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土滋养的大师——果戈理小说创作追溯
2010-08-15陈占敏
/陈占敏
由于《死魂灵》的盛名,果戈理的三部中短篇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密尔格拉得》《彼得堡故事》常常被忽略了。这不是创作者的不幸,而是读书界的损失。要真正了解俄罗斯那片丰厚的土地,要疗救日益枯燥贫乏单调的精神生活,读一读果戈理的那三本书,实在是大有裨益。要进入果戈理的文学世界,看看他如何开启俄罗斯文学的散文(与韵文相对的散文)时代,也需要从《狄康卡近乡夜话》开始,只单单读他的《死魂灵》则不行。
1827年,18岁的中学生果戈理,在涅仁中学给他的母亲写信,告诉他的母亲,他将试一试他的力量,进行一项重要而高尚的工作,“即为了祖国的利益,为了公民的幸福和他们的生活福利而努力”。这项“重要而高尚”的工作,就是他将要从事的文学创作。像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他芳年韶华,生机勃发,而诗歌恰是最便当的抒写其青春热烈的形式,果戈理最先也是以长诗《汉斯·古谢加顿》试笔。长诗艺术上不成功,果戈理也没有长久淹滞诗苑——“苑”往往会成“囿”——而是很快转向,投入了散文写作。
俄罗斯文学的散文时代由果戈理开始,与果戈理结识了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有关,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他的文学自觉。普希金在诗歌领域放射的灿烂光芒,令后来者只能沐浴其光辉,而不能日月同光。果戈理只有开辟另一片领域,才能为俄罗斯文学做出划时代的贡献。大师的意义正在于一片新领域的探索、开拓,所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最初的革命性创举,为后代开辟的是一片新的天地,不管后继者还将走多远,都不该忘了先驱的艰难。嘲讽大师和乱封大师、自许大师,都是后辈浅薄无知的表现。
果戈理直接从母亲那里汲取最宝贵的营养。他写信给他的母亲,殷殷恳请:“您具有精细而善于观察的睿智,您对我们小俄罗斯人的风俗习惯知道得很多,因此我知道您不会拒绝在我们的通信中将它们告诉我的,我万分地需要这些。我期待着您在下一封信中描绘农村执事的全套装束,从外衣到靴子,并说出它们的名称,所有这一切在最根深蒂固、最古老、变化最小的小俄罗斯那里是怎么叫的;同样,我们的农村姑娘穿的连衣裙,甚至一条绦带的叫法;还有如今已出嫁的妇女的连衣裙和农夫外衣的叫法。”“倘若您在某个地方,在我们村或别的那个村的农夫地主之间听到有趣的奇闻逸事的话,同样也请为我把那些风俗习惯、迷信、传说记下来。”一位优秀作家,自觉地意识到他需要从本土资源中发掘文学矿藏,做那片土地忠实的儿子,他从母亲那里汲取营养,算是找到了最丰富的源泉,血脉相连。深植沃土的作家,不管他自觉还是不自觉,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都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最丰厚的文学滋养。母亲就是一片丰厚的土地。
果戈理从母亲那里吸吮汲取,他再度孕生,结出的第一个果实就是《狄康卡近乡夜话》。
说果戈理是幽默讽刺的文学大师,这是绝对不会错的。他的幽默讽刺特色在《死魂灵》《钦差大臣》里得到了集中展示,但却是从《狄康卡近乡夜话》开始的。《圣诞节前夜》中,叶卡捷琳娜女皇问查波罗什人想要什么,铁匠扑通跪倒在地上,请陛下开恩,他想知道,陛下脚上的鞋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他想,没有任何一个瑞典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做出这样的鞋子。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的天哪,要是我的媳妇能穿上这样一双鞋就好了!”笑声过后,鞋子拿来了,铁匠把鞋子拿在手里,快乐地喊叫:“陛下!您那双脚穿上了这样一双鞋,再在冰上滑起来,您那双脚会有多美啊!我想,至少会像是用纯白糖做成的。”紧接着作者写道:
女皇真的有这样一双玲珑剔透的迷人的脚,她听了从直爽朴实的铁匠嘴里说出的这番恭维话,不禁嫣然一笑。这个铁匠显然脸色黝黑,可是穿上查波罗什人的服装,真算得上一个美男子了。
这是在讽刺铁匠呢,还是在讽刺女皇呢?就在铁匠向女皇讨要鞋子之前,查波罗什人质问女皇:“为什么要摧残您忠诚的子民”,卡特捷琳娜的宠臣、情夫波将金沉默不语,用小刷子漫不经心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石戒指。女皇的这位情夫权柄在握,比女皇小10岁。在法国人亨利·特罗亚写的女皇传记中,俄罗斯女皇陛下为她的情人发明创造了一些最荒唐离奇最肉麻的称呼:“我娇美的心上人儿……我亲爱的大姐……我可爱的玩偶……我心爱的宝贝……我的老虎……我的小鹦鹉……我的异教徒……我的小格里沙……我的锦鸡……我的金公鸡……我的丛林之狮……我的灰狼和鸟……”女皇毫不吝啬地用世界上最美的言辞称颂她的情夫:“我的大理石美男人……我的心肝,没有哪一个国王像你那样可爱……世上无人堪与你媲美……”可是,果戈理却把得到女皇鞋子的铁匠称为美男子了。与那个用小刷子刷着满手戒指的波将金相比,抡起大锤打铁的铁匠臂膀上腱子肉鼓起,直冒油汗,是不是更美呢?女皇还要发明出什么样的荒诞离奇的称呼,才能配得上铁匠呢?
宫廷遥不可及,侯门如海,果戈理还不知道白发阉宦在怎样倚门望幸,他只是写民间的老处女性格独特,令所有的男人可望而不可即,不敢鼓起勇气向她求爱。有人冒险大胆一试,结果磨坊老板,那个酒鬼,地地道道的窝囊废,被她矫健的手每天揪住额发揍一顿,再没有受到别的任何方式的整治,不久就变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物了。(《伊凡·费多罗维奇·希邦卡和他的姨妈》)
女人整治男人,会让男人变得十全十美,男人和男人吵架,却会达到不可开交的地步。餐桌上,多年对敌的男人面对面坐到了一起,汗珠从两个对手的额上冒出来,一桌的客人惊愕得如同木鸡,这时候女士们本来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用什么方法阉割公鸡,也惊得停下来。阉割公鸡的方法必定十分复杂,由女士们津津有味地谈论,就更加匪夷所思。她们谈论得再深入,恐怕也不能由此找到恰当的方法,像阉割公鸡一样,阉割好斗的男人吧。另一场阉鸡讨论,在一百多年以后的马康多进行。沼泽中的马康多失眠症爆发,居民们为了熬过失眠的夜晚,把一个阉鸡的故事讲到了无比复杂无比漫长的程度,历时一整夜,仍然没有结果。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阉鸡,是果戈理《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中阉鸡的继续吗?一百多年前,女士们津津有味谈论的阉割公鸡之法,没能实行,所以,原本是一对好朋友,只因为对方说他是“蠢鸡”,就打官司引起诉讼。判决总未下来,过去了好多年,有多少名士已经不在人世了,两个原本是好朋友的对手已经老了,还在盼望法庭的判决传下来,果戈理不得不仰天长叹:
这世界多么无聊啊!
《密尔格拉得》接踵而来,果戈理的讽刺锋芒比《狄康卡近乡夜话》锐利多了。他跟中国古代文人和近世一些作家不一样。中国的文人传统中,多的是年轻时少年气盛,锋芒毕露,冲来撞去,碰壁多了,磨去了锋芒,便退而求之,掩起棱角,独善其身,名曰“达观”了,其实是“圆滑”了。果戈理走的恰恰是相反的道路。到了《死魂灵》第二部,《与友人书简选》,他才会发生一个大的变化,那已经临近他生命的终点了,还要具体评说。在那之前,果戈理一直是锐意进取的。
果戈理的锋芒长期不减,他作品中也就不止是幽默讽刺,还有凶狠的拼杀。《可怕的复仇》写哥萨克朋友相残,结拜兄弟把他的兄长连同孩子和马一起推下悬崖。兄长背着孩子,攀爬到崖顶,抬头看见结义的兄弟正举起长矛向他刺来。死到临头,他仰天长啸,央求兄弟,把他刺死,把他的儿子留下。写到这里,果戈理毫不手软,继续写下去:
彼得罗笑了笑,用长矛向他掷去,于是哥萨克连同孩子一起飞落到绝壁下去了。
果戈理是这样写残酷的,惊心动魄。那是哥萨克固有的性格,他要逼真地刻画出来吗?这里可没有幽默了,只有残酷,痛彻骨髓的残酷。同样是写战争,果戈理也不像后辈作家托尔斯泰那样,故意避开血淋淋的杀戮。他直接描写战场搏杀,甚至透露着几分快意。还是哥萨克:
在山头上,他们就这样玩开了。欢宴就这样开始了,刀枪铿锵,子弹横飞,战马嘶鸣,马蹄哒哒……
他像鸟儿一般飞来飞去,高呼着,挥动着大马士革马刀,不住地左右砍杀。砍杀吧,哥萨克!痛痛快快地玩吧,哥萨克!宽慰你那颗勇敢的心吧,不过,你不要去看那些黄金的马具和短袄!把金子和宝石都踩在脚下吧!砍吧,哥萨克!玩吧,哥萨克!不过你该回头看一看:背神叛教的波兰人正在焚烧房舍,正在赶走受惊吓的牲口。
原来,哥萨克像欢宴一般像玩儿一般冲杀,是为了宽慰那颗勇敢的心,他们痛痛快快地玩,是因为敌人掳掠,他们要奋起保卫自己的家园。托尔斯泰为了他那“勿以暴力抗恶”的不抵抗主义,故意避开战争格杀;果戈理没有他的“不抵抗主义”,他要以暴易暴,他才如实地描写战场对搏。仍然是哥萨克,为了家园,为了部族,《塔拉斯·布尔巴》中的父亲打死叛变的儿子,决不顾惜。也正是打死了亲生儿子的这位父亲,焦灼地思念着被敌人抓去的另一个儿子,声声呼唤:
我的儿子啊!我的奥斯塔普!
果戈理描写的哥萨克性格多么丰富,嫉恶如仇,热情似火。他让我们想起多年后肖洛霍夫笔下顿河边的哥萨克来了。优秀的文学传统像顿河,像伏尔加河,源远流长,波澜壮阔。顿河边风情万种的女人,在《塔拉斯·布尔巴》中业已露出了影子,果戈理用抒情的笔调描写她们说话的声音:“声音很轻很轻,就像在美妙的黄昏吹来了一阵微风,掠过水边茂密的芦苇一样。簌簌地、沙沙地响了起来,突然又变成一阵尖细而又凄厉的声音,行人停下脚步,怀着莫名的忧伤听到这种声音,便再也不会感知黄昏的消逝,也不在意那些干完农活从田头漫步回家的人们欢快的歌声以及远处驶过的大车的辚辚声了。”
闻其声而想见其人,说话声音美妙的女人,人也该是美妙的。不仅仅写到女人,果戈理会用这种抒情的笔调,绘声绘形;写俄罗斯土地,果戈理也喜欢同样的笔调,绘景抒情,字里行间流溢着他对那片土地深深的热爱和赞美。《伊凡·费多罗维奇·希邦卡和他姨妈》写田野,写割草:“十多把闪闪发亮的镰刀同时挥动,一排排草束发出嘎嘎的声音整齐地倒下去,偶或传来的刈禾人的歌声,有时像欢迎朋友时那样欢腾,有时又像惜别时那样忧伤。多么安静、纯净的黄昏啊,多带劲的黄昏啊!”接下来是一大段对草原景色饱含激情的抒写,有声有色,万物竞发,你不能不被这种对土地的描摹情愫深深感染,由衷地爱上那片土地。
这种十多把镰刀一齐挥动割草的场景,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也写过,果戈理写的是黄昏,托尔斯泰写的是早晨,晨昏呼应,遥相映照。拍电影的编导也舍不得那种场景,《安娜·卡列尼娜》影片中,割草场景成为经典镜头,令人过目不忘。到了前苏联时期的作家艾特玛托夫,那草原的甜美,田野的芬芳,伴着女人的歌唱,热烈而又忧伤的爱情,让人久久沉醉。《查密莉雅》中农庄的割草场,分布在库尔库列乌河湾的滩地上,美丽的查密莉雅和那片草地融为一体,令人神往。俄罗斯土地,由于一代代作家深情的绘写,永久地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那块土地不仅仅是忧郁的了……哦,也正因为忧郁,才芳香四溢。
果戈理是幽默的,讽刺的,他讽刺的锋芒无所不及,触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他从来不讽刺那片土地。他的《塔拉斯·布尔巴》写哥萨克选举头领,闹哄哄的好像儿戏,不可谓不讽刺,可是那里面有浓浓的民间风情,那片乡土依然可爱。《可怕的复仇》写大战,写兄弟相残,果戈理在残酷的人与人的争斗中,仍然会抒情性地插进景物描写。大战后风平浪静时,第伯聂河美得妙不可言。这样的大地,这样的人,争斗杀戮显得多么荒谬,不可理解。江山和土地是一回事吗?争夺江山和保卫土地是同样的意义吗?我们不能不在这样的一些问题面前踌躇起来,仓促间不敢遽然回答。读着果戈理的那些大段写景文字,饱满丰沛,生气贯注,你很难再说俄罗斯文学中屠格涅夫是写景第一人了。无论从资历上,还是从笔力上,果戈理都是屠格涅夫的前辈。
《彼得堡故事》是果戈理的第三部中短篇集子,与《狄康卡近乡夜话》和《密尔格拉得》比较,果戈理明显进入了又一个境界,操起了新的笔法,他的幽默讽刺向前推进一步,夸张变形,走近了荒诞。涅瓦大街上席勒——不是那个写《强盗》和《欢乐颂》的德国作家席勒,而是铁匠席勒——认为人不需要鼻子,因为单单伺候这只鼻子,每个月就得花掉三磅烟草。他精细计算,严格规定,自己一昼夜亲吻老婆不得超过两次,为了避免多亲吻一次,他往自己汤里放的胡椒从来不超过一勺。这样的铁匠,也许还会在涅瓦大街上真实存在,或许铁匠在锻打铁器的红炉中,冶造了自己特殊的心理。在《涅瓦大街》中,铁匠只是表示了不需要鼻子的心愿,到了《鼻子》中,八等文官科瓦廖夫早晨起来,果然发现自己的鼻子没有了,后来,鼻子在面点里发现,令人生疑:“因为面包需要放到火上去烤,可鼻子根本用不着烤呀。”不可思议的事情接着发生,鼻子从火车里走出来身穿制服,不理睬它的主人,坐上马车走了。颇费周折之后,他接近了自己的鼻子,与它讨论一些问题,科瓦廖夫还向鼻子透露,他认识许多太太,仍然不能打动鼻子回归原处,后来还是经由警察局长亲手把鼻子送回来。出去周游了一圈的鼻子再回来,装不上去。主人再睡一觉醒来,鼻子却又在原来的地方了……这样荒唐的事情会有吗?作者言之凿凿断定说:“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世界确实会发生这类事情——不多,但总是有的。”
果戈理决不欺骗我们,这个世界,越是走向近代和现代,越是变得荒唐起来,我们的生活经验远远不够用,太多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在我们身边发生,令你目瞪口呆。等你缓过神来,才会张大嘴巴惊叫:“世界怎么会变得这样啊!”如此世界,世事难料,失去一只鼻子,转一圈又回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过七十余年,卡夫卡的格里高尔·萨姆沙早晨起来,不是发现鼻子没有了,而是自己变成了一个大甲虫,再也没有回到人的世界。卡夫卡是彻底绝望了。卡夫卡从来没有像果戈理那样,爱自己生长的那块土地啊。母土的滋养不同,结出的果子也有了区别。不过,从文学的源流上看,在果戈理的《鼻子》和卡夫卡的《变形记》之间,也不能说没有一种渊源关系。文学上没有无源之水,没有绝对的横空出世。溯流探源,总能够找到发源处的那方水土。一脉细流,流来流去,才流成了浩浩长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称《鼻子》为现代派远绍的“鼻祖”也未尝不可。只是果戈理没有彻底“异化”罢了。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土地,还没有给果戈理完全“异质”的滋养,时间也还没有走到“异风”东渐的20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