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抚慰(评论)
2010-06-25韩作荣
韩作荣
在物欲横流、诗心已渺的年代,为什么有人还在坚持写诗?在常人看来,竭尽心力去追寻一种不存在的事物,大抵是精神出了毛病。记得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获诺贝尔奖时的演讲中说过:“一个人开始写一首诗有种种原因:赢得他心爱人的心;对周围的事物表明态度,状物或抒情;在指定的片刻时间内写出自己的心情;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这种说法,是诗人想通过内在的表达让诗起到外在的作用。可就我看来,诗还有更重要的对内的作用。即舒缓忧郁、孤独,弥合内心彻骨的伤痛,是一种精神的拯救与心灵的抚慰。这是生命的内在需要,诗已与生命结为一体。对于这样的诗人来说,诗已不仅仅是一种写作,似已成为诗人的信仰与宗教。这,是我读了陈人杰的作品之后所想到的。
陈人杰的这一组诗作的主要特征是向内的开掘,是把握心理的脉冲。与自己的经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内心的体验。在作者的诗中。正是那种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血浓于水的真挚痛切的情感,以及爱情所带来的伤痛写得真切动人。他写与女儿的别离,像白光取走了影子,那是“从我的命运中抽掉痛和骨头”的分离,“她飘在大地上的影子多让我揪心”,感觉沉默也是坚硬的,“像咬紧牙关的泪水”。这是锥心泣血,与生命血肉相连的痛切的表达,疼痛感是失去支撑的抽离和撕裂状的,那种隐忍中的失去血肉的孤苦,只有发自内心的亲情密切相连里相反相成的显现。才能产生动人心魄的巨大的张力。而在诗人写给女儿的另一首诗《仿佛我已不在这世界》中,诗人只写了打给女儿的电话却无人接听时的心态,感觉无声中世界的断裂,自我的丧失,“一声呜咽,仿佛蚂蚁拖着的虚幻家园”,体味一种庞大的悲哀。这种瞬间感觉的捕捉与呈现,单纯且凝重,与上一首诗虽写法不同,却异曲同工。就这一组诗而言,诗人写给女儿的诗就达三首之多,可见女儿在其心中所占的分量之重。当然,诗人写出了与女儿的离别之痛之苦,也写出了与女儿在一起时的欢快。在《鸽子》一诗中,诗人写道:“女儿拼命拉我,在鸽子的群舞中,她像一只小小的白鸽,咯咯笑着”,写得何等生动、鲜活。或许,这是诗人最为动心的场景,也是对他心灵的最好抚慰,如一束光,照亮了他心底的昏暗。
自然,诗人向自身内心的开掘并非空泛的玄思骚响,而是有着可感可触的实在的感性,是发现性的洞察,客观与主观的内在联系的同一。他的笔下,外物都是有生命的,所谓万物有灵。与诗人的心灵息息相关。于是,在诗行之中,月光会感到疲倦,绿芽会嚼碎远山的残雪,萤火虫是在心头颤动的小型闪电。一朵桃花也会在寒冷中起身……这些具有灵性的外物进入了诗人的内心。具有了诗人的情感和体温,拯救了诗人的灵魂,“在一个被熄灭的世界里/用诗歌把生活越磨越亮”,面对沉重,在雪的消融里,寒冷中的桃花却给了他心灵回暖的预兆,在矛盾的内心之中,于复杂的情感体验里加深了对爱情的理解,在超越苦难,继而进入一种新的境界。自然,诗人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亲情的爱、两性之爱,亦有超越亲情、爱情的人类之爱。在《卖花的盲女》一诗中,面对欺瞒,他感受到“玫瑰从没打算拯救谁,它的花朵/为多数人送去代表情缘的红,只为个别人/准备下刺。我的心在滴血”,这逼近内心的诗行,与诗人的心理感应息息相通,那种爱心与悲悯之情,使客观事物由于诗人心理的介入而有了意义。
说诗人的心灵是广阔的,还在于他面对虚幻却又真实的那种可感却又可望而不可及,抑或可感却又不可见的事物的感受和表达,那是对事物的形而上本质的揭示、智性的洞悟和理解。在《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里,他感到“梦幻的舞台搭在高处,那上边/不可能是空的”,河流、树木、庄稼都是以自己的方式与天空联系在一起,炊烟并没有真的消失,“天空,肯定收留了大地上的声音/包括我的仰望”。这是对虚妄中实在的把握,是以心灵作为眼睛的洞察,是无中生有的事物与内心的联系。而《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则有一个冰冷的房间醒着,那是自己结构的深渊,“无法进入自己的局部,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一却都没有变,“只是想飞的肉体与灵魂,出现了争吵”……这亦是不可见的心理的揭示,肉体与灵魂的对峙,智性的表达和对疑虑的不可知的探寻和诘问,感受是独特的,却又有着丰富的内涵。对于诗人而言。有时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因为诗人所探寻的心灵,确有一些无解的奥秘。
在有的人看来,这种注重“小我”感受的诗是渺小的“杯水风波”。甚至那些看重抒写外部经验的名诗人也认为,人的自我没有什么区别,在我们内里的深处,有荷尔蒙的以及其他调节性的影响,我们却有同样的“内在自我的幽暗花园”。这话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将个体与群体相对立,或将自我仅限于力比多压抑之中,未免偏颇。有谁能说亲人的血肉之情、生老病死、命运是渺小的主题呢?我还是相信人的内心比世界更为阔大,自我,除了荷尔蒙的影响之外,心灵的疆域是无比宽阔的,个体之间亦千差万别。决定一首诗成败的,不在于有我和无我,也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创造出了什么。一些好诗,恰恰是以诗人自身的遭遇和命运折射了一个时代的本质。诚然,假丑邪恶存在于自我之中,可善良美好也存在于自我之中。从陈人杰的诗中,我们也可领略这一点。
2010年4月15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