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底层”研究的相关概念分析
2010-04-11秦洁
秦 洁
(重庆通信学院 基础部, 重庆 400035)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 在意识形态和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 经济学、 政治学、 社会学、 历史学和人类学等学科不约而同地日益关注“底层”问题。近几年, 国内“底层经验”的表述也开始升温。从知识界到文学界、 从媒体到社会公众, 都经常能听到这个充满人文关怀的词汇。但由于学科体系、 叙述和讨论问题的角度存在明显差异, 人们在表达和分析“底层”问题时, 所使用的概念及其内涵不尽相同。就是在学术界, “底层”这一概念本身也还是一个未进行明确定义的词汇。
“底层”一词, 其空间的社会意义不言而喻, 即指处于社会最下层的人群。在中国传统社会等级制度中没有“底层”之说, 只有“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之称可以与之建立一些联系。自近代以来, 中国意识形态语境里的劳苦大众、 劳动人民, 阶级分析中的无产阶级, 也与底层有着一定的联系。在社会学研究中与“底层”有关的概念众多, 诸如“底层阶级”(underclass)、 “弱势群体”(weak-group)、 “脆弱群体”(invulnerable-group)和“劣势群体”(disadvantaged-group); 文化研究中的“他者”、 “底边阶级”、 “底边社会”, 以及制度性歧视、 文化冲突下的“边缘群体”等概念与底层的含义也有交叉; 此外, 还有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929-1935年在狱中提出的作为一种革命力量存在的“下层阶级”(Subaltern class)。20世纪80年代初印度史学中的“庶民研究”沿用“下层” (Subaltern)概念提出与“精英”相对应的“庶民”(Subaltern)。*中文“下层”与“庶民”对应的英文都是subaltern。国内学界习惯将葛兰西的subaltern翻译为“下层阶级”或“下层集团”, 而将印度研究中的subaltern翻译为“庶民”或“底层”。
这些相关概念的共同之处在于底层通常囊括了边界并不明晰且规模庞大的社会群体, 但人们在不同时代、 不同场合使用不同的概念, 实际上反映了不同理论体系中“底层”的不同含义。特别是在社会科学研究中, 由于学科理论不同、 中外的社会传统与现实差异等问题, 这个概念家族内部的谱系生成非常复杂, 急待明晰。本文将在社会学分层研究、 人类学“他者”研究和史学“庶民”视角三大脉络下逐一分析目前对学术界影响较大的几个相关概念, 旨在厘清“底层”概念的学理脉络, 为概念的完善、 研究的推进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
一、 社会分层研究中的“底层”
(一)有关西方“底层阶级”的概念
1. “底层阶级”一词的来源
《牛津英语大辞典》中 “underclass”这一词条有两层涵义, 一指社会下层阶级(subordinate social class), 二是瑞典词汇“underklass”的改写, 特指“由穷人和失业者构成的国家或共同体中的最低社会阶层”。[1]958该辞典指出“underclass”最早出现在1918年, 但未明确涵义。当时, 苏格兰马克思主义者和著名社会活动家约翰·麦克莱恩(John Maclean)在爱丁堡高级法院被告席上, 借“社会的前进是下层阶级战胜上层阶级抵制的结果”[2]的历史发展的隐喻, 来说明工人阶级战胜资产阶级并取得胜利的必然性。此语境中的“underclass”并无特指之意, 而是泛指社会下层阶级。
瑞典经济学家冈纳·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首次在《对富裕的挑战》中引入社会科学意义上的“底层阶级”一词。缪尔达尔在书中指出“底层阶级”是“由永久性失业、 无就业能力者、 低度就业者组成的弱势群体, 他们越来越无望地脱离这个国家的主流生活。他们是经济转型过程中的受害者”。[3]10其实, 这是社会科学意义上的底层阶级在文献中的首次登场, 也是现代含义的底层阶级的初次运用。美国社会学家伯特·J·甘斯(Herbert J. Gans)认为缪尔达尔是借用19世纪瑞典词汇“underklass”来取代当时社会学界通用的“下层社会”(lower class),[注]据Webster’s Ninth New Collegiate Dictionary(1987)考证, 该词出现于1772年, 意指位于中产阶级之下, 社会地位最低的阶级。以强调这一新出现阶层的经济结构脉络。对缪尔达尔而言, 这个阶级的产生是战后美国社会经济转型过程中的“结构受害者”, 受害的原因来自失业与社会流动缺失。[4]28由此可见, 西方社会学的“底层阶级”具有明显地域性和时间性, 特指二战后西方社会出现的一个日益巨大的贫困阶层。
然而, 缪尔达尔的“底层阶级”概念并没有被广泛接受, 促使该词真正成为公共论述惯用语的则是《美国底层阶级》的出版。美国媒体作家肯·奥莱塔(Ken Auletta)在该书中认为“底层阶级”“普遍感到被排斥在社会之外, 大多数人对于公认的价值准则都抱抵制态度, 他们深受收入不足和行为之苦, 不仅贫穷, 而且行为也为大多数美国人视为越轨”。[5]2该描述指出底层阶级在经济和个人行为方面的相关特征, 这成为80年代以来“底层阶级”定义的范式。1987年, 美国社会科学研究会设立城市底层阶级研究委员会。“底层阶级”研究进而逐步成为社会科学界的一个专门领域得以扩展。
通过对“底层阶级”这一概念来源的考证, 我们可以确定它是一个与资本主义发展相关联的经济、 政治概念, 而且其最初的含义绝没有今天这样丰富。从泛指下层阶级的非学术词语, 到对特定时期失业群体的指称, 再到蕴含经济贫穷、 价值观偏离主流、 偏差行为泛滥等社会文化内涵的学术概念, 概念的构建过程说明“底层阶级”的界定范围是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不断发展变化而日渐充实的。
2. “底层阶级”的定义
“底层阶级”的界定决定着所指称阶层的范畴, 就像“底层阶级”一词本身的模糊性一样, 其定义自80年代以来一直是西方社会经济学、 社会学和政策分析的论争热点。笔者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发现, 底层阶级的定义可分为四大类。
第一类是从贫困的时间性角度出发。此类定义在家庭收入的最低标准上附加了时间的纬度, 如邓肯(G. J. Duncan)、 路格列斯(Patricia Ruggles)等强调持续贫困在底层阶级定义中的重要性。[6-7]此类定义中的底层阶级成员被看作长期低收入穷人中的一部分, 而且贫困时间持续可能长至终生甚至几代人, 具备被冠以“阶级”的根本特征。
第二类是从个人行为角度出发。肯·奥莱塔、 克里斯托弗·詹克斯(Christopher Jenck)、 萨拉·麦克拉纳汉(Sara McLanahan)和赫伯特·J·甘斯等对“底层阶级”的定义当属此类。[4-5, 8-9]此类定义侧重从辍学、 失业、 未婚先育、 酗酒、 吸毒和街头罪犯等“偏差行为”的描述上来界定那些生存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人。
第三类则是从地理空间角度出发, 通过描绘居住于某一特定地理区域范围内的人来定义底层阶级。威廉·朱丽叶斯·威尔逊(William Julius Wilson)提出的内城区底层阶级是指居住城市黑人社区中最贫穷的那一部分人, 他用“集中效应”来“把握生活在内城区的低收入家庭的体验与生活在中心城市区域的家庭的体验的差别”。[10]81
第四类是从文化解释的角度。20世纪50年代末、 60年代初, 贫困文化的概念架构不断发展, 其中尤以美国人类学家刘易斯(Oscar Lewis)的《贫困文化》影响最为深远。[注]影响较大的著作除刘易斯(Oscar Lewis)的《五个墨西哥裔家庭: 贫困文化的个案研究》(1959)和《贫困文化》(1966)之外, 还有班费尔德(Edward C. Banfield)的《一个落后社会的伦理基础》(1958)、 哈瑞顿(Michael Harrington)的《另类美国》(1962)。[11-14]贫困理论研究范式的转移直接推动美国保守主义社会科学家将“贫困文化”应用于美国底层阶级研究, 促使“底层阶级”的分析从此实现了“从结构解释转向了文化解释”[15]53的解释框架的转向。
由此可见, “底层阶级”的定义围绕四个特征展开, 即: 长期贫困、 非主流行为规范、 贫困和行为在空间上的集中、 贫困和行为的代际传递。这些描述性定义的角度不同、 侧重不同, 有些较为完整, 有的相对片面。不过, “他们都认为底层阶级绝不仅仅是指收入居于底层的那部分穷人, 还应包括心理上的、 行为方式上的、 地域上的区别”。[16]4-5值得一提的是, 美国官方对该群体的界定综合了以上四个方面的特征, 在定义上较为全面。[17]289
“底层阶级”定义的多样性背后其实隐藏着当前西方社会科学和公共舆论中对“底层阶级”问题的思考。保守主义者主张贫穷是代际遗传的产物, 多从道德改良的角度来寻找产生“底层阶级”的原因和解决办法; 自由主义学者则认为“底层阶级”是资本主义经济、 社会的产物, 更多地从社会环境、 从制度上寻找其产生的原因和解决办法。在现在的公共舆论中, “底层阶级”是个贬义词, 指的是不应得到救济的穷人。由此可见, 西方社会存在这样一个阶层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是在认识这一阶层产生的原因上尚存差异。
(二) 中国社会结构变迁中的“底层”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 国内社会学已经出现一大批有关中国社会分层的研究。众多学者针对在转型期间中国社会变迁中出现的一系列诸如贫富差距、 社会排斥等社会问题, 进行了大量的理论探索和经验研究, 这使得在中国一直沉寂的底层研究浮出水面, 与底层相关的理论研究也得到学理上的重视和关注。然而由于援引的理论根据和研究视角的差异, 国内底层研究的相关概念颇为繁复, 而且相互重叠、 互为混用的现象较为明显。
1. 国内社会底层的范畴
中国社会分层研究中普遍使用“底层”一词,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研究”课题组在职业类别的基础上, 依据对组织资源、 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这三种资源的占有程度, 对当代中国社会阶层进行划分的方法。《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明确指出, 底层包括基本不占有上述三种资源的城乡无业、 失业、 半失业者阶层, 以及拥有很少量资源的农业劳动者阶层、 产业工人阶层和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18]9在该界定中, 底层与中下层范畴模糊、 甚至重合。按照占有资源的多寡进行分类是客观的标准, 但在底层界定中简化为职业类别范畴的分类, 势必导致推断出的底层人口总量超出常理。
孙立平教授则将图海纳(Touriane)“从一种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变为一场马拉松”的法国社会结构的隐喻应用在中国, 并认为中国的底层已经不再是社会结构中的底层, 而是处于社会结构之外。[19]22他主张“这个底层社会与整个社会结构是断裂的, 其自身是相对封闭的”,[19]24并指出底层主要由贫困的农民、 进入城市的农民工、 城市中心下岗失业者为主体的贫困阶层构成。[19]20-22值得注意的是, 这儿的“底层”含义不仅仅是经济的, 同时也是社会的。农民工就是一个典型的由经济和社会双重因素造就的一个底层群体。“断裂社会”对于中国转型期间面临的贫富、 城乡、 上下层等二元对立的矛盾颇有解释力度, 因为贫穷、 农村、 下层正是中国底层的普遍内涵。
此外, 李强认为“社会底层群体”就是无论在经济地位上还是政治地位, 都处于最低下位置的阶层。而且认为倒“丁字形”中位于低端的下层与其他阶层完全没有缓冲或过渡, 是“非此即彼的二分式结构”。[20]211
总的来看, 社会分层理论只是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庞大群体的结构性地位作为了宏观的描述, 提供了社会各阶层划分的标准。严格地说, 社会分层理论中普遍使用的“底层”概念还不是学术概念。
2. “弱势群体”: 处于社会排斥中的“底层”
“弱势群体”是社会学中的核心概念, 是社会排斥研究的主要关注领域之一。其与“劣势群体”、 “脆弱群体”在文献中交叉使用, 互为定义的现象大量存在。三个概念中, “弱势群体”的外延最广, 它可以包含“劣势群体”、 “脆弱群体”的涵义。
从语义学来看, 脆弱是指“某一个体在受到排挤、 伤害的可能或风险高于常人, 对于不利环境中的个体心理抵抗能力不强, 而该个体并不一定已处在困境之中”;[21]137劣势强调不利状况, 尤其是表现为社会不平等的“系统性和结构性不利状况”,[22]26与优势相对应; 弱势的成因受各种因素的影响, 一般来说, “那些被排挤于主流文化生活之外和低于社会认可一般生活水平之下的人群都可以宽泛地界定为弱势群体”,[23]23它对应的是强势。当然, 尽管劣势群体所处的不利环境的状况较弱势的程度更深, 劣势与弱势内涵最接近, “不利”是二者的共性, 它们都是用来指处于社会排斥意义上的综合性问题困扰之中的社会群体, 而排斥就来自二者的对立面, 即强势群体或优势群体。此外, 值得注意的是, 生理和心理上处于脆弱困境的老年妇女、 儿童、 青少年和残疾人等一旦连带上贫困、 失业等原因, 脆弱就与弱势或劣势交织不清了。既然现实中弱势群体与劣势群体和脆弱群体相互重合, 根据研究背景和群体成因来选择准确的概念武器显得尤为重要。
学术界一般把弱势群体分为两类: 生理性弱势群体和社会性弱势群体。目前, 我国弱势群体主要包括四部分人: 一是下岗职工, 或已经出了再就业服务中心、 但仍然没有找到工作的人; 二是“体制外”的人, 即那些从来没有在国有单位工作过, 靠打零工、 摆小摊养家糊口的人, 以及残疾人和孤寡老人。三是进城的农民工。还有部分是较早退休的“体制内”人员。[24]21在这个意义上来说, 我国弱势群体的通常范畴既不简单地等同于社会结构意义上的底层群体, 也不完全等同于生存状态意义上处于脆弱困境的弱者。
二、 “他者化”的“底层”
在空间的隐喻上, 除了“底层”之外, 还有与“中心”相对的“边缘”、 与“主流”相对的“非主流”, 侧重于对宏观社会结构和文化中不同对象所处位置与地位的描述。
(一)有关 ”边缘群体“的概念
中国学术界使用较多的是”边缘人“(marginal man)[25]、 “边缘群体”( marginal group)、 “边缘阶层”等等。“边缘群体”在使用上, 有时与“弱势群体”交叉使用, 两者在所指范畴多有重合。内涵上的不同, 从边缘理论的由来可见一斑。
边缘理论源自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在对美国城市问题的研究中, 他提出“边缘人”的概念, 把“边缘人”定义为“一种文化杂糅的产物, 他们生活在两种不同文化的边缘, 但是并不能完全融入其中”。[26]47“边缘人”不单是客观上的外来人, 更是文化的边缘人。[25]891-892不过, 这个时期的边缘理论主张文化差异的原因是种族间的隔阂。而自1960年代以来, 边缘化理论的研究扩大到发展中国家内部城乡流动而引起的经济、 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冲突。目前中国城市边缘群体的主体当属后一范畴。国内有学者甚至将“边缘群体”直接指向“从农村涌入城市生活、 打工的农民”。[27]36也有学者认为“都市边缘群体是指在一个国家的城市中, 由于受社会制度、 经济状况、 体力脑力状况、 生活方式等因素的影响而在人格尊严、 金钱财产、 经济权利、 政治权利以及社会地位等方面均处于弱势的个人与人群”。[28]4
人们往往同时使用“边缘” 与“弱势”这些概念, 是因为在结构性的社会中, “边缘” 与“弱势”的确有交叉的部分, 他们中的主体都处于社会底层。不过前者更注重文化反差, 强调“边缘群体”所处的文化边缘状态, 如处于现代城市文化与传统农村文化之间的“农民工”, 后者更强调从资源分配和社会排斥意义上来分辨这一社会群体, 如丧失就业机会等社会资源的城市失业下岗职工。
(二)处于“底”与“边”的“他者”
底层研究是人类学的研究传统之一。路易·杜蒙(Louis Dumont)对印度种姓制度研究中包含了精彩的底层社会研究, 是人类学底层研究中最为突出的成果之一。[29]受该研究的启发, 中国底层研究提出了“底边社会/底边阶级”理论(base and marginalized society)。“‘底’指社会地位低下, 处于社会底层; ‘边’指边缘, 即在士、 农、 工、 商四民之外, 一般是从事非生产性行业的群体。”[30]15乔健认为构成“底边阶级”的主体是“下九流”, “底边阶级”所属的社会就是“底边社会”。 后有许倬云提出“社会的底与边”。[30]36“边”的联系性和过渡性突破“上”与“底”的对立性, 增强了该概念对社会地位转化和流动渠道研究的解释力度, 提升了概念的可操作性。也有学者提出“相较于传统中国文化里对底边阶级的界定出现了不少变形”。[30]263
事实上, 都市化背景中的社会底层不一定具有世袭制, 不一定有师徒关系, 不一定有严格的内婚制。虽然底边社会内部的行为规范、 价值规范、 行为模式在发生变化, 但相对于主流社会, 其作为“他者”被边缘化的现实始终存在。在人类学回归本土的潮流中, “底”与“边”就是 “他者”的代名词。不同于政治学、 经济学侧重从经济标准对底层的划分, 也不同于社会学从阶级或分层理论来研究社会结构, 人类学对本土“他者”的研究还是秉承社会文化研究的范式。
在“底边阶级/底边社会”理论平台下, 中国底层社会研究主要集中在对疍民、 堕民、 天桥艺人、 杂技艺人和剃头匠等贱业的研究, 此外还包括对台湾总铺师(指办酒席的厨师)、 香花和尚、 歌仔戏艺人、 法师和性工作者等的研究。其中比较突出的研究成果有范可的《“底边”身份与疍民》、 岳永逸的《空间、 自我与社会: 天桥艺人的生成与谱系》和项阳的《堕民的传统与现代》等。
早在“底边阶级/底边社会”理论建立完善之前, 民俗学、 史学、 社会学和人类学对中国传统基层社会的研究从未间断。比如对有代际延续特征的底层群体, 如疍民、 世仆研究。[31-33]此外, 还有对位于都市底层的流民、 游民、 妓女和乞丐等的研究。[34-36]而在都市底层研究中, 尤以民国时期城市苦力研究为突出。因为苦力行业是劳动力的蓄水池, 并为都市提供源源不断的劳动力, 是都市发展的活力所在, 并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37]
随着社会的变迁, 底层有了新的内容, 不断有更多的群体被纳入“他者”、 被纳入底层。特别是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社会差异、 社会不平等等现象, 都促使城市新兴底层阶级的形成, 原有的底层群体也出现了新的特征。“底边社会”的“底”与“边”的空间隐喻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底层的相关概念界定范围也在不断得到修正和补充。学者对下岗失业工人、 少数民族的打工者、 艾滋病人群和煤矿原住民的已有研究大大拓展了“底边”的内涵, 突破了 “底边阶级/底边社会”原本定义的局限。而且, 近年来许多人类学者开始从族群研究转向人群研究, 它的主要研究对象, 就是如农民工、 游民、 性工作者、 乞丐等的“底边社会”, 或如同性恋、 罪犯、 爱滋病患者、 养老院中的老人等的“边缘群体”。这些群体是主流社会所不熟悉的群体, 是“边缘”的、 “非主流的”、 “弱势”的, 是”他者“。正如佩雷诺(Mariza G. S. Peirano)所言, 只要人类社会和文化存在“差异”, 他者的幽灵就仍然会在人类学中游荡。[38]
三、 历史研究中的“庶民”视角
自20世纪80年代, 印度史学的“庶民研究”(Subaltern Studies)引发了新的历史研究视角, 即“庶民视角”, 而且促使学术界重新研究和思考历史学与人类学在底层研究中的联系与互补。该视角的提出源于印度知识界对后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形塑下的精英主义史观的反思与批判。古哈(Ranajit Guha)等八人发轫的“印度底层学派” 到20世纪末已陆续出版了十册《庶民研究》。这些研究成果对南亚社会的“庶民”有明确的定义。
庶民研究学派的 “庶民”(subaltern), 尽管也有翻译为 “下层”、 “属下”、 “从属”、 “底层”等, 但内涵都不同于通常社会分层意义上的“底层”。20世纪30年代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首次使用的“庶民阶级”(Subaltern class)一词所包含的人群要大于“无产阶级”, 包括了马克思主义中作为“无产阶级”同盟军的其他被压迫阶级或阶层, 比如农民、 小手工业者、 小商人、 无业者等。从庶民研究来看, 葛兰西“庶民”概念的形成无形中是对另一个马克思主义重要概念“阶级”的弱化。[39]5
印度史学界在特定的学理基础和现实背景下借用“庶民”概念。就其学术背景而言, 一是20世纪80年代的印度精英主义主宰的国家主义现代史学观(nationalist historiography)与(后)殖民主义者、 民族主义者合谋, 使底层民众在历史的叙事中缺席; 二是印度主流的马克思主义者所坚守的“自下而上的历史观”(history from below)没能对精英主义史观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挑战, 并最终趋向于精英主义形塑的国家主义现代历史观。[40]22~23有学者认为 20世纪80年代的印度旧的国家政治结构开始弱化, 底层阶级的反抗运动不断涌现则是“庶民”作为问题何以浮现的现实原因。[41]
古哈指出, “庶民”一词“在《简明牛津辞典》中的解释是: ‘低等级的’。在本书中, 它是作为一种总称, 用来指称南亚社会中被宰制的或处于从属地位的下层, 不论是以阶级、 种姓、 年龄、 性别和职位的意义表现的, 还是以任何其他方式来表现的”。[42]1后来, 他又指出“包括在这(庶民)范畴内的各种社会群体和成份, 体现着全体印度人与所有那些被我们称为‘精英’的人之间的统计学上的人口差别”。[42]11这意味着与“庶民”处于直接对立地位的是“精英”, 不被称为“精英”的人就是“庶民”。
庶民研究是在对精英主义史观的反思与批判中启蒙、 推进的, 该研究重在历史学视角的转化, 因此“庶民”的范畴也是相对于“精英”来界定的。这样, “庶民”指涉的群体相对明晰, 它既包括种姓制度中的贱民, 也包括在现代职业标准中处于中下等级的工人和农民等。因此, 一部分“庶民”并不是真正的“底层”, 定义范畴的宽泛化反而导致“庶民”问题不能得到深刻、 彻底的体现和关注。
四、 结语
无论是社会结构中的底层、 文化上的边缘, 还是生存状态意义上的脆弱群体, 无论是“精英”属下的“庶民”, 还是处于“底边”的他者, 它们都是当代诸如社会学、 史学、 文学批判和人类学等人文社会科学应对时代主题并根据学科背景提出或借用的概念武器。有关“底层”的论争往往隐含了一个社会结构和文化的视域, 厘清“底层”这个空间位置的隐喻有助于勾勒不同阶级/阶层间的互动及其整个社会的运作机制。
虽然不同理论视角或研究取向中的相关研究, 对“底层”给出的具体定义尚存差异, 但都可统一在两个大的解释框架之中。一是结构性的解释框架, 二是文化的解释框架。西方的“底层阶级”和中国分层理论下的底层社会侧重于底层的社会结构性意义, “边缘群体”和人类学的“底边阶级/底边社会”更侧重于从文化的视角来界定底层的范畴。天生就有文化解释倾向的“边缘群体”概念更适应于非主流群体的研究, 强调的是空间隐喻下主流内外的区别。此外, 同为文化解释的工具, “贫困文化”是西方“底层阶级”的利器, 但由于缺乏对文化的历时研究, 贫困代际传递理论并不完善, 缺乏解释力度; 而具有延续性的“底边社会”更有厚重的历史感, 多结合历史追踪和田野调查, 在纵向、 横向的纬度从文化、 行为、 社会组织和心态等角度把握“底”与“边”的涵义, 界定“底边”在不同时代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地位。
可以说, 底层在所有的时代都是“他者”化的, 而且是沉默的他者。当代人类学向本土人类学的转向的结果之一, 就是“底边社会”、 “边缘群体”、 “弱势群体”等概念之间的区别更加模糊。对“他者”的整体关怀也促使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眼里的“底层”不再只是社会和经济意义上的“底层”, 人文学者、 评论家和作家艺术家眼里的底层视野不再只是对社会公正、 苦难、 人道主义等一系列人性、 文化的诉求。不同学科之间的借鉴和相互的批判极大地促进和丰富底层的定义及其研究方法。在具体使用相关概念时, 学者倾向于在宏观社会结构性制度性的背景中来关注历时的传统延续和微观的生存状态, 或在”个人性就是社会性“方法论下通过”看似主观层面的紧张或冲突”来呈现世界深层的结构性矛盾。[43]263-265
因为各国社会制度和文化传统不同, 学者在运用底层研究相关概念时对其范畴的界定存在差异, 以地域性、 场景性、 相对性为特点的“底层”家族下的概念交错与混淆也在所难免。所以, 我们在明晰相关概念的基础上, 更急迫的是要关注这些概念背后的东西, 比如底层相关群体到底处于何种地位, 他们的生存状态到底如何, 他们能说话吗, 是自己表述、 被表述还是依然沉默?这也正是我们分析“底层”研究相关概念的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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