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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闺阁》食事之中国食文化解读

2010-05-30叶旭军

译林 2010年5期
关键词:食文化闺阁赛珍珠

叶旭军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在其《亲历中国》一书的序言中有一番肺腑之言:“中国不仅仅是我的一部分,她已融入我的灵魂、血脉和思想。是她的五谷和江河哺育我长大成人……”Buck, S. Pearl. China As I See It [M]. 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70, p.xi. 作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我们从中读出的不仅仅是赛氏对这一片古老大地深怀的感恩之情。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曾言,“人就是他吃的东西”。半生岁月浸润于华夏,5000年悠悠食文化中的赛珍珠自然带上了这方五谷水土滋养的文化气息和人格内涵,以及由此基质所感悟的中华食文化博大精深之内蕴,并把这一切都运化在了其用英文创作的中国题材小说中,使之渗透出一份醇酽的中国食文化气韵。赛珍珠的民国题材小说《闺阁》无疑为我们提供了这一方面的绝好素材。

《闺阁》的叙事场景是民国年间中国江南的一大簪缨世族吴府。由吴太太爱莲掌管的吴府可谓是钟鸣鼎食之家。在这部篇幅不算太长的小说中涉及食物食事描述就有60多处,有的一笔带过,有的浓墨以待,无论淡描还是浓墨,赛珍珠以其精到的视觉和笔触勾勒出了一幅生动而深邃的中国传统食文化的原生态图景,为西方读者充分展示了肇基久远,积淀深厚的中华食文化丰润而深厚的内蕴。

植根于儒家的“仁爱孝悌”、道家的“天人合一”、中国古典哲学阴阳五行和中医摄生学说的中国饮食文化规范着中国人的饮食行为、心态和饮食伦常,也印证在吴府上下日常膳食、节庆宴饮以及迎来送往的食事活动中。小说的开篇即是吴府太太爱莲40寿辰的隆重寿筵。在琳琅吉庆的寿礼、满座贺喜的宾朋、丰盛喜庆的佳馔映衬下,中华传统食文化在赛珍珠笔下热热闹闹铺陈在了西方读者的眼前。儒教的核心——“礼”是食事活动中最为讲究推崇的。“寿礼”、“宴礼”、“食礼”——“一切礼仪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赴宴的宾客受到周到备至的款待。作为长子长媳的吴府大少爷、大少奶奶自然按长幼有序的礼俗代母恭迎客人,接受客人的贺喜,并至每桌宾客前还礼致谢;而寿星吴太太同样礼不落人,“不时离席去招呼宾客,确保每桌客人都得到周全的招待。每当她走到客人身边时,对方总是忙不迭地起身请她别再烦劳,而她则回请他们落座。”本文所引《闺阁》中的文字皆出自Buck, S. Pearl. Pavilion of Women [M]. 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46。而一府之主的吴老爷同样在满座的宾朋间热情周旋,恐有不周。在频繁的宾主交酬,觥筹交错中,寿筵的气氛被烘托得热烈而温馨,好一幅“酒既和旨,饮食孔偕……百礼既至,有壬有林”热闹喜庆的传统礼俗场景。乡情礼约、人脉亲情在此得到有效的滋养和深植。而在席次的安排上同样彰显了“礼”之周全,处处体现出别等级、显尊卑、昭有序的伦理思想。“吴府老夫人因其辈分和年事自然尊为上座,左侧是寿星吴太太,右侧是吴老爷,大少爷在父亲的右侧,二少爷在母亲的左侧,三少爷则紧挨着二少爷……”众人均按亲疏远近、主宾尊卑分别入座,来不得半点差池。利玛窦在其《中国札记》一书中感叹道:素称“礼仪之邦”的中国,向来看重他们的五大美德(仁、义、礼、智、信)之一的“礼”。他们的礼仪如此繁复,实在是浪费了他们太多的时间。知晓他们风俗的人实在感到可惜,他们为何不摒弃这种外在的表现,他们的繁文缛节远远超过了欧洲人。Ricci, Matthew. China in the 16﹖h Century: The Journals of Matthew Ricci 1583—1610 [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53, p59.在此我们不妨作一个有意思的比较。同为西人,同为半生岁月与中土大地结下不解之缘,赛珍珠,正如本文开头所引之言,是由这片古老大地哺育成人,中华食文化已融入她的血脉亲情之中,她那温润的笔致所描写的礼俗场景更能诠释出这个以食文化为核心的文明生生不息、繁衍不绝的密码之一——礼之厚重,一种内化为民族精神内核的伦理规约。而成年后踏上中土大地的利玛窦,在考察中华食文化这一点上,更多的是站在“看东方”的西方人一边,让人读出一份“见外”的冷静和疏离。

从“礼”衍生出的中华民族美德中最富特色的“孝道”在食事活动中则有着更为淋漓的展示。位于上座的吴老夫人虽不是今日的主角,却同样享尽尊荣,尤其是寿星吴太太的悉心服伺:看到老太太举箸夹起一大块鸡肉,鸡汤滴落在锦袍上,吴太太便连忙伸箸帮忙接住,直到老太太把整块鸡肉放进嘴里;老太太心急要尝八宝饭,吴太太便应声挽起衣袖,舀了一勺八宝饭放进老太太的碗里;老太太要用调羹,吴太太又赶紧递了过去。《荀子》说“礼者,养也”;《孝经》亦道“礼,敬而已矣”。吴府上下平日对吴老夫人奉赡甚厚。古有卧冰求鲤、哭竹生笋,今有媳妇吴太太的悉心孝养,吴老夫人也是倍感欣慰,心生感念的——“每当染病在床,无不得到媳妇吴太太周到的服侍。老太太干瘪的嘴巴像婴儿的嘴巴难以自控和无助时,吴太太就把精心熬制的粥汤喂到她嘴里。”平日的孝养在公开的食事活动中自然得以彰显。筵馔行将结束时,尽兴的吴老夫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回房时,吴太太连忙起身,其他的客人也随之一同起身恭送老太太在女仆的陪同下离席。《论语•乡党》云:“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 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中国食文化中讲礼数、尊礼俗、重人伦孝悌的伦理规约便在赛珍珠温暖的笔墨中渲染开来。

饮食养生,“医食同源”是中华食文化的又一大鲜明特色。作为中国古代哲学思维滥觞的阴阳五行学说是其理论支柱之一。中国先哲认为“天地氤氲,阴阳交合,万物化醇”,将天地、人、万物看作是阴阳相互依赖克制转化的矛盾统一体。“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理应与天地相参,顺应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终极境界。由此,人们的四时饮食理应遵循阴阳五行之道,谨和五味,以达饮食养生之目的。 赛珍珠笔下的吴府食事就颇能体现这一点。作为吴府食事的掌管者,吴太太深谙此道,对安排吴府四时八节的日常膳食极为上心。冬季来临时她会叮嘱吴府的厨子:“要入冬了,厨房不要再备冬瓜汤、黄瓜之类的凉性食物。多准备些红烧肉、毛豆炒牛肉还有蔬菜炒肉片之类的菜肴。”古代医家云:脾胃乃五脏之根本,一年四季也都要以胃气为根本。冬季万物潜藏,阴气升腾,寒性之物易伤脾胃,暖阳之物为上道;炎炎夏日吴太太自然会嘱咐下人把红瓤、黄瓤的西瓜吊挂在冰凉的水井里。西瓜性寒甘甜,有清热解暑、除烦止渴之功效,自然是吴府暑日最为应景之物;而新鲜碧绿的莲蓬也是吴太太夏日一大钟情之物。赛珍珠以灵动的笔致刻画了吴太太吃莲蓬的细节:“吴太太这双手平日里看上去似乎纤细无力,可这会儿剥起莲蓬来倒也显出劲道。莲蓬里边的衬皮纤维相当坚硬,却也经不起吴太太手指的力道,莲子从莲蓬里被掏了出来。吴太太一口细牙看上去依然跟小时候一样坚固。她用牙磕去白色莲肉外面的那层青皮。”吴太太动作的熟练、利落乃至欢愉充分显示对吴太太来说,顺应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规律的饮食选择是最为自然而深入人心的。

中华食文化“医食同源”可谓源远流长。《吕氏春秋•淮南子•修务训》记曰:“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华夏先人很早就认识到食物不仅能果腹,还能疗疾去病。被后世奉为医学养生圭臬的《黄帝内经》一语道出:“空腹食之为食物,患者食之为药物。”古代先人在漫长的食养食治实践中总结出食物之所以能疗疾去病是因为具有跟药物一样的性能:“四气”(寒、热、温、凉)、“五味”(辛、甘、酸、苦、咸),“归经”(五味入口,各有所走)等自然属性。人们掌握食物“四气五味归经”的特性来指导合理饮食,调节人体阴阳平衡,以求饮食养生疗疾。赛珍珠笔下的吴太太无论是在日常膳食调理还是疾病的调养上对此理论实践起来都是相当得心应手:从治小儿百日咳的食汤、给吴府郁结神伤的奶妈冲的催奶鸡蛋蟹汤,为胀满泄泻不止的吴老夫人准备的生姜粥汤以及为因难产在鬼门关前命悬一线的康太太精心炖制的加了止血草的红糖鲫鱼汤,无不显示出吴太太对食物“四气五味归经”的熟练把握。我们不妨拿这一碗红糖鲫鱼汤来一说。医书云:甘味能滋补气血、滋阴养阳,有补益强壮之功效;鲫鱼性平味甘,入脾经、胃经,有健脾益气之疗效,对难产而气血两亏,阴阳双损,脾胃虚弱的康太太而言,一碗红糖鲫鱼汤自然最为受用。赛珍珠通过吴太太这一位普通中国女性的食疗食治理念给西方读者展示了中国食文化“医食同源”神奇而精深的内涵,同时彰显了中华食文化滋养下的百姓对食养食治自觉自为的那份从容和智慧。

“饮食有节”是中国食文化自古倡导的理念,并提升到修身养性的高度。《黄帝内经•素问痹论》有一千古名训“饮食自倍,肠胃乃伤”。《论语•学而》亦告诫世人“食无求饱”,唐代医家兼养生家孙思邈在《千金要方》进言:“如食五味,必不得暴嗔。”举凡读过赛珍珠中国题材小说的读者都会留意到赛氏作品中食事描述对此类箴言的积极回应,《闺阁》也不例外。赛氏倾注了笔力和心力刻画的吴太太这一人物对待食事的态度很好地传达了这一点。尽管吴府膳食丰盛,吴太太一直都非常注意自己的饮食,清淡而节制。赛珍珠对吴太太膳食描述凸显了“简、少、谨、忌”之“饮食有节”的特色——“吴太太早餐吃得简单,些许米粥,几碟小菜……她早餐是不吃甜食的”;“吴太太在吃的方面很是注意,不吃肉食,但吃一些面条还是必要的”:“吴太太一个人在房间用餐,她像往常一样细嚼慢咽,细细品味”。而书中作为反衬角色的吴老爷和吴老夫人母子俩,赛珍珠无论从描写两人的笔触还是心态都是揶揄儆诫的。且看作为吴府之尊的吴老夫人尽管上了年纪却向来纵口腹之欲,无论是筵飨还是平常的膳食都是由着性子吃到尽兴。吴老夫人喜食螃蟹,竟会吃到两脚发肿,仍照吃不误。老太太日常的那副吃相也令人不敢恭维,毫无大户人家女眷应有的风仪。且平日里“脾气总是很大,发怒的时候,见谁骂谁,舌头就是她的武器,令吴老太爷生前很是畏惧”。隋代《诸病源候论》解释道:“夫饮食过饱,则脾不能磨消,令人气急烦闷。”喜肥甘厚味、饱食终日的吴老夫人性情这般暴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人到中年的吴老爷的饕餮之相跟其母吴老夫人也大有一比,肥肉厚酒一概不拒。书中有吴太太的这番说词:“我们家老爷不爱吃其他的,专挑他喜欢的蟹和肥肉”,书中也不乏此类描写“吴老爷晚饭时吃多了,这会儿觉得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古人云:食能养人,亦能伤人。汉代枚乘在《七发》中诫饬世人:“甘脆肥醲,命日腐肠之药。”经年饫甘餍肥的母子俩终也经不起“腐肠之药”的折腾,吴老太太六十出头命归西天时,已是百病缠身,牙齿脱光,嘴巴枯瘪,眼皮皱得恰似老鸟耷拉的眼皮。而仅四十有五的吴老爷已臃肿到被人担心折寿损命的地步而反观四十岁懂得饮食养生的吴太太却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府事”操劳,还生养过七个儿女,依然是乌黑发亮的直发,鹅蛋形的脸有着圆润的古典美,声音优美,如同溪水潺潺;优美的胴体宛若少女般苗条。连到访的一贯正经严肃的夏修女也由衷感叹道:“吴太太看上去就像20岁的大姑娘呢。”赛珍珠塑造的吴太太这一人物充分体现了中华食文化以饮食涵养人性,完善人性以达修身养性的境界。

讲究仁爱孝悌的中国食文化同样有其沉重的另一面,那便是饮食的等级差别。自“黄帝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以来,“繁生、聚居、粒食”而又天灾人祸不断的中华民族有着太多饥馑的历史记忆。“民以食为天”道出了中国人几千年来对食粮的那份复杂而浓重的情怀。食物的获取、食物的盈足乃至奢糜成为明贵贱、分等级、别尊卑、显特权的有效载体。市井细民、贩夫走卒的箪食瓢饮到王侯将相、豪门巨族的炊金馔玉便是中华饮食史上亘古不变的图景,这幅景象也不会在吴府这样的豪门望族落幕。吴太太为吴老爷买的二房秋明是一个来自乡下,死了男人的童养媳。秋明进入吴府的头一顿饭食,赛珍珠如此描述了吴太太的一番省视。“吴太太朝碗里看了看。倘若俾女阿英端上来的饭菜只配给下人吃,她就会立马叫她退回去,好在阿英脑子活络。上来的饭菜档次虽够不上给吴府成员吃,但规格肯定要比给厨房下人的体面。一口碗里盛着汤,里边有鸡肉丸子,另一口碗里装着白菜炒肉片……吴太太同时注意到那双筷子,既不是平日吴家老小爱用的象牙筷,也不是吴府下人才用的竹筷,而是一双孩子们平时用的红漆木筷。”赛珍珠颇费笔墨的这段话把食事折射的等级观念渲染得入木三分。命运不堪如秋明者,得此饭食已是万幸。男权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同样诉诸于食事伦常中。哪怕是在吴太太掌管的吴府,女性的传统角色定位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观。日常吴府的女眷是没有资格跟男性同桌进餐的,这是吴府祖上承传的规矩。出身欢场的小妾茉莉倒是跟吴老爷同吃同住,却不知这种颦笑谑浪声中的陪吃陪喝恰恰说明处于这一位置的女性连自身都已被“物化”为供男人享用的对象而非被当作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赛珍珠用犀利冷峻的笔写出了中国食文化沉重苦涩乃至丑陋的一面。

赛珍珠的《闺阁》以一幅民国年间吴府的世俗生活场景,通过活生生的食事活动向西方读者阐析了中国食文化深邃厚重的内蕴:崇尚礼乐,顺应自然,谨和五味,食养食治,食分九等等,折射出中华民族的传统伦理道德、风俗人情、审美心理、人生哲学以及生存理念,同时也客观地回应了西方人习来以久的东方食文化原始怪异的“他者”形象。当好莱坞大片《2012》中出现藏族大妈抡起斧头一把剁下鸡脑袋的突兀镜头时,我们有理由相信东方食文化原始怪异的“他者”形象依然是某些西方主流媒体根深蒂固的臆想。赛珍珠小说中知性,负责任的跨文化阐析历经时光的淘洗更显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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