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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欲”

2010-05-30萨伊德•萨伊拉费扎德

译林 2010年5期
关键词:菜单经理

萨伊德•萨伊拉费扎德

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周一晚上,我那么迟去找经理,只是想礼貌地问一下能否加薪,但没想到经理提起了饭菜被退的事,结果我尴尬地站在餐馆办公室的门口,拼命为自己辩解,说自己的工作能力没有问题。上班后我就一直心不在焉,老是琢磨着当时去见经理的场景,饶有兴致地盘算着每一个细节:轻轻地敲开门(或者也可能是自信地敲门),会心一笑,先聊点天气什么的,然后自然而然地切入我要说的正题。我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加薪,从每小时八块加到十块。我打算这么说:“我想把工资从每小时八块加到十块。”简单明了。或者这么说也行:“我想把工资加到……”或者“把工资往上加到、提到、涨到……”我听说最好清楚明白、直截了当地说出你的薪酬目标,这样就能如愿以偿。万一不成,那责任当然在你自己,是你自己没本事。我应该是在电视上听人这么说过,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读到过。那个顾问很高明的样子,那时我就决心把这事记住,以防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

我站在门口,经理斜靠在椅子上,手托着下巴,望着天窗,漆黑的天窗被雨点敲得啪啪作响。整整一周了,每天都在下雨,人们说这雨还得持续一星期。这座城市的秋天就是多雨,只是今年多得出奇,眼看着就到冬天了。“生意不好做,”经理说得很干脆,好像整个晚上他都在反复演练这个漫不经心的答案,好等我来问时直接丢给我,这样就没人烦他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站在那里,一只脚交叉放在另一只前面。本以为这样会显得随意些,还可以壮壮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略显柔弱的站姿却在蚕食我的信心和信念。最终经理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告诉我晚上有两份饭菜被退回来了,他想听听原因。经理桌上的时钟显示着时间是凌晨1:00。我在想,如果早点跟他提这个事,他会不会情绪好一点,至少不至于这么快就拒绝我的请求吧。时钟边上摆着需要订购的原材料的清单,订购数量都在小方框里打了勾。我们都是批量进货,多少箱、多少罐、多少袋。经理的钢笔没盖笔帽,他的白衬衫上有一行小红点,顺着袖子从肘部一直到肩部,可能是番茄酱,也可能是血。

“今天晚上一份烤奶酪三明治被退回来了啊,”经理说,他的口气镇定自若,好像真的只是想知道饭菜被退回来的原因。“一份烤奶酪三明治,还有一盘意大利面,怎么被退回来了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因犯错而绷得紧紧的,如果不赶快拿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就等于承认自己做的饭菜有问题,不能吃,而且还说明我对自己的工作不上心,连什么时候出现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嘴里说的却是:“我回头会调查一下的。”这话说得跟我自己也有跟班要询问似的。这时那座时钟显示着凌晨1:03。经理的脸圆嘟嘟的,很和善。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在办公室的灯光下,这张脸显得更加和善了。我想,我得换个话题,得把脚收回来,免得看上去像是在哀求。我该跟他聊聊天气,问问他觉得雨什么时候会停。那样显得我尊重他,然后等过一周再跟他提加薪的事情。或者等两周也行,但不会超过三周,不需要太久吧!等这一切都被淡忘了,没有饭菜被退回来,不再下雨了,经理说生意不好做时,我也能说出适当的话应对了,那时再来跟他提这个事。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经理就转过身来,面向桌子,手轻轻地放在那堆文件上,好像那是个灵应牌刻有字母、数字或其他符号的板牌,用于占卜和跟灵魂对话。,他能从上面凭空读出东西似的。接着他开始翻那堆东西,快速地翻看着。

“7点23分,退回烤奶酪三明治一份,”经理读着,“11点52分,退回意大利面一盘。”

这两个时间显得那么遥远。经理抬头看我,婴儿般的脸庞圆嘟嘟的,天使一般友善。

赶快回答他啊!可我想到的是7点23分我在餐馆,11点52分也在,这会儿凌晨1点零7分了我还在,明天后天我仍然会在,大后天歇班,但是无论如何还得回来。

“让你烤一个奶酪三明治真的那么难吗?”那张慈眉善目的脸问道。

我过去生活中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几年前,在高中毕业典礼上,我静静地坐在台下,台上那个毕业生代表读着无聊乏味的演讲词,他穿着淡紫色的毕业衫,帽子也是这个颜色。我可以肯定,他那篇演讲词是从一本股票书上东拼西凑弄出来的。“今晚,我们中的一部分同学将迈进大学校门,”他大放厥词,“有的同学将参军入伍,还有一部分同学会直接走上工作岗位。”好像这三种选择是平等的一样。麦克风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自信有力,我在想,要是他脱掉那件滑稽的紫色毕业衫,里面肯定什么也没穿,而他根本不在乎赤裸相见,体操课上我见过他,一个肩宽胸阔的家伙。相反,毕业衫穿在我身上肥大得多,我的骨架小,腿短胳膊长,肌肉松弛,而肘部和膝盖僵硬,躯干和四肢间的关节不明显,四肢和手脚之间也这样,体型跟仓鼠差不多。毕业生代表的发言让我恼火,把人的生活分为那么三类,还自以为很自然地讲着奇闻趣事,借此来讨好台下的家长。那些笑话听上去既做作又呆板,可台下的家长还是被逗笑了。我跟其他五百名同学一起坐在台下,没有被选中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演讲,感觉自己已经被归于平庸那一类人了,这让我很烦躁。这样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而我却错过了,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我跟其他没有被选中的人一样,毫无突出之处。我只是那平庸的五百分之一,平庸的五亿分之一,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而已。台上的人唧唧歪歪,我却在一直想自己的事情,想着自己只有做听众的份。十九岁时我就在餐馆工作,每小时挣四块五,二十岁时涨到四块七毛五,二十一岁时可以拿到五块七毛五。“在这个地方工作不是长久之计啊,”一个服务生辞职的时候这样劝我。那个人十八岁,他是那种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掌握一技之长的人。我本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但说出来的却是:“你说得对!”好像我自己也是个专家似的。二十五岁生日那天(那时的我每小时挣七块五),全体女服务员凑钱买了个蛋糕,想给我个惊喜。“祝你生日快乐……”那晚下班时她们唱着生日歌。二十五支蜡烛把蛋糕插得满满的,明晃晃的烛光连成一片,我看到了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大家还开玩笑说别把我们馆子点着了。女服务员们好心为我庆生,而我看到的只有遗憾。谁愿意在清扫间旁边的员工专用桌上庆祝自己二十五岁的生日呢?况且还穿着满是油污的围裙和花格子厨师工装。为了表示感激,我吃掉了蛋糕,经理过来拍拍我的后背说:“祝贺你啊!”他是这里唯一比我年长的人,而他那样拍着我,显示他是这儿的老大。

大约十八岁的时候,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家伙看我在路上走着,就拉我上他的出租车。我再走一个街区就到家了,他偏要开车带我四处走走,炫耀他的新工作。我坐在车后座上望着他的脑袋,“下周是我生日,”他说。“超级派对,过来玩啊!”

“好的,”我说。

“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啦。”他自我吹嘘着,可这句话却听着别扭。我想说的是,等我活到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时,肯定不会只是个出租车司机。

我曾志存高远,虽然不知道怎样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我知道一定能实现。

他带我四处兜了一会儿,又把我丢在刚上车的地方,我走了一个街区才到家。

他跟我说:“聚会上见啊!”而我根本就没去。

我早晨五点上班,半夜十二点下班,周末要忙到凌晨一点。星期天餐馆打烊,星期四我歇班。晚饭赶上比较忙的时候,要从七点一直忙到十一点。刚开始厨房还相对平静,慢慢就热闹起来,人声鼎沸,碗碟碰撞,门声吱呀,跟越下越大的雨似的,从细雨婆娑直到大雨滂沱。然后突然间菜单大爆发。怎么可能?这么多菜单?而且是同时来到?天呐!只有三个厨师,却有五十份菜单,接下来还有上百份。经理的白衬衫跟服务员的黑制服在眼前晃来晃去,身上干净的围裙很快就变得脏兮兮了,大家都弓着腰在自己的小工作台上切洗烹炸,忙碌于自己的小世界里。有时如果有人落后太多,另一个人也会去帮他,跟在战场上一样,这样的帮助难能可贵。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能各顾各,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倒下。我干活儿不快不慢,既不会忙得发疯,也没有落后太多的危险。有一次,我不小心被热水烫伤了整个小臂,那感觉就像被刀子切开了似的,但我只是用冷毛巾包扎一下,就继续去攀登那菜单堆成的小山了。还有一次,我切到了指尖,却只能坚持到下班才去医院缝合。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如何准确高效地干活儿,没有多余的动作,跟台机器似的,标准而机械地工作着。举个例子,菜单拿进来,快速地扫一眼,一只手拿过两片黑麦面包放在烤架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拿架子上盛美式干酪被认为是最好的三明治干酪,口味温和细致,质地柔滑,易熔化,亦可做零食。的小方盒子,这时另一个菜单进来,再扫一眼……只有忙碌的工作慢慢停下时,我才意识到匆忙中的自己恍然如梦,不停地干活却没有思考。厨房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点碰撞声,也很轻,仿佛变成了摇篮曲,毕竟已经快午夜了。服务员们四处站着,没什么事儿。刷盘子的那个人在吸烟,也不管厨房是禁止吸烟的了。然后我得走十个街区回到住的地方,如果能及时赶回家的话还能看到大卫•莱特曼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喜剧演员和电视节目制作人(1947—),此处的节目指的是从1993年开始大卫•莱特曼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主持的一档夜间栏目。节目的一点尾巴。我加薪请求失败后的几天,一个清瘦的女服务员开始在餐馆上班,她人长得很漂亮,只是胸和臀都不丰满。好几次,我看到她偷吃顾客点的东西,她谨慎地细嚼慢咽,全神贯注的样子。其他服务员说,有时能听到她在洗手间里剧烈咳嗽,而且如果紧跟着她进去的话,会发现水槽里有血迹。

第一次见她是在某个晚班之前,她正坐在员工桌边,往花瓶里插花。我走过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眼睛很明亮,是蓝色的,而头发却是黑色的。她胳膊很细,肩胛骨轮廓清晰。我们目光相遇时她赶紧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而她再抬头时我也把目光挪向了别处。几天后,她站在考勤钟前,不知道怎样打卡下班。那时我正好刚到,鞋子已经被雨打湿了。“这儿,”我说,“这样,这样弄。”我把她的卡插进去,晃了一下,这样考勤钟才吱吱嘎嘎地打出时间:下午4:52。“真差劲,”她说着,“经理应该修一下。”她看上去柔弱,声音却很低沉。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有红色的皮疹,用化妆品遮盖过。皮疹似乎在向着脸往上扩散,又好像是顺着身体往下长,似乎这就是她的胸和臀发育不好的原因。她的胳膊肘碰了一下我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这时候经理走进了休息室。

“今天晚上又够忙的了,”他拍着我的后背说。

“考勤钟坏了,”女服务员跟经理说。

“哦?”经理显得有些难堪,“我找人修一下。”

然而那天晚上并不像经理预料得那么忙,实际上很闲。闲着比忙碌更难受,因为没事也得找事做,至少要显得自己在忙。没生意就要自我检讨,好像生意不好也是员工的错。

我擦洗了厨房里所有的不锈钢器具,借此来打发时间,用了一罐过期奶油,让它们立刻变得锃亮。奶油派上用场了,我看着各样东西都锃光瓦亮也很满意。一个菜单送了进来,点的东西很多,任务很重,我只能拖着身子来到烤架前,按照菜单挨个做好。我觉得今晚不能提加薪这件事,也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透过厨房门上的小圆窗,偶尔能看到那个瘦弱的服务员端着一大盘咖啡杯从餐馆的一头走向另一头。她怎么可能端得住这么一大盘咖啡杯呢?她的腿那么细,怎么可能站得住呢?不过她做任何事情都不显费劲儿,就像一只突然爆发力量飞起来的小鸟,努力地拍打着翅膀。我想我该约她出去。我们可以回来,到这儿来吃饭。也慢悠悠地点菜,菜做得不好也要求换,最后找经理,如果他够慷慨的话也别收钱。

那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看大卫•莱特曼采访一个刚出道的女演员,有点与众不同的是她戴了很长的耳坠,穿着高跟鞋,红色连衣裙,我一直希望能从裙底往上看。“你理想中的假期是什么样的?”莱特曼问她。“噢,我只想穿着睡衣待在家里,”女演员答道。大卫•莱特曼以他一贯的方式看着镜头,台下的观众都笑了。保罗•沙弗加拿大音乐人、喜剧演员、作家、作曲家和配音演员(1949—),在大卫•莱特曼的节目中做他的助手。弹奏着节奏明快的曲子,窗外开始下起雨来。我很震惊,大卫•莱特曼采访的竟然是那个瘦弱的女服务员!大卫•莱特曼看着镜头,对着我说:“让你烤个奶酪三明治真的那么难吗?”那个女服务员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份烤奶酪三明治,以证明我的不称职。“怎么被退回来了呢?” 大卫•莱特曼问着。还没等我说什么,那个毕业生代表就说还有一部分同学会直接走上工作岗位。

我猛地醒过来,自己还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正在播一档法制栏目,片子中几个老伙计在讨论一桩七八十年代的案子。我把电视关掉,天刚蒙蒙亮,我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坐回沙发上。沙发很软,旁边摆着一把椅子和一盏灯,都是好心的女房东给的。我第一次来看这房子时,看到客厅的墙边立着一台冰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冰箱你也可以用,”房东说,好像在客厅立台冰箱是好事一样。“有人喜欢要两台冰箱,”她又说。我装作认真考虑的样子。我们又走到阳台上,阳台是这个房子最大的卖点。那天天气不错,我们站在阳台上,低头望着五层楼下的地面。上一个房客用喷漆在阳台上喷鞋子,也没在下面垫层报纸。那双脚的轮廓在我和房东之间,朝着栏杆,被永久地保留了下来,透着一股诡谲的气息,仿佛有人跳了下去,只留下脚印。我想问一下房东能不能把这个脚印稍微清理一下,但是我没说出口,并把房子租了下来。

我打开阳台门走出去,外面还飘着小雨,可能今天雨就会彻底停了吧。街上没人,空荡荡的,远处是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天不亮,所以看上去比实际距离要近些。再往远处就是山了,群山和树木环绕着的城市跟乡村似的,或者是城乡结合处,仿佛人类文明和大自然在争抢地盘,人类刚攻下一座城,大自然就卷土重来收复它的失地。市长并不这么认为,他称这个城市为“新兴的国际化城市”。他希望这种说法能够流行开来,不过至今还没实现。地方电视台每半个小时就会播一遍那粗制滥造的宣传广告,广告里大街上的人假装发自内心地说着为什么这座城市已经是或者应该是个国际化城市。但很明显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更可笑的是,“新兴的国际化城市”这个词很拗口,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说好。反复看过这些广告之后会发现,人们在说这个词儿之前都会稍微顿一下。如果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把这个词说得那么流利,就完全证明了他们的自负是骗人的。

阳台下面,两个黑人小男孩正骑车经过,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但是他们还在笑,很逞能的样子。其中一个抬头看到了我,“看什么看,白人佬!”他吼了一声就加快车速逃跑了,仿佛我会冲下去抓他似的。我觉得被羞辱了,不是因为这个“白”字,而是这个“佬”字,显然他把我看作是一个大人。八岁时候的一天下午,我跟附近的一群朋友在一起玩,其中就有一个黑人小孩,他住在临近的街区。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一起玩,后来另一朋友来了,这个唯一的黑人小孩就显得多余了。“该回家了,哥儿们。”新来的朋友对那个黑人小孩这么说。那个黑人小孩不想回家,接着他们就吵开了。我想站出来替那个黑人小孩说点什么,可是还没等我想好说什么,那个白人小孩的父亲就推开了厨房的窗子。

“赶快走,”他吼道,以为是这个黑人孩子在找麻烦,“再不走我下去抽你!”

早晨醒来时,雨下得很大。楼下的邻居还没把报纸拿回去,我就坐在门廊里看报纸。

商业不景气,这可是重大新闻。生意不好,雨也不停。生意会红火起来,可是红火之前还得冷清一段时间。雨也会越下越大,但它终究还是要停的吧。

邻居穿着一件灰色浴袍下来了。

“这是你的报纸,”我说,好像我在门廊里站着,手里拿着报纸就是为了递给他似的。

他说了声“谢谢”,言辞空洞,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他折好报纸,夹在胳膊下,腋窝脏兮兮的。他说:“祝你今天过得愉快。”但很明显言不由衷。

然而那天我运气的确不错,早晨做了做运动,天天如此,就算参军的话,我的身体条件也能过关,但我不想参军。几年前,在篮球场上,一个年长的家伙赛后过来找我聊人生。他非常友好,兴致也很高,我还以为他是同性恋呢。他说:“我说得没错吧,小伙子?”并微笑着听我讲每一句话。分别时他递上了名片:罗伯特•奥尔顿中士。“有空到我这边来坐坐,咱们聊一聊。”我想过去找他,但真正想的是让他再到球场上来邀请我一次。

我连续做了五十个俯卧撑,一点也不费力。过了几分钟又做了五十个,这次稍微费点力气了。接着又做仰卧起坐,整个房间都在震颤。做完之后我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骨架分明,肌肉健硕,侧身看时,身体呈圆弧状。仓鼠的体型,我暗忖。我想着考勤钟前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瘦弱的女服务员,仓鼠遇到了小鸟。“这儿,”仓鼠说,“这样,这样弄。”小鸟的翅膀触到了仓鼠的爪子,但是不清楚她是不是故意的。

周六晚上,我决定再次要求加薪,特别是考虑到有一个厨师没来上班,他的那份儿活是我帮着做的,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那天晚上菜单不断。我恨那些把菜单拿给我的服务员,包括那个瘦弱的。经理说他会过来帮忙,仿佛他知道怎么做菜似的,又好像随便抓个人过来就能做我的工作似的。但是他压根儿没帮什么忙,所以我有更多的理由要求加薪,“我想把工资往上加┑健…”“我想要工资从……提到……”

近午夜时,终于慢慢清闲下来。我的围裙上又溅满了油污,就像人们为了好玩用颜料打仗一样,我现在的这身打扮像是被人用饭菜扔过似的。刷盘子的那人又在吸烟,真希望经理进来逮住他。透过厨房的窗子我看到那个瘦弱的女服务员在数晚上收到的小费。她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堆钱上时颧骨更加突出了,我知道等我打扫完工作台她肯定已经离开了。最后一张菜单进来了,我按要求做好后就开始用钢丝刷清理烤架。其实每天都应该清理的,但我从来没做过,也没人注意,而且今晚也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事儿来反对我。几年来积聚下的灰烬像蚂蚁一般从烤架上脱落下来。我累得肩膀疼,从窗子里望去,那个服务员的确已经走了。

再处理一些零碎活儿就完事儿了,我这样想着。可转身过来时,发现经理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个盘子。

“这算什么?”他问。

盘子上是一个烤奶酪三明治,面包片几乎烤黑了,经理再让我看里面,中间的干酪却还没熔化。

“你是怎么搞的?怎么面包都烤煳了,干酪还没化开啊?”他问,依然满脸和善。

我在餐馆外面的遮雨棚下站着。暴雨如注,借了狂风和黑夜的力量像火山喷发般倾泻而至。人们一直在说这就是最后一场雨,明天一早,或明天下午天就能放晴。他们也是这么听人说的。

我开始往回走,伞根本不管用。走了两个街区之后伞面就被风雨撕扯没了,我手里只剩下伞骨。为什么没人能发明一把能抵得住倾盆大雨的好伞呢?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学校填了一个寻找暑假兼职的申请表,后来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六月份的一天早晨有人打电话约我去见一个伞厂的主管,那是一个家庭经营的小型工厂,在小镇边上,现在那儿还有工厂。我转了三次公交车才到那儿,主管穿着衬衫打着领带,浑身是汗,衬衫中间那个扣子掉了。他想找一位办公室职员,于是问我会做什么,但我不知道,因为以前从来没工作过。我告诉他自己工作很努力,因为我想如果给我机会的话我能做到这点,他好像也相信我所说的话。随后,他带我在厂里四处转了一下。厂房是木结构的,有些陈旧,我怀疑会有老鼠出没。一群墨西哥人,或者说是看着像墨西哥人的工人正围着一张长方桌,用喷漆往伞上喷涂着各种各样的商标。我对他们的工作很好奇,主管就带我走到近处去看。油漆的味道很好闻,让我想起了在幼儿园的日子。“气味很好啊,”我笑着对主管说。他侧过头看着我,还没过三十秒,气味就变得既呛人又难闻,让我直想吐,“再到别处走走吧,”主管说。他又带我去看办公室,我之后工作的地方。办公室里摆着一个档案柜和一台打字机,透过窗户可以直接看到工厂里的地面。我想象着自己打着领带坐在桌前的情形,那种情景让我倍受鼓舞。两天后主管打电话让我去上班,而我却对他说地方太远了,不过还是感谢了他。

还有三个街区就到我住的地方了。我看到客厅里的灯是亮着的,忘了关,黑夜中,跟信号灯似的。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缠在一起,紧贴在我头上。迎面开过来一辆汽车,车子过处,水花四溅。车子冲着我开过来,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小混混搞恶作剧,想压过水坑,溅我一身水呢,没想到它减慢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那个瘦弱的女服务员从车窗里伸出头来。

她说:“赶快上车啊,傻瓜。”

车里还有另一个女孩子,我就坐在了后座上。

“我就住在那边,”我边说边用手指着,她并没有调转车头,而是驶过桥头,穿过铁路,向小山开去。

“她是我的朋友,”服务员在后视镜里看着我说,雨刷在咔喳作响,我没能听清她朋友的名字。

她的这位朋友在读大学,或者正准备去读,瘦弱的服务员今年春天也要去同一所大学念书了。我听不清她要学什么,听上去她已经学够了。她纤弱的手握着方向盘,身上的黑色工作服让她的胳膊显得跟手指一样细。这能叫胳膊吗?但是她车开得很猛,车向着山区行进,黑夜中那些小山看上去仿佛在侵吞城市的领地。没过多久我们就被湮没在山峦中了,我很惊讶地发现,这儿不应该叫乡村的中心,而应该叫繁华的郊区。漂亮的房子在主干道旁边错落有致,房子的外观大体相同,成对角线斜着排列。广告牌告诉我们还有很多待建的房子,其中有路标指向我经常听说的一个购物中心。还有个广告牌显示着旋转的地球,用小箭头指着一个小点,那大概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吧,上面写着,“新兴的国际化城市”。

很快就把她的朋友送到了她父母的豪宅前,房子黑黢黢的,只有车道那边有点亮光,“晚安!晚安啦!”她喊着。

我坐到了前排,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鞋已经湿透了,并且注意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我们开始往城里赶,风雨交加的夜空下,巨大的写字楼顶上的天线看上去像教堂尖塔上的十字架。

“做个脑筋急转弯怎么样?”她突然说。

“好啊,”我回答。

她咧嘴大笑,牙齿有点黄。

“说树林里的一个小房子里死了两个人,他们都被绑在椅子上,”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房子的门是堵死的,窗户也是密封的。这两人不是死于谋杀、受冻或脱水,不是自杀,没有起火,也并非窒息而死,更不是病死或饿死的。他们是怎么死的呢?”

她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也在思考答案。我想到了“饥饿”这个词,但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于是就猜是艾滋病。

不对。

我又猜。

还是不对。

“我们在雨中开着车谈论这个话题不好吧?”我问道。她做了一个电影里食尸鬼般的笑脸,默不作声,猛地一打方向盘,好像要冲进迎面开来的车流似的,弄得我很紧张。雨刷有节奏地摆着,“他们怎么死的呢?”她又问。我们过了个弯道,写字楼消失了一下,又出现了,这会儿那个巨大的天线又变成了扎在胳膊上的一根针。

“那是架飞机,笨蛋,”她说。“飞机坠落到树林里,他们在机舱里,身上系着安全带。”

我从后往前理了一下整个故事,“很不错的故事啊,”我最后说。

“那是,”她说,“我还知道很多呢。”

我们已经穿过铁道,离我的公寓只有一英里了。以前餐馆里的一个酒保,警察趁他上班的时间过来抓他,他不知道往哪儿躲,就一路跑到铁道这边,躲在下面的灌木丛里。过了三个小时,警察找到了满身泥土的他并送进了监狱。庭审的时候,法庭指派给他的律师建议他做“无罪申诉刑事诉讼中被告表示不愿进行辩护但不承认有罪的申诉。”,这样最多只能判三年。他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站在法庭上说:“没什么罪好说的。”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你在想什么呢?”她突然问我,“为什么这么沉默?”

我跟她讲了酒保的故事,她听完了说“很搞笑啊”,接着又说:“好奇怪啊。”她说本来打算学法律,后来又决定放弃,但可能最后还会选择法律。

她说:“你知道吗,你这孩子很有意思。”这次轮到我笑了,因为很长时间都没人管我叫“孩子”了。我是什么时候从孩子变成大人的呢?不管什么时候,孩子和大人之间的界限那么模糊,那么不明显,跨过那条线时我完全没感觉。或许如果我更加留意些,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完全不同。

“孩子?”我说,“好奇怪,为什么管我叫孩子啊?” 她却开起玩笑来,继续喊,“孩┳印…孩子……孩子。”突然她不再喊“孩子”了,改成了“帅哥”,或许是我听错了。“帅哥?”我想问一下她是不是我听错了,因为雨声很大,车的声音也很大,她车又开得很猛。在这湿漉漉的大街上,她硬生生的四肢,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车上。我望着她的嘴,等她再说一遍。她的嘴比较大,厚厚的嘴唇是她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我刚转过头往大街上看时又听见她说。

“帅哥,”她说,“大帅哥。”

“真的吗?”我说,“真的啊?”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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