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窗
2010-08-15周晓枫
/周晓枫
没有人能够抵抗来自背后的袭击。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带来突然的改变。
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不断膨胀他的体积,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缩身进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怀疑神的一滴泪里,能盛尽天下悲苦。小时候好奇,我忍不住回头,观察那个小而神秘的洞穴。黑暗里的金黄瞳孔——作为一名电影观众,你必须习惯它在后方凝视。
放映机转动,转动,金属热而微腥的气息……胶片上的速跑小人,跨过重重栅栏,每秒穿越24格。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线,我转头,光在行进过程中变得浩大汹涌,里面滚动着烟尘——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形成女主角额头上井盖大小的一块耀斑。
梦境和电影,给出某种与现实对抗的解释——两者之间还有区别。梦境脆弱,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扰;而电影能够重复放映,弥补我们先天不足的记忆,它比生活本身更经得起考验。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一头豹子,以完全精确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扑杀它的猎物。放映一百遍,旗帜表面涟漪一样变幻莫测的摆动,精准无误地重现。
老演员看到银幕上的自己保持着儿童的样貌。电影,可以把过去时态,持续保持为正在进行时——神秘拨转的指针。我喜欢电影的倒叙手段,它是一种复活的力量。蝴蝶可以重温蛹的不幸,采摘的果实再次衔接在枝头,亡灵返回教堂,敲响令人迷惑的钟。
电影中一人分饰两角的处理,特别迷惑我。比如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知道当善良的妹妹对姐姐说话时,其实她真挚眼神的对面是虚无,她看不见剪辑后才呈现的阴险姐姐,或者,她尚未发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对折之后变成迥异的心肠,像童话中,凶险的王后站在魔镜前,看到的却是白雪公主。
电影的魔法,翻开字幕……
我还记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C用指头捏着战利品,要送给我。蚂蚱挣扎着蹬踏……它中毒般,慢慢吐出嘴角的绿汁。我不喜欢这个礼物。蚂蚱坚硬的头部像是火车头,尤其两个探照灯的眼——像那种短短的火车,连同它硬节的身体、灰绿的漆色。我讨厌它的门齿,腿侧的细刺。C随手一扔,蚂蚱的体侧升起两团雾,飞走了。我继续用狗尾草编兔子,长耳朵、短身子,毛茸茸的绿兔子挂在那么细的草秆上,像签子上的烤肉。C在旁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他的声音很低,低过告密者的耳语。我抬头看他。停了一下,他重复了他的话:“你嫁给我吧。”
C的皮肤上有一种油,是包住熟食的草黄纸渐渐洇出的那种油质。这种油质不应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早熟,使C提前领略了青春期的光彩。当他说出,我心跳平缓。C是我日日相见的同桌,而我的爱情一定要伴随好奇心的。我没有立即否决他的提议,出于另外的考虑。
我势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兑现的事,它会被太多变数修改。但现在答应他,我马上就能享用好处。C家住四层,正对广场,坐在他家的后窗边,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电影,不受蚊子、寒冷与挡在前面的人影干扰。如同剧场里的包厢。
狗尾草的茎很细,又柔软,易于弯成指环,戴进无名指。这枚草戒指的绿色,很像蚂蚱吐出的口水。我八岁,身中电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线足以让我出卖未来。从C这里学习的爱情连同背叛,都是假的,不过电影中的剧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环素牙。
坦克,飞机,雄纠纠前进着的军队,钢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着在一面幔布上,这不是奇迹吗?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台上,看一部战争片。硕大的光柱之下,观众相互挨近的脑袋,仿佛屋顶乌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员,多么勇敢,不介意他们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样粗的睫毛,坑穴一样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场景,影片中却自然而美好。镜头只呈现女演员两片鲜艳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诱惑,不会令人产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这是因为,一切都被均匀地放大,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一滴泪水,冲垮了小人国的稻壳舞台——小人国和大人国,因其人物与道具之间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让我们震动。电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带有美妙的陌生感。
…………
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样戒掉了电影院,我则巩固了独自观影的习惯。大约2001年的一个中午,我在影院看《押解的故事》,真正有了一次独自观影的经验。整场电影,惟有我一个观众。前后左右,空荡荡的。环境非常怪异,幽暗中少了那些背影的烘托,我感到了些许的心慌和不适。此前我以为自己一直向往这种孤独。
当嫉妒的继母追问:“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镜子里呈现的是白雪公主,而非观镜者本人。当一面镜子映现出的是另外的现实,包含着判断与选择,不再简单地进行反射,那么它就脱离了普通的镜子,而成为魔镜。电影对现实作出的映现,使之成为魔法之镜。我希望它离生活更近,还是更远?我愿意它因忠诚而普通,还是因说谎而非凡?
童年我曾经被推到一位著名影星身边。我的高度大约到她胸部,仰起脸,她和银幕上一样光彩照人,有种难以比喻的美。头发是波浪形的,她穿一件乔其纱衬衫,领子的样式新颖别致。但我紧张,似乎对某种东西的亵渎而产生隐隐不安。这时候,我闻到了香气,来自她的身体,更令我恍惚。与电影上的她最大的不同,在于这股香气——她,竟然散发出肉体的气息。我不知道来自化妆用品还是体香,但同样令我厌恶。电影里有形体、声音甚至有近似的体积,唯独,没有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与现实的勾结。在此之前,我倾向于把电影当作与现实完全分离的东西,或者,把它当作对庸碌生活的解救。
即将放映,光线熄灭,释放一团黑雾……这是乌贼的诡计,作为梦想的电影开始逃亡,现实生活的贪婪大嘴紧随其后。在观众头顶,在放映机与银幕之间,绷直一道道彩色光束,当它们被拨动,我不再使用中学作文的烂俗修辞说梦想的琴弦,但它们从来都是。
囚禁在黑暗里,一个斑斓无比的世界在前面的窗口展开——这就是电影。因为被阻挡在这个世界之外无法纵身进入,对于囚犯来说,它包含着比它本身更多的美好。
但电影是否也降低了我对生活的好奇?电影里我看过太多的名胜美景,看过太多阴谋机巧,仿佛经过预演,以至面对真实场景倒以为平淡。我应该乐观地把这种情绪理解为从容吗,还是说艺术的虚拟效果让我变得挑剔?被间接之物诱引和带离,电影让我预习生活,或者说使我的生活从第一发生的位置后撤——每个电影迷是不是都存在这样的危险,使自己的生活成为被翻译过的生活。
……我梦到自己和一群游客来到德国的中国城。他们拿着小型摄像机,欣喜不已。面前是百余个巨大的格子,檀香木色,并有饰有复杂的雕花工艺。每间格子里,都有唐装女子在表演管弦丝竹。她们背后衬着景泰蓝屏风,像孔雀打开的尾羽,华美,工丽,美到超过肉眼观察能力的细节。我梦到身着细绸旗袍的女子,鱼贯而过。迷人的团扇,撩人的腰肢。这是专门为旅游团准备的节目。
我梦到自己离开团队,独自等候一个名角演唱。据说这个名角极少出场,出场也是率兴而为,没有预告,可遇不可求。刚才还华艳的环境转眼变了乡村,土路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港湾,游客们陆续登船。晚霞辽阔的红,烘托着汗渍般泛黄的旧帆,他们离去。
我梦到温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线明显不够,没有人打灯光,我不知是否还有一场缥缈无期的演出。“你怎么还没走呢?”一个老者问,他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农户,但我直觉他就是那个让我执着等待的角儿。他没给我任何承诺就推门进入一个院落——听说,他的化装秘不外传,谢绝旁观。
我梦见许多京剧脸谱在眼前晃动。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浓墨重彩的脸之中,有没有我期待的那个人。我梦见脸上一阵痒,抬手触摸,指头上蹭下一层厚重的油彩。
罗兰巴特谈到:“在电影里,不论有关平面的修辞学怎样,能指自身从本质上讲总是平滑的;这是一种不间断的画面连续动作;胶片——名称起得好,它就是一张无开裂的皮……”
而我们的露天电影时代,断片经常发生。对儿童来说,几乎是恐怖的经历。胶片烧着,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滚油里,边缘焦糊,中间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临,它火焰般的皮肤上,两只骷髅的眼睛深陷,张开无牙的嘴……转眼之间,它的脸又翻卷着消失。那个阶段,我的噩梦仿佛全部是在重现一场放映事故,那些鬼脸,与烧灼的胶片一模一样。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
当放映中出现断片现象,处理方法是把胶片的药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后,用特制胶水粘合。很多年我试图忘记那场青春期的灾难,我拼命刮擦记忆,重新衔接我的过去。我不喜欢照镜子,这样就不被提示,仿佛自己并未被毁容,保持着“无开裂的状态”。如同必须刮出片基与毛茬一样,为了维护所谓的完整,你必须遭受磨蚀,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层。——偶尔我会想起,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中国城和脸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忆别人导演的短片。电影能够制造和我们的生活不对称的华丽与奇迹;而生活与电影重合的,总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缅怀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手背向内,一个手心向内,对成一个取景框。我轻微错动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宽银幕的比例。
谁的告别,拉下丝绒帷幕?谁的道具箱打开,收拾浮华而廉价的珠翠?谁的妆容,被泪水和寂静冲洗?谁的身体,从台词中蝉蜕?谁的咒语,被另一个人被当作摇篮曲催眠?谁的你,在承担孤儿一样的命运?在观众散场的洪流中,谁又允许谁,带上古怪的动物,躲进诺亚方舟?把摄影机当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这个需要意义才能支撑的世界。
……电影开始了,两个小时。拧紧体内的弦,钟一样开始走动,感到自己在旋转中轻微晕眩。许诺自己,这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