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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者和译者

2010-05-30

译林 2010年5期
关键词:莱顿德语威廉

关 山

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往南,有一片海拔五六百米、森林覆盖的丘陵地带, 名叫奥登森林。蜿蜒弯曲的纳卡河缓慢地流淌,穿过其中。两岸山峰耸立,绿树丛中隐现着一座座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古堡废墟,很是浪漫。

我住在奥登林的深处。在一个谷地的斜坡上盖有三幢乡间风格的住房,空置多年,偶尔为林业工人短期过夜的宿舍。我的妻子和我都喜欢这里的宁静和优美的环境,通过熟人关系,我们租得一幢,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几年。

房子背后是森林,前边是平缓向下延伸的草坪坡地。草地上不规则地竖立着几组粗大的百年榉树和橡树。从我们住的地方向前方望去,透过大树茂密的枝叶,看得见远处赖宁恩宫堡角楼的尖顶。我妻子是搞园林建筑的,她在南京大学学了两年的汉语,后来又到了北京大学,在宿白教授的指导下主攻中国皇家园林。她告诉我说,与中国的自然山水式园林和法国的几何形状式的园林不同,这里是典型的英国式园林。

赖宁恩宫堡,加上周围的大片森林,都是赖宁恩公爵的私人领地。赖宁恩公爵是现今德国为数不多的几个尚占有大片森林的王公贵族中的一个。这座宫堡原本是公爵狩猎的行宫,后来才改为疗养院。我们这儿的几幢房子是给医生盖的,但是因为购物、孩子上学都不方便,没人愿意住在这里。还不止如此,这里既没有光缆宽带,手机也接收不到信号。要想上网,得带上可移动上网的电脑,爬二十五分钟山路,在一个地势较高、名叫“猎人的草地”地方才能接收到两三道杠的信号。那里有一个地标式建筑物——古罗马帝国城墙的遗址。可以把电脑放在上边,然后周游世界。遇到急事,一天要去上两三次。妻子对此态度坦然,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女儿却很不满,说,真落后,告诉同学家里上不了网,脸都红。

我们的邻居是位退了休的荷兰独身老人。他住的地方离我们还有二百米。那是一个亭榭式的建筑物,人们叫它“茶亭”。顾名思义,是公爵家人下午喝茶的地方。后来废弃不用,有人便把它改建成周末乡间别墅,出租了出去。这位荷兰老人名叫威┝•苏特兰,他比我们早来了几年。“苏特兰”是德语的读法,英语读为“萨瑟兰”。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们很想知道他的姓名的荷兰语读音。我翻遍了荷兰语姓名词典竟然找不到S和U 相拼的音节。他知道后笑了,说,他的姓是苏格兰人的姓氏,我们直接称呼他“威廉”好了。于是我们开始以“你”相称。他见了我总是叫我“Shan”。我告诉他,Shan 的词义是山,仁者爱水,智者爱山。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咱们都是智者了。我们都有离群索居的倾向,彼此互不邀请也不见怪,一年下来,坐在一起喝咖啡,也就是两三次。实实在在过着老子说的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式的生活。

这个茶亭建在坡地上,实际上只有一个大房间,地下室半隐半见。他住进来之后,自己花了两万马克,将地下室改为寝室,上边的大房间变成了他的书房和客厅,或者译为起居室——日常活动的主要场所。房间地面镶着地板,靠两面墙的书架上放满了书。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一架并不很大的三角钢琴,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斜对着的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写字柜。一张双人沙发正对着阳台的大玻璃门,旁边的小茶几上放满了报纸。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我妻子常向他请教。不过,我从未见过他弹他的那架三角钢琴。有一次,他笑着对我说,这架钢琴和墙上的画儿就是他的退休金。凡有大的开销,他都要拍卖一幅画儿。时间久了,我才知道,他以前是个自由职业者,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业和文艺团体中做事。那都是最为喧闹的行业,这也许是他退休后来这深山老林求个清静的原因吧。自由职业者可以很自由,但是,如果年轻时没攒够钱,那到了老年手头会很拮据的。

他在文艺界干了一辈子,老毛病也改不了。从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来。有一次,我们一起开车进城。到了一个红绿灯前遇到红灯,他关了发动机,便若无其事地哼起一首曲子来。曲终,启动发动机,几乎同时绿灯也亮了。他告诉我,这是一个歌剧的序曲,整整一分三十秒,跟这个红绿灯的间歇一样长短。他每到这里都哼这首曲子,曲终灯亮,比表都准。

2008年,受次贷危机的影响,我失业了。当然,失业不能失志。突然有了那么多的时间,我便把主要的精力转到翻译和写作上来。威廉知道了,便笑着说:山,我们不仅都是隐者,而且都是译者。他告诉我,他一天只干三件事,喝咖啡、读书看报和翻译。我听了感到既惊又喜。惊的是:我从来没听说他翻译东西;我只知道他对哲学、宗教问题感兴趣,对孔子、老庄也略知一二;为了这个缘故,我还专门看了看哲学史方面的文献,免得一问三不知。喜的是:这位既无电视,又无收音机的老人竟是同行;这样,我们又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可以fachsimpeln了(德语动词,意思是:消遣性地聊本行的事情)。

想来想去,我的本行还是个翻译。实际上,翻译的工作我从来没有中止过。有时到了一天不写两行心里便不舒服的地步。我告诉他,我翻的一本书在北京出版了,是荷兰莱顿大学的一位学者用德语写的关于中国的东西。莱顿大学有名的汉学家辈出,这他是知道的。他说,他就是莱顿人。于是,我问他,莱顿(Leiden)在荷兰语里是什么意思,因为德语中也有一个同形同音的常用词。他说,德语中的词是“痛苦、受折磨”的意思,而荷兰语中这个词是“导引,领导”的意思;它们是“假朋友”。真是学无止境。他告诉我,他翻译的一本书也刚刚由哈雷姆市的一家出版社出版,是本充神秘感的小书,名叫《心性之变幻》(Die Verwandlung des Blutes, 成书于1930年左右)。作者是古斯塔夫•梅林克(Gustav Meyrink, 1868—1932)。梅林克本来信仰加尔文教,后来皈依大乘佛教。这本小书记录了他“修炼”的过程和所获得的神秘或者不那么神秘的感觉。梅林克和卡夫卡同属布拉格作家群。那时,布拉格是小说创作的中心。他最著名的小说是《泥人》(Golem,希伯莱语,意思是:泥团、泥块儿,也译作《泥人哥连》)。威廉说,他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作品,一是因为内容上的现实意义,二是不涉及版权问题。首次印刷了1,000册,几个月内便销售一空。荷兰读者精神生活的潮流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上一次在一起喝咖啡还是三个星期前的事。威廉问我汉语中有没有与德语Einsiedler(独身索居的教士,泛指独身索居的人,隐士)相对应的词。于是,我们对这些所谓的相应词主要特征的同异做了一番分析和比较。他突然告诉我,他将告别隐居的生活,最迟在他明年八十岁生日以前搬到离我们这儿六十公里远的海德堡去住,而且一定要住在市中心离大学图书馆不远的地方。走极端呀,但是,我很理解他的这一决定。我突然想起,汉语中还有“市隐”这么一个词。于是,我便玩笑式地把这个词送给了他。我问他,在德语或者荷兰语中有没有相应的表达。他想了片刻,眼光一亮,说:有,in der Welt, nicht von der Welt 。我问他出处,他说出自《圣经》。怎么翻译才好呢?也许可以翻成:身在人间而不同流;或者干脆翻译成:身在心不在。这样,使用起来就灵活多了。翻译三难:信、达、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论在哪儿,都别忘了翻译。法国哲学家笛卡儿(1596—1650)有句名言叫做:我思故我在(拉丁文:Cogito, ergo sum,法文:Je pense, donc je suis,德文:ich denke, also bin ich,英文:I think, therefore I am),这出于贺麟先生之手,是约定俗成的译法。意思是说,我思考,从而意识到我的存在。在欧洲,人们也常玩偷梁换柱的文字游戏,把这一句式中的“思”字换成另外一个动词,借以表示什么事情在他的生活中是最重要的。于是,我对威廉说:我译故我在。威廉老人会意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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