势话语的压迫下被迫写出违心的检讨,事过境迁之后又愤然出来为自己申辩的许多例子,可以作证。
那么,又该如何解释多年以后,在事过境迁以后,礼平仍然在为自己作着徒劳的辩护?也许只好以作家的个性来解释了。作家好像有意在回避着什么。例如,作家谈到自己熟悉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却又常常并不展开论述;作家自道有“好斗的性子”,却又常常避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切磋与交锋;作家自认自己的作品“是一篇标准的主流意识形态作品,它的一切都那么符合正统思想的需要。它反对‘文革’,它坚持马克思主义。像我这样在文学作品中如此细腻和系统地阐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小说大概还没有过吧?”——当作家这么说时,他好像没有读过戴厚英出版于1980年的长篇小说《人啊,人!》和张洁发表于1981年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在那两部与《晚霞消失的时候》同样有名的作品中,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重新认识与阐发只会多于《晚霞消失的时候》。还有,作家自道:“在‘文革’中,尽管所有的人都卷进那场冲突中去了,但反省自己的,也许只有我一个。”——当作家这么说时,他显然并不了解,许多人在“文革”最初的狂热过后,很快就认清了“文革”的荒诞,进入了比较深刻的反省。对此,已有许多老“红卫兵”的回忆录可以作证。而当作家自认“像我这样在文学作品中如此细腻和系统地阐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小说大概还没有过吧”,还有“反省自己的,也许只有我一个”时,很容易给人过于自信之感。
其实,《晚霞消失的时候》在当代文坛上的独特意义恰恰在于:从宗教的角度反思“文革”之祸、“红卫兵”运动之教训。将那政治狂热淹没人心良知的悲剧和宗教智慧拯救弱者灵魂、也使智者看破红尘的超凡目光意味深长地展露于读者的眼前,给习惯了从政治的角度去审视“文革”浩劫(如卢新华的《伤痕》、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那样的作品)或从文化角度去追问“文革”之源(如白桦的《啊!古老的航道》、韩少功的《回声》那样的作品)的人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打量中国现代史,发现“文明和野蛮就像人和影子一样分不开”,进而追问:革命(当然包括“文革”)是否必定与“暴烈的行动”联系在一起?“得意容易使人腐败,磨难却使人更趋于完善”这样的“生活的真理”是否是弱者自我慰藉、或者走向宗教的出发点?它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为政治悲剧中的牺牲品提供了一片净土?南珊关于“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中”(此句曾经被批判的文章不止一次引述,然后攻击)的感悟不仅来自她读书时的思考,而且来自她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家庭的传统”(她出生于国民党起义将领之家)和“长辈们身上的风尚”的认同(虽然她也曾经在革命的教育中为自己“生来不如人家”而感到过“弱小、卑微”)。这样的思考和自信中埋藏了多少对疯狂时世的轻蔑、对传统(从高贵血统到“遗世独立”的士大夫精神传统)的重新认同以及因自立、自强而感到的从容?小说将南珊平静面对磨难、悄然皈依宗教(从认同基督教到后来发现佛教的传统智慧)的心路历程放在多重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写出了一个国民党将领的后代从接受革命教育到突然被革命抛弃,然后在自己读书的摸索中回归宗教、回归讲良心、讲自强的人文传统的曲折道路,同时也写出了她的爷爷、国民党起义将领楚轩吾虽然“淳厚正直”却依然受到了“命运捉弄”的历史悲剧(这样其实也就写出了个人品质、良心在纷乱的历史事变中的微不足道,从而与南珊在读书中产生的对于“自己的心灵”的发现构成了耐人寻味的矛盾,正是这样的矛盾使小说的主题得到了也许出于作家本人意料之外的深化,写出了良心也可能阴差阳错误入歧途的人生哲理)。此外,还写出了泰山长老的深邃智慧、博大情怀(那深邃智慧竟然是接受过革命教育的李淮平闻所未闻的,这样不就写出了泰山长老对李淮平的智慧启蒙吗?而那博大情怀也与李淮平曾经有过的革命狂热形成了耐人寻味的鲜明对比)。……这一切,都十分明白地展现在作品中了。无论是激赏者还是批判者都看出了这些不同凡响的见解。可遗憾的是,倒是作家本人常常在语焉不详的自我辩护中有意绕开了那些主题。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思想家李泽厚在《二十世纪中国文艺一瞥》中谈到过此篇的意义在于:“宗教的世界观被叩问”,并将其看作当代人“探索、追求、寻找着自己的前景、理想、力量和生命”⑦的一个代表。虽然,李泽厚本人是马克思主义者(他说过,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并特别指出:“我把马克思主义看成是部分知识分子对人类的一种精神理想”⑧),并对宗教是十分警惕的。有他自己的话为证:“刘小枫……提出要搞基督教,要求人们去崇拜痛苦,去信仰神,认为在苦难中人的精神可以升华,达到最高的境界,即得到神的拯救。这才是对我理论的真正挑战。”⑨
由此可见,围绕着《晚霞消失的时候》的那场争鸣具有相当微妙的思想文化意义:它牵涉到对政治与宗教、理性与疯狂、文明与野蛮等一系列问题的不同看法,显示了当代文学界、知识界在宗教问题上的思想交锋。耐人寻味的是,今天回首那场争鸣,再看看1990年代以来信仰多元化的格局已经形成的现实,是可以使人感慨系之的!
① 《关于〈中国当代文学〉教材的编写问题》,《华中师院学报》,1982年第6期。
② 《南珊的哲学》,《文汇报》,1983年9月27-28日。
③ 《谈谈南珊》,《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
④ 引自若水:《南珊的哲学》,《文汇报》,1983年9月27-28日。
⑤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版,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页。
⑥ 礼平、王斌:《只是当时已惘然》,《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
⑦ 《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261页。
⑧ 《与杰姆逊的对谈》,《世纪新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页-第216页。
⑨ 《“五四”的是是非非——李泽厚先生答问录》,《文汇报》,1989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