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豆汁记》中豆汁的文化意蕴

□王亚丽（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32）

近几年，当文学评论家们谈到陕西女作家叶广芩小说创作时，往往将其描写北京的部分小说列为“京味小说”。叶广芩的“京味小说”和其他“京味小说”不同的是，叶广芩有一部分作品是以北京为叙事的地域背景，但是这些作品所着力凸现的并不是广大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而是居住在北京的满清贵族后裔的生活境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具有深刻的文化烙印，叶广芩的近作《豆汁记》就是这样的小说。

一、小说中的豆汁意蕴：

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

《豆汁记》是以满清末世贵族生活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有着鲜明的“京味”意识。王一川认为，“京味文学的特质在于，它是一种回瞥到的故都北京的地缘文化景观，是定位于故都北京，定时于它的现代衰颓时段，借助具体的北京人情风俗，通过回瞥方式去体验到的一种地缘文化景观。”叶广芩的《豆汁记》，是从京剧《豆汁记》中的豆汁切入的，别具一格的抒写使得她的小说有着独特的文化意蕴。

叶广芩的小说《豆汁记》中的女主角莫姜，有着复杂的身世经历，莫姜原来姓他她拉，是满清最后的一批宫女，溥仪退位时，她流落在京城，冻死之际，被父亲捡回了家里。作者通过当时的“我”,一个小姑娘的视角，描写了莫姜后半生在叶家生活的故事。叶广芩的文风平实优雅，寥寥几行，一股老北京的生活气息就能扑面而来。捧起书本，读着那缓缓的文字，就像文中用锯末熬豆汁一样，在温软缓续的节奏中，一点一点品尝着那个时代的美食和人生的真谛。叶广芩的《豆汁记》里面有不少篇幅讲到饮食和烹饪。里面写得菜式和偶露峥嵘的烹食手法，基本上是满族口味的，如老北京的醋焖肉、樱桃肉、核桃酪、奶酥饽饽、流着油的炸三角、糖醋活鱼、白皮松熏的肠、桂花酸梅汤……而这么多好吃好看的菜式里面，单挑了上不得台面的北京传统小吃豆汁做小说标题，蕴含着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的道理，布衣暖菜根香，也寓意着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才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豆汁起于什么时代，确切年代现在已经无法查证了，大概起源于清代乾隆年间。说来也偶然，那时有一家做绿豆粉的粉房，剩下的汁液没有及时倒掉，时值夏天，次日就“馊”了，有人尝了少许，酸中还有些甘甜味咸，于是“豆汁”产生了。京城兴起一股“豆汁”风，后来，传入宫中，乾隆得食，颇为嘉许，便招募了两三名师傅派到御膳房当差。后来晚清的慈禧也爱喝豆汁。上有所嗜，皇族、王公、大臣也效而食之。但豆汁风行的基础还是在民间，旧时京城有沿街叫卖绿豆汁的小贩。当时东直门四眼井胡同一家粉房出的最好。豆汁儿不单是百姓的钟爱，它属于整个北京和整个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北京的文人墨客同样染上了豆汁之瘾。老北京文人最会喝豆汁的莫过于老舍先生，老舍先生爱喝豆汁，喝豆汁喝出了感情，曾自封为“喝豆汁的脑袋”。后来，老舍先生的夫人胡 青先生，也曾经用豆汁款待外国友人，来测一测他们对北京、对老舍先生的诚心。最会写豆汁的应是梁实秋先生，他在散文中这样写道：“豆汁之妙，一在酸，酸中带着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着喝，越喝越烫，最后是满头大汗。”真真正正道出了豆汁的精髓。

“豆汁”本是北京民间的寻常食品，因与剧情有关遂被构成京剧《豆汁记》的戏名，京剧《豆汁记》中的豆汁何指?当然就是北京一地特有的大众化风味小吃。虽其身价不高，不登大雅之堂，但从民俗饮食文化和地方风情上来说倒颇有其特色。有咏北京风味小吃的《竹枝词》曰：“皆云此味太新鲜，其色灰绿其味酸。咸菜细绿须放辣，喝时最好泡焦圈。”豆汁的风味很特殊，非老北京和久居此地者多喝不惯，难云有什么美的滋味可品，故曰：“太新鲜”。

二、莫姜的豆汁人生：从容淡定、宠辱不惊

京剧《豆汁记》旧时亦称《鸿鸾禧》，故事源出于明代冯梦龙编辑的《喻世明言》(卷2)中，刊行于明代天启年间。讲的是穷书生莫稽因冻饿僵倒于雪地，幸得善良少女金玉奴施舍豆汁解救的故事。叶广芩的小说《豆汁记》中，京剧《豆汁记》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那出戏，一直穿插在这个故事里，成了叶广芩结构小说的枢纽了，这个枢纽连接着事件、人物，是叶广芩串接故事的引线。《豆汁记》中金玉奴唱词“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丑俊，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穷人自有穷人本，有道是我人贫志不贫”是这个故事的主人翁莫姜一生的写照。

京剧《豆汁记》里金玉奴在风雪天为自己捡了个丈夫,在同样恶劣的天气里父亲为我们捡回个莫姜。戏里善良少女金玉奴施舍豆汁解救因冻饿僵倒于雪地穷书生莫稽，小说中“我”母亲用一碗吃剩的豆汁来打发莫姜，二者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当金玉奴从雪中扶起冻饿昏倒的莫稽，并以一碗豆汁相赠时，莫稽先是狼吞虎咽般喝完豆汁，然后发现筷子上犹沾残余，于是横筷于唇，吮吸殆尽!这样一个大辱斯文的细节，恰是这外表斯文，心底龌龊的人物的鲜明写照。而小说中“莫姜双手接过了那碗温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认真地谢过了,背过身静悄悄地吃着,没有一点儿声响。从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绝不像父亲说的‘从中午就没有吃饭’。我想起了戏台上《豆汁记》里穷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热烈而张扬,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这个莫姜怎就拿捏得这般沉稳,这般矜持?”①从喝豆汁这样的一个细节可以看出二人人格的差别，为以后的情节发展做了伏笔。京剧《豆汁记》中前半部莫稽虽然落魄，但有书卷气，是一个英俊书生。戏里正是透过书卷气的表象，去揭示人物虽穷愁潦倒却不失贪婪的性格核心，从而和后面“发达变心”形成对照。而小说中,脸上有巨大的伤疤的狰狞恐怖的莫姜对施舍半碗冷豆汁于她的叶家，却用她平静的爱和精湛的厨艺反馈了这家人二十年。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人格的高下可见一斑。

京剧《豆汁记》中豆汁一碗，可透视出金玉奴的纯朴、天真、善良的本性。又可拷问和鞭挞莫稽为人不义，泯灭良心的丑恶灵魂，对比鲜明，在民间不失喻世的感染力。小说中叶家的半碗冷豆汁救了莫姜，避免她沦落街头，莫姜以她善良和包容的仁爱之心,接纳了又赌又嫖又凶残的男人刘成贵,而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叶家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不知是叶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叶家。在这里我想起了莫姜的话: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莫姜从敬懿太妃的宫女，到叶赫那拉一支显赫家庭的厨师，再到安静地伺候着那个把自己脸上划出一道长长刀疤的赌棍加烟鬼的丈夫。一路上，宠辱不惊，从容淡定。像莫姜那样善良如湖水，安静如山峰的女人，我们可以从她身上领略到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

《豆汁记》中，叶广芩笔下的北京是充满了高雅雍容气度的帝王之都;她笔下的女性莫姜也体现出高贵典雅、温柔敦厚的理想化特征。在小说中为了凸显莫姜的贵族气质，作者特别设计了一个朝阳门外南营房低微出身，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的“我”的母亲作为莫姜形象的对照。用“我”母亲的精明,小家出身的心计，来反衬莫姜的大度和温柔敦厚。莫姜的个性是内敛、沉静、内心澄澈的，她淡定、从容，世事洞明，对人生给她的任何结果，她都平静地接受，没有任何一点消沉颓废，怨天尤人，别人有恩于她，哪怕是半碗冷豆汁，她用平静的爱和精湛的厨艺反馈了这家人二十年。有人有愧于她，甚至刺伤女人最宝贵的脸，她一声叹息一把泪就原谅对方，并再救对方于危难之中。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莫姜，我愿意用高贵。叶广芩以充满温情的笔调和浓浓的眷恋为我们塑造了这个贵族出身的莫姜，莫姜的高尚人格正是我们这个势利的社会中所缺乏的。从小说中保留的满洲贵族的饮食文化、礼仪、古玩字画中，可以看出作家对有文化、有品味的人的生活的赞赏与向往，反映出作家对深厚根基和源远流长的中华传统文化的肯定与怀念。叶广芩的小说《豆汁记》中，莫姜形象的塑造，正是作家对不流俗、清芳高贵的人格精神肯定与赞美，显示出一种精神上的高贵性，体现出精神贵族的特色。这种高贵精神对今日欲望化世界具有疏离的意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它自有一种清凉和芬芳的意义存在。

三、作家的豆汁情怀：

贵族精神与平民精神的完美结合

旗人曹雪芹“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②。一曲红楼,曾最先唱出了满族世家“忽喇喇似大厦倾”的时代哀音。今日,满族作家叶广芩,又翻家族凄凉曲,以她那天潢贵胄叶赫那拉家族的显赫身世,用她那支温婉有致之笔,给我们娓娓道来一个个涂满家族文化背景色彩的钟鸣鼎食的满族世家,在时代暴风雨中衰微没落的经历,也写出了曾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被时代大潮裹挟前行的复杂心态和歪斜步履。在小说《豆汁记》中皇上的三大爷是给驴钉掌的, 卖火烧的是爱新觉罗,正黄旗。岁月的风雨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剥蚀掉贵族世家的尊荣与体面,让他们从不知柴米为何物的神仙日子,回到了为红盐白米操劳的烟火人间。昔日的贵族已经融入到民间的百姓生活中去了。在小说《豆汁记》中，作者选择最具有特色的北京小吃豆汁，除了北京别处绝对没有这东西，除了老北京人别人也没有这口福喝。可以说豆汁表现着北京人对生活、对世事的积极态度和达观性情，《豆汁记》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多姿多彩的市民生活风俗画卷，读来饶有韵味，回味无穷。满族的贵族气质经过时代风雨的洗礼已经融入到民间，这种贵族气和劳动人民性格中的闪光的一面已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我们从中感受到女作家的温良与爱心，领悟到埋藏于作品深处的贵族意识，实际上已幻化为一种俯视天下大众的情怀，或者成为超越于作品之上的写作姿态。在人类精神的精华层面上讲，贵族精神与平民精神从根本上应该是相通的、统一的，而不是互相对立互相背离的。女作家王安忆在分析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时曾精辟地论述到法国平民精神与贵族精神的关系:“这种平民精神是以贵族精神作底的，所以它有一种永远不会堕落的性质，再难，再挣扎，也总是立着。”③说到底，平民精神与贵族精神他们共同凝结为一种优秀的向上的民族精神，这是一个民族的生机和希望所在，也是一种优秀的人类精神。《豆汁记》中莫姜的人格魅力应该也在于此吧。

① 叶广芩：《豆汁记》，《小说月报》，2008年第5期。

② 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

③ 转引自周艳芬：《叶广芩:安置灵魂的一种写作》，《小说评论》，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