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的无奈：哥萨克国覆亡记

顾坚

油画《马泽帕在垂死的马上》，1824年

在俄罗斯历史上，不少重要时刻，都能见到哥萨克人的身影。特别是在沙皇彼得的扩张时期，哥萨克人跟随其远征亚速海，攻打瑞典和波斯，参与了两次俄波战争、六次俄土战争、高加索战争（持续了整整60年）。

后来，哥萨克人还参加了卫国战争（1812年），并进军西伯利亚，如同托尔斯泰所说的，“是哥萨克人缔造了俄国……他们代表了俄国的未来！”

哥萨克和俄国的恩恩怨怨，又是怎么被今人评价的呢？

投奔瑞典引发哥萨克国分裂

1701年彼得出征瑞典，大批乌克兰哥萨克作为骑兵，参加俄军一方作战。

彼得1702年打败瑞典之后，在涅瓦河口兴建圣彼得堡。在建筑新都的工程中，彼得征集了扎波罗热（今乌克兰东南一州）的哥萨克为自己服劳役。此举引发了乌克兰哥萨克的不满，因为“在册”意味着哥萨克有军人身份，其照理不用像农奴一样服徭役。

更有传言说，彼得会废哥萨克酋长马泽帕，以俄罗斯将军取而代之。

惊慌失措的马泽帕，在1705年就秘密通过波兰国王作为中间人，和瑞典方面秘密接触。

这时，哥萨克都城巴图林（今乌克兰切尔尼戈夫州巴图林）的线人科楚白、波尔塔瓦（位于今乌克兰中北部波尔塔瓦州）哥萨克团的团长伊斯特拉，密报彼得大帝，说马泽帕谋反。

彼得并不相信，他认为是哥萨克首领之间的倾轧导致了二人对主公的陷害，便斩杀了二人;另一种说法是，彼得将二人交给马泽帕处置，马泽帕杀了他们，结果波尔塔瓦哥萨克从此倒向莫斯科。

1708年，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取道乌克兰，向莫斯科进军。彼得在乌克兰北部波尔塔瓦构筑工事，试图以逸待劳，击溃瑞典军队。

彼得命令哥萨克国采取坚壁清野政策，烧掉村镇，企图困死瑞典大军。这种政策再次引发了“在册哥萨克”的不满。

在《佩列亚斯拉夫协定》缔结54年后，“在册哥萨克”已经取代波兰贵族，成为左岸乌克兰（乌克兰东部）的地主阶级。马泽帕自己庄园中的农民就有50万之多。

坚壁清野政策，动摇了“在册哥萨克”对沙皇的忠诚。

查理十二世

不少哥萨克对新教的瑞典人身怀恐惧，同时也害怕俄罗斯人的报复。

再之后，当瑞典人逼近哥萨克都城巴图林时，彼得拒绝发兵支援马泽帕。

无奈的马泽帕，于这年10月28日，率领5000—7000名哥萨克士兵，加入了查理十二世的瑞典军队。

这位昔日支持沙皇的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像先辈维霍夫斯基一样，选择了“朝秦暮楚”。

不过“事出仓促”，马泽帕也没有做好和彼得开战的准备，只带了都城巴图林的直属军团投靠瑞典。

马泽帕起事能否成功，就看地方上有实力的哥萨克首领的态度了。

出乎马泽帕意料，不是大多數哥萨克都唯自己马首是瞻。不少哥萨克对新教的瑞典人身怀恐惧，同时也害怕俄罗斯人的报复，因而按兵不动。

响应马泽帕的哥萨克首领，只有米尔哥罗德哥萨克团长阿波斯托尔，和扎波罗热的哥萨克首领戈尔基延科。

相当多的乌克兰哥萨克选择了效忠彼得，比如斯塔罗杜布（今俄罗斯布良斯克州西南部）的哥萨克团长斯柯洛帕茨基;彼得委任其为新任乌克兰哥萨克国酋长，以表彰他的忠诚。

1709年，波尔塔瓦战役

实力强大的切尔尼戈夫哥萨克团长波卢博托克，也率领本部人马加入俄罗斯一方。

维霍夫斯基时代的哥萨克分裂，在马泽帕时代再一次重演;围绕着是否追随俄罗斯，哥萨克国一分为二。

改土归流肢解哥萨克国

对于投靠瑞典的哥萨克，俄罗斯人采用了严厉的镇压手段。

盛怒的彼得，命令基辅都主教宣布马泽帕“叛教”，将其开除出东正教。

彼得还下旨给乌克兰总督缅什科夫，命令他夷平马泽帕的巴图林城和戈尔基延科的扎波罗热寨，作为“杀鸡儆猴”的惩罚。

1709年6月，在最后的波尔塔瓦决战中，查理十二世、马泽帕的军队和彼得的俄罗斯军队对阵。

彼得有了斯柯洛帕茨基的哥萨克军团助阵，兵力大大超过瑞典—马泽帕方面。据说，斯柯洛帕茨基的哥萨克军团，还有了切尔尼戈夫和波尔塔瓦的哥萨克加盟。

原先响应马泽帕的“墙头草”阿波斯托尔，率领米尔哥罗德（位于今乌克兰中北部波尔塔瓦州）哥萨克向斯柯洛帕茨基“投诚”，导致亲俄的哥萨克兵力是马泽帕的三倍！

会战结果是瑞典国王失败，马泽帕和部下哥萨克，逃亡至当时受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的摩尔多瓦。

同年10月，马泽帕在摩尔多瓦去世。

他的继承者俄尔里克，在摩尔多瓦编订了哥萨克宪法，被今天的乌克兰政府视为最早的乌克兰宪法文件。

马泽帕死后，彼得着手乌克兰的善后事宜，首先把马泽帕时期的哥萨克都城，从已是废墟的巴图林（位于今乌克兰北部切尔尼戈夫州），往东迁至靠近俄乌边界的赫鲁希夫（今乌克兰苏梅州赫鲁希夫），以强化对哥萨克国的控制。

接下来，彼得开始处置马泽帕的直辖领地。

1712年，马泽帕直辖的奇希林团位于第聂伯河右岸的领土被还给波兰，其人口被迁徙到俄罗斯掌控下的第聂伯河左岸，奇希林团灭亡;与此同时，先前马泽帕从波兰手中夺取的第聂伯河右岸乌曼团领地，也被归还波兰。

至此，独立的乌克兰哥萨克国终成历史，乌克兰实际成为俄罗斯的省份。

尽管乌克兰的哥萨克仍像先祖那样选举“盖特曼”，但那只是形式，大权在莫斯科委派的总督手里。

彼得拥立的哥萨克酋长国酋长斯柯洛帕茨基，死于1722年;之后，俄罗斯建立“小俄罗斯管理委员会”监督哥萨克国的内政，哥萨克国实际成为俄罗斯附庸。

对不听话的哥萨克首领，彼得采取强硬政策，把哥萨克首领中最有实力的切尔尼戈夫哥萨克团长波卢博托克逮捕，关进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罗要塞。

1764年，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废除哥萨克酋长国酋长一职，由“小俄罗斯管理委员会”全权管理乌克兰事务。

尽管哥萨克酋长国已经消失，但叶卡捷琳娜还是担心乌克兰地方上桀骜不驯的哥萨克团长。

她首先选择扎波罗热哥萨克开刀。扎波罗热作为哥萨克的“祖庭”，即便在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国时代，也保持相当的独立性，没有被编组为哥萨克团。不仅如此，在大北方战争中，扎波罗热哥萨克还参加了马泽帕一方。

葉卡捷琳娜二世

至此，独立的乌克兰哥萨克国终成历史，乌克兰实际成为俄罗斯的省份。

根据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旨意，俄罗斯帝国在1775年动员了31个团的兵力，包围了扎波罗热。扎波罗热的哥萨克有5000人逃走，1.2万人被解除武装。

继1709年彼得夷平扎波罗热后，扎波罗热的哥萨克要塞第二次被拆毁;该地哥萨克首领被俄军逮捕后，流放到北极圈的荒岛上。扎波罗热哥萨克至此失去独立。

拆毁扎波罗热之后，叶卡捷琳娜女皇将各个哥萨克团长的领地改为沙皇直辖，堪称俄罗斯版的“改土归流”。

至此，哥萨克团长们割据一方的时代结束了。

女皇对1667年被划给波兰的第聂伯河右岸哥萨克国的土地念念不忘。1793年，俄罗斯帝国参与瓜分波兰，波兰掌控的第聂伯河以西原属哥萨克切尔卡瑟团、乌曼团等的土地，被女皇收入囊中;加上先前俄土战争中被沙俄吞并的“新俄罗斯”（今乌克兰黑海北岸地区），全乌克兰至此被纳入俄罗斯帝国版图（不包括奥地利人占据的加利西亚）。

乌克兰民族构建需要马泽帕

马泽帕和他的前辈赫梅利尼茨基一样，相信协议的力量，也坚信乌克兰和俄罗斯是军事同盟，俄罗斯有保护乌克兰的义务。

但是，赫梅利尼茨基没有想到，俄波停战后，俄罗斯竟然代乌克兰哥萨克做主，将第聂伯河右岸割让给波兰;马泽帕也没想到，瑞典大军逼近巴图林时，彼得大帝竟然拒绝履行《佩列亚斯拉夫协定》，没有履行出兵保护乌克兰哥萨克的义务。

整个哥萨克国的官僚化和集权化水平很低，其实际上是各个哥萨克团长的联合体。

俄罗斯人重现波尔塔瓦会战景象

乌克兰10格里夫纳纸币的马泽帕头像

17—18世纪，俄罗斯与波兰、瑞典、土耳其争夺霸权。乌克兰哥萨克国只能选择强者依附，做“一颗棋子”，而不是棋手。最终，它被承诺保护自己的俄罗斯吞并。

马泽帕的失败并非全部是俄罗斯、瑞典角逐乌克兰的结果，哥萨克国内部的倾轧也是其败亡的原因。

尽管哥萨克国已经有书记官、总法官等官职，但是整个哥萨克国的官僚化和集权化水平很低，其实际上是各个哥萨克团长的联合体。

马泽帕身为哥萨克国的统治者，实际权力有限，受到哥萨克国各团长、首领的钳制。没有团长的响应，马泽帕能动用的武力只有自己的直属军团。各地的哥萨克团长为了能当上哥萨克国酋长，也不惜投靠俄国、出卖同族。哥萨克国在俄瑞角逐的历史大势中，注定会落入强邻之手。

帝俄时代，即便是普希金这样才华横溢、思想自由的诗人，也在其作品《波尔塔瓦》中贬低马泽帕，将他视为权欲熏心的卑劣小人。苏维埃时代，由于彼得留拉、班德拉为首的民族主义者叛乱，马泽帕也被苏维埃政权视为分裂国家的叛国者。

赫鲁晓夫曾在1954年“大张旗鼓”纪念“俄乌合并”300周年，将反抗波兰的乌克兰民族起义领袖赫梅利尼茨基，视为苏联多民族国家的奠基者之一加以纪念，但是对于反叛沙俄的马泽帕仍持批判态度。

1991年乌克兰独立之后，帝俄和苏维埃时期的大一统思想失去市场，乌克兰民族主义大行其道。不过，尽管赫梅利尼茨基向沙皇效忠，被部分乌民族主义者诟病，但乌政府仍将他视为国父，认为他领导的1648年反波兰大起义，建立了第一个乌克兰民族国家。

在推崇赫梅利尼茨基的同时，乌克兰民族主义意识话语把马泽帕也推上了神坛。

在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看来，马泽帕并非大俄罗斯主义所主张的沙皇臣下，而是彼得的同盟者;马泽帕也并非普希金笔下的叛国者，而是一位复兴乌克兰文化、为乌克兰祖国利益奋战的热血英雄。

乌克兰中央银行将马泽帕的头像，印在10格里夫纳的纸币上，以资纪念。

尽管乌克兰哥萨克国的疆域并不包括波兰—立陶宛统治的乌克兰西部，也不包括日后被叶卡捷琳娜女皇征服的黑海北岸—“新俄罗斯”，但是乌克兰政府仍将自己视为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国的继承者。

乌克兰国歌唱道：“同胞们，我们将会指明，我们属于哥萨克民族。”

从克拉夫丘克开始，历任乌克兰总统宣誓就职时，都会使用赫梅利尼茨基的权杖，表示自己仍是哥萨克酋长—“盖特曼”的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