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的孤独感及其女权主义意识
2010-05-30王俊
王 俊
自《简爱》问世以来,小说主人公就以其鲜明、不同凡响的个性赢得广大读者的青睐。到了20世纪,女权主义运动的兴起为《简爱》的研究开辟了一个新天地。许多评论家纷纷从简爱追求平等和独立,或简爱作为一名女性受到男权压迫的角度出发,探讨体现在她身上的女权主义的精神。美国学者桑德拉•吉尔伯特与苏珊•古芭曾著有论文集《顶楼上的疯女人》,其中论《简爱》的一章就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对这一角色(疯女人)进行深入探讨剖析,认为疯女人就是简爱心灵中的隐蔽、愤怒、疯狂的一面,她们都是受男性压迫的姐妹。然而众多的研究忽略了一个视角,这就是笼罩全书或浓或淡的孤独感。著名女权主义作家伊莱恩•肖瓦尔特曾精辟地指出:“为了获得灵感和惺惺相惜的友情,女性作家们渴望彼此近距离接触,但是她们难以像男作家那样可以面对面交往。她们只能乞灵于偶尔降临的机遇如互相通信或努力发掘对方……”《简爱》作为一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许多经历就是简爱的经历,作者常常感到的孤独也是简爱感到的孤独。正如夏洛蒂另一本小说中的主人公谢莉宣称的那样,“我们孤独:我们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这里的孤独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孤身一人,而是更高层次上的精神无伴,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是早期的女权主义意识了。
精神无伴的孤独
《简爱》的开篇就是一个孤独的场景。小简爱独坐在窗座上看书,左边遮着层层窗幔,右边当着明亮的玻璃。此刻她的亲人——血缘上的舅妈“不让我加入他们的圈子,她为自己不得不让我离他们远一点感到遗憾。”这些文字以及开篇对于风雨、寒冬的描写以及对于《英国禽鸟史》中有关海洋、墓地的联想极富象征意味,它们渲染了一种孤独无伴、沉寂凄清的氛围,这种氛围笼罩全书,强烈喻示着简爱即将面对的生活环境。
简爱并非孑然一身,虽然小说中确实也有这样的情景,事实上简爱周围常常有人相伴,然而即使是身旁有人的时候 她也时时会感到孤独。对于其中的原因主人公本人曾经有过几次有意无意的表白。首先是在洛伍德海伦生病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叫做玛丽•┌•威尔逊的姑娘来到小简爱的身边。应当说她的到来给简爱带来了一些快乐。然而小说主人公之所以喜欢和玛丽在一起是因为她“阅历比我广,能告诉我许多爱听的事”,由此可见简爱从小就很关注精神上的满足。然而玛丽能带来的快乐终究有限,因为她只能“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互相扯些我喜欢的富有刺激性的闲话”,而海伦相比之下才能“品位到高超得多的东西”。这里的“闲话”和“高超品位”暗示简爱从小就已经显示出高于普通儿童的思想境界与追求,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她未来可能面临的孤独之路。这种孤独在桑菲尔德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尤其是在与费尔法克斯太太相处的过程中,简爱常常被一股浓烈的孤独感包围着。这位管家太太是位不错的伙伴,她在简爱眼里“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受过充分的教育”,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却依然被孤独裹挟着,关键就在于费尔法克斯太太仅仅“具有普通的智慧”。此刻的简爱比起在洛伍德学校时显然更加成熟,拥有丰富的理性与开阔的眼界,如果说当年的威尔逊因为品位不高难以满足小简爱的话,那么而今智慧普通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则更加无法满足智慧成熟的简爱。她虽然珍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善良,但是她更渴望结识与自己“同类型的人”。简爱喜欢眺望山岗和天际,渴望“看到繁华的世界,看到……从未看到过的充满生机的城镇和地区”,这超越了当时女性的传统角色,女权主义思想已经呼之欲出。简爱第三次对自己的孤独感进行表白出现在小说的第三十一章。一方面,她在理性上承认这些学生“温顺可教,愿意学习”,承认他们和出身高贵的人一样“有血有肉……孕育着天然的美德、优雅、智慧和仁慈的胚芽。”但是在主人公的内心深处却汹涌着另外一股色彩截然不同的潜流。她感到自己是个“白痴”,自己“沦落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下降而不是上升”,自己所面对的环境充满“无知”与“粗陋”。比较前两次表白,这里的用词和语气无疑强烈了许多,简爱因为心灵与智慧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的孤独怨愤扑面而来。在给威•史•威廉斯的一封信中,夏洛特本人就家庭女教师的职位有过这样一个评述:“在多数情况下,学生所求于她们的学识,已不及她们学识的一半或四分之┮弧…一个年轻的教师在开始踏入生活时,主要的热情总是学到许许多多的知识;她的主要忧虑是知识不足。经过一段短时间的实践,她多半会发现,这种忧虑完全弄错了方向。她在学生面前很少会显得不学无术;所求于她的知识往往超不出她能应付裕如的范围。”可见,无论夏洛特还是简爱,不屑于当教师的一大原因是学识与智慧无处可用,身处一群见识浅陋的学生中间,她们的精神是孤独的。
精神相知的欣悦
简爱精神上的孤寂感还可以从反面加以确证。如果说她在缺乏精神交流时孤独难耐,那么邂逅知己时她的兴奋之情可以想见。这种欣悦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她与谭波儿小姐、海伦以及戴安娜和玛丽的相处过程中。她惊叹于“她们看过的书真多啊!她们的知识多么渊博啊!”,陶醉于和她们的交往,那种交往“有一种使人振奋的愉悦,这种愉悦……来自趣味、感情和做人准则的完全融洽一致。”这些才是简爱孤寂中极度渴望的智慧与学识的平等对接,是她渴望结识的和自己“同类型的人”。正如肖瓦尔特所说,她们渴望惺惺相惜的友情,渴望彼此近距离的接触。这种精神交流的不可或缺在谭波儿小姐离开洛伍德的那一天显得异常突出。我们知道简爱在其老师离开之后也断然离开了洛伍德。这其中其实隐匿着一个矛盾。当时的洛伍德比起小简爱刚来时已经有了很大改善,学校不仅另选了一处比较好的地方,还建起了适合学生的大楼,订了新的规章制度,改善了伙食,严苛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也要有“几位心胸比较宽广、更富有同情心的先生来协助”,另外此刻的简爱因为品学兼优被授予教职。获得这些条件和殊荣以后,简爱应当没有理由离开洛伍德。当然她提供了一个理由,即她渴望更加广阔、充满激情的世界。然而这个理由却经不住推敲,因为她后来选择的桑菲尔德其实也很闭塞,而她最终选择的归宿芬丁庄园则更是隐没在密林深处。那么她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其实是谭波儿的离开以及海伦的早亡。“从她(谭波儿小姐)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原先的我了。”虽未明言,但最终离开洛伍德的原因已经清楚无误地表明了。一旦失去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挚友,简爱的离开已成必然。无独有偶,在戴安娜和玛丽远赴它乡做家庭教师以后,简爱再一次离开了原先的地方。这两次离开反映了简爱对于精神遇知的无比渴望,它在更广意义上象征着那个时代知识女性的难言心境。不过更具有象征意义的是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相识相知。在这里小说突破了传统的窠臼。后者对前者的欣赏并没有建立在一般的美貌和财富的基础上。我们知道夏洛蒂笔下的简爱正像她本人一样相貌平平,身无分文。罗切斯特对简爱的赏识爱恋完全萌生于后者的超凡智慧和独立人格。因此,简爱的著名宣言“在上帝的面前,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也就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它喻示着男权社会在思想和精神层面上对女性的认同,而女性在这样一种精神交流中获得了最终满足。
孤独中蕴含的女权主义意识
简爱渴求的是一种更高的精神交流。然而这样一种交流,在那个时代,对于简爱这样的女子而言,不啻于阳春白雪,可望却难求。正是在这样一种嫉妒强烈,可望而不可求的孤独渴望中,我们感到一股涌动的女权主义意识。
首先,她们均是才情较高,知识渊博的女子。正是这种智慧上的契合使她们走到一起,彼此交流,奇文共赏。拥有知识与智慧使她们在思想上超越一般女性。这种超越必然诞生一个结果,即她们不再安于贤妻良母,织补缝衣的传统角色与定位。她们“决心在情感上、知识上,并偶尔在地理空间上拓展其有限的疆域”。简爱渴望“充满希望、恐惧、激情和兴奋的五彩世界”,那个世界“正等待着有勇气朝前闯,敢冒各种风险去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这正是女权主义的勃发。在简爱生活的年代,像她那样的女子寥寥无几,这是引发其孤独感的一大原因。《简爱》是一部具有强烈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作者为了满足自身的愿望不仅安排了一系列超自然的现象,而且精心设计了许多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实现的人物和情节。最为典型的是圣•约翰、戴安娜与玛丽的出场。此外,罗切斯特因火身残的遭遇同样被指责是脱离现实的。作者安排这些人物与情节与严峻的现实环境相关。众所周知,维多利亚时代对女性的要求就是学会做贤良的家庭主妇。这在著名诗人罗伯特•骚塞给夏洛蒂的信中就可以看出来。骚塞指出:“文学不能也不应成为妇女的终身事业。她在她所应尽的职责方面做得愈多,便愈无闲暇从事文学活动,即便作为一种才艺和消遣亦复如是。”而文学创作——正如女权主义学者Dorothy Mermin指出的那样,“是中产阶级女子可以自谋生计并获得家庭以外满足的有限途径之一”。可见,夏洛蒂要想发挥才智,施展抱负唯有乞灵于文学。然而像她及其姐妹这样的女子在当时是很难寻觅的。正像她本人坦承的那样:“《呼啸山庄》是与世隔绝,粗粝环境的产物。”其实《简爱》又何尝不是呢?为了更真切地体现夏洛特的精神及其作品的内涵,其传记作者曾用了整整两章在《夏洛特传》的开头细致描述Haworth那个荒蛮未琢,与世隔绝的自然风貌。夏洛特姐妹的思想,她们之间的交流远远高于社会,与社会格格不入。社会要求她们尽“应尽的职责”,即夏洛特尽管不情愿,尽管竭力抗争也不得不屡屡顺从的相夫教子。在给骚塞的回信中,夏洛蒂的这样一句话值得我们关注“有时候,在我教书或织补时,我更愿意读书和写作,但是我必须制止自己。”小说中简爱与玛丽、戴安娜以及罗切斯特在一起时因为彼此理解与共鸣而感受的欣悦之情,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根本不存在。作者之所以安排这些人物在某种意义上是想弥补现实的缺憾。换言之,小说中所谓精神相知的欣悦其实反照了现实生活中精神无伴的孤独,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渴望社会理解其才智,理解其抱负的女权主义意识。
简爱知识广博,心游天下。小说中曾多次出现简爱登高远眺,神驰寰宇的情景。这喻示着小说主人公渴望走出社会强加给女性的窠臼,像男子一样走出家庭勇敢地到大千世界中去尝试,充分发挥并享受自己的智慧与价值。在这里我们已经窥见萌芽的女权主义意识。照此逻辑,简爱离开洛伍德之后应当去伦敦、曼彻斯特一类的大城市寻找机会。然而她的最终选择却与此相悖,她选择了做家庭教师,而且这一选择是在从未考虑其他工作可能性的情况下作出的。这一选择自相矛盾。一方面她在心底大声疾呼要闯荡世界,另一方面她却心甘情愿地来到比洛伍德更加冷清幽闭的桑菲尔德做家庭教师。而且不仅是她,她的几乎所有女性知己(除了海伦因为早亡以外)都不约而同地担任过教师尤其是家庭教师。此外,作者本人及其姐妹也都做过家庭教师,这就使家庭教师的角色安排超越了个人偶然性。她们无法逾越自己身处的时代,她们不得不“考虑自己需要在多大程度上达到社会的标准”。而当时的社会依然是男权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妇女在其中的传统定位就是安于家中相夫教子。
简爱的孤独感与其女权主义意识密不可分。一方面,当时的英国社会中,像她那样的知识女性还为数很少;另一方面,她们的才华与渴望无人赏识,无人同情,甚而遭人鄙视,因此她们深深感到孤独。她们渴望理解与交流,这样的交往可以来自自己的女性同胞,也可以来自男性世界。而且后者更加具有象征的和实际的意义。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简爱选择的归宿是密林深处,远离城嚣的芬丁庄园了。这儿虽然没有世界的繁华,没有鼎沸的人声,似乎与简爱探索宇宙的理想背道而驰。但是那儿有罗切斯特,一个能够在精神上与简爱共鸣的男子。他们的最终结合永远消解了简爱的孤独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孤独感的消失才是小说主人公执着追求的终点。它在更广范围内喻示着男权社会对女权意识的同情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