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与晚清海防、塞防之争
2010-04-11卢宁
卢 宁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 上海 200433)
1875年对《申报》而言是一个多事之秋。因为杨月楼案和杨乃武案, 《申报》得罪了上海县令及浙省诸多大小官吏。在新任的上海道台冯焌光上任后, 在报道一起中西会审案件时, 《申报》因道宪堂谕与会审堂谕不符, 故《申报》将二者并列录入, 以供众览。不料此事得罪了冯焌光, 认定《申报》是胡言乱语, 并在之后的会审案件中, 禁止报人在旁做记录。无独有偶的是, 在报道新疆用兵的过程中, 《申报》卷入了李鸿章和左宗棠关于海防与塞防孰轻孰重的争论, 其立场和观点招致了清廷重臣左宗棠的憎恶。一时之间, 《申报》似乎陷入了四面树敌的困境。
一、 海防、 塞防之争的由来
左宗棠1875年率军进入新疆讨伐阿古柏, 因军费缺乏, 经商人胡雪岩介绍, 向洋商贷借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巨额款项。当时《申报》论及此举, 颇多非难。左宗棠闻之大怒, 骂《申报》主笔为江浙无赖文人。姚云鹤著《上海闲话》载: “当时报界所遭官场、 社会的反响很多, 如左文襄在新疆借款之事, 沪上报纸颇多非难, 左文襄闻有反对者, 即大怒不止。在其与友人书函中有: ‘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之语, 惟当时社会上有些人对报馆讥诮之语, 并不以为左宗棠之语为非者。”[1]90在新疆动荡的同时, 日本政府于1874年借口台湾生番杀人而悍然侵略台湾, “倭逼于东南, 俄环于西北”, 清朝政府几乎同时面临陆海防务的双重威胁。因政府财力困难, 所以在朝廷内部引发了东南“海防”与西北“塞防”究竟何轻何重的大论争。
中国自古为大陆国家, 西部、 北部边疆开阔而漫长, 缺少天然屏障, 生活在中原地区的农耕民族很早就不断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抵抗来自北方的入侵, 一直是中国国家安全的重要问题。中国的东南濒临海洋, 有长达万里的海岸线, 但由于文明的中心始终在大陆, 人们对海洋缺乏深刻的认知, 征服海洋的能力亦十分有限。海洋的隔绝作用同时给大陆民族带来心理上充分的安全感, 万里海疆犹如长城一般避免了可能的侵犯与攻击。19世纪中叶以前, 中国一直没有遇到来自海洋方向的主权意义上的重大安全威胁。所以在此之前, 中国只有塞防问题而没有真正的海防问题。长期的地缘政治实践, 使中国形成了重北轻南、 重陆轻海的地缘政治观: 国家防御主要集中于西部北部, 自先秦至明朝两千多年, 历代王朝不惜耗尽国力修筑长城, 以此扩张地理屏障, 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 同时对西域费心经营。随着工业革命和航海技术的进步, 远洋航行不仅打破了世界文明之间的孤立状态, 使各文明之间大规模直接交往成为可能, 而且文明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亦大量增加, 中国单纯陆上防御的时代由此结束。1840的鸦片战争, 英国人以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海疆大门, 根据《南京条约》开放的五个口岸都是清王朝的海疆门户和海防前线。中国海疆从此不再平静, 国家防御也从单纯的陆上防御转向海陆并行。
清朝新疆各地尚属回部, 常有边患, 至乾隆时用兵平定西北叛乱, 遂在新疆建立八城, 设将军、 参赞、 办事领队等官职率军戍守。1862年, 陕甘等地爆发回民起义, 左宗棠1867年受命镇压, 花了将近七年时间才平息。1864年6月, 新疆库车爆发动乱, 领袖是热西丁和卓, 这场叛乱东边远及喀喇沙尔, 西边到达了喀什噶尔。热西丁和卓在阿克苏建都, 称为突厥斯坦王。10月, 统率整个新疆的满洲将军驻地伊犁也发生了暴乱。塔兰奇人迈兹木汗领导的叛乱分子包围了伊犁的两个主要城市惠宁和惠远, 建立了苏丹政权。1865年1月, 浩罕国军官阿古柏入侵新疆, 攫取了喀什噶尔的权力, 并接连占领了吐鲁番和乌鲁木齐。1871年7月, 沙俄武装强占伊犁。次年, 沙俄承认了阿古柏政权。阿古柏又争取到了土耳其的帮助。1873年, 他被土耳其国王封为艾米尔, 并给他送来了一份礼品, 计三千支来复枪、 三十门大炮和三名土耳其军事教官。与此同时, 英国探险者纷纷来到喀什噶尔, 1868年有R. B. 肖的到来, 1870年有福赛思等人的到来, 这些访问说明了英国人对新疆的关注。英国不希望新疆落入俄国之手, 倾向于将其作为对付俄国的缓冲地带。福赛思在1873年再次被派来喀什噶尔, 他送给了阿古柏几千支英属印度兵工厂制造的旧式滑膛枪。1874年初, 他同艾米尔签署了一项商约, 并且对这个新兴的喀什噶尔国家给予了外交承认。[2]262新疆形势由于各方列强的介入, 变得十分复杂。
沙俄占领伊犁后, 清政府派荣全为乌鲁木齐督办伊犁将军, 前往收复伊犁。荣全发现俄人的野心不仅限于伊犁, 所图更大, 遂建议清政府派陕甘总督左宗棠率大军入疆平叛。就在左宗棠厉兵秣马准备收复新疆之际, 1874年, 日本国借口台湾生番杀害琉球人和日本人而率兵武力进犯台湾, 造成东南沿海的局势吃紧, 清军不得不赴台布防。同时面对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战略防御的压力, 使清政府不堪重负。“海防”、 “塞防”之争就是在这种局势下爆发的。
二、 海防、 塞防之争中各方的立场
“塞防”与“海防”之争主要是由李鸿章正式挑起的。1874年10月, 中日两国签署《北京专约》, 清政府作出让步, 赔偿白银50万两。事后, 加强海防作为紧迫议题开始为政府所重视, 负责总理衙门事务的恭亲王奕诉等在呈交同治帝的《海防亟宜切筹, 将紧要应办事宜撮叙数条请饬详议折》中提出了练兵、 简器、 造船、 筹饷、 用人、 持久等六条增强海防的具体措施,[3]7351并建议由南北洋通商大臣及沿海各督抚、 将军详细筹议。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 两江总督李宗羲、 南洋大臣沈葆桢、 陕甘总督左宗棠等皆对增强海防的6条举措表示认可, 恭亲王奕诉也提出要购买铁甲舰等筹备海防的建议。海防的重要性首次被提到国家战略的高度。
但是, 在涉及到筹饷问题时却爆发了尖锐的冲突。无论是出兵新疆还是加强海防, 都需要巨额经费, 清政府的财政状况极为困难, 国防经费该如何分配成为各方争论的焦点。1874年底, 李鸿章在奏陈《筹议海防折》中, 论述了国防形势, 提出调整国防战略, 放弃塞防, 专备海防的主张, 并就筹饷问题表达了看法:
历代备边, 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 客主之形, 皆适相埒, 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 各国通商传教, 来往自如, 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 阳托和好之名, 阴怀吞噬之计, 一国生事, 万国构煽, 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 瞬息千里; 军器机事之精, 工力百倍。炮弹所到, 无坚不摧; 水陆关隘, 不足限制, 又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外患之乘, 变幻如此, 而我犹欲以成法制之, 譬如医者疗疾, 不问何症概投之以古方, 诚未见其效也。
……原奏筹饷一条, 近日财用极绌, 人所共知, 欲图振作, 必统天下全局, 通盘合筹, 而后定计。……喀什噶尔回酋, 新受土耳其回部之封, 并与英俄两国立约通商, 是已与各大邦勾结一气, 不独伊犁久据已也。揆度情形, 俄先蚕食, 英必分其利, 皆不愿中国得志于西方。而论中国目前力量, 实不及专顾西域。师老财痛, 尤虑别生他变。曾国藩前有暂弃关外, 专清关内之议, 殆老成谋国之见。今虽命将出征, 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可否密谕西路各统帅, 但严守现有边界, 且屯且耕, 不必急图进取, 一面招抚伊犁、 乌鲁木齐、 喀什噶尔等回酋, 准其自为部落, 如云、 贵、 粤属之苗瑶土司, 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可矣。……无事时岁需兵费尚三百余万, 徒收数千里之旷地, 而增千百年之漏厄, 已为不值。且其地北邻俄罗斯, 西界土耳其、 天方、 波斯各回国, 南近英属之印度, 外日强大, 内日侵削, 今昔异势, 即勉图恢复, 将来断不能久守。况新疆不复, 于肢体之元气无伤; 海疆不防, 则腹心之大患愈棘, 孰重孰轻, 必有能辨之者。此议果定, 则已经出塞及尚未出塞各军, 似须略加核减, 可撤则撤, 可停则停, 其停撤之饷, 即匀作海防之饷。否则, 只此才力, 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 又备西北万里之饷运, 有不困穷颠蹶者哉!至此时开办海防, 约计购船、 练兵、 简器三项, 至少先须经费一千余万两。[4]7355-7356
在李鸿章看来, 练兵制器, 购买铁甲舰成立舰队, 实为当务之急。但购买铁甲舰、 训练海军需要千余万两的财力支撑, 而新疆用兵也要靠沿海各省的财税收入维系。所以, 他公然抛出放弃收复新疆的提议, 认为两者力难兼顾, 主张放弃塞防, 对已入疆之军队停兵撤饷, 以全力应对海防。他还强调, 新疆各城过去收复异常艰难, 即便收复, 政府亦须投入大量财力人力维护, 实属无益。由于李鸿章系文华殿大学士兼直隶总督, 地位显赫, 山西巡抚鲍源深、 前江苏巡抚丁日昌等, 皆上奏支持他的主张。连光绪帝的生父奕譞也认为李鸿章之请罢西征为最上之策。刑部尚书崇实亦奏称: “前大学士曾国藩有暂弃关外之谋, 今大学士李鸿章亦有划守边界之请, 洵属老成谋国之见。惟求立于宸断……节省物力, 专备海防。”[4]94于是, 一时“边疆无用”、 “停兵撤饷”之声充斥于朝廷内外。
湖南巡抚王文韶对此持截然相反的见解。王文韶认为, 应从相互关联的角度对待东西防务问题, 西北若局势安定, 东南的事端必然也会减少, 所以国家防务之首要在于防俄, “我师退一步, 则俄人进一步, 我师迟一日, 则俄人进一日, 事机之急莫此为甚”, “但使俄人不能逞志于西北, 则各国必不致挑衅于东南。”[4]7357他们主张应以西北塞防为主, 尽早收复新疆。当时负责筹措西征军饷的左宗棠对塞防撤饷一说亦表忧虑, 他在给总理衙门的复信中言道: “若沿海各省因筹办防务, 急于自顾, 纷请停缓协济。则西北有必用之兵, 东南无可指之饷, 大局何以能支?”在地方督抚中, 除王文韶外, 山东巡抚丁宝桢、 江苏巡抚吴元炳等也力陈抗俄的重要性。
各省督抚复奏后, 海防塞防的争论进入廷议阶段。因同治帝突然病逝, 廷议推迟。1875年3月, 廷议开始, 以李鸿章为代表的重海防者和王文韶为代表的重塞防者各执一词, 朝廷举棋不定。遂密谕左宗棠: “有人奏宜暂缓西征, 节饷以专顾海防, 又有人奏宜以全力注重西征, 但使俄人不能逞志于西北, 则各国必不致构衅于东南; 现在通筹全局, 究应如何办理, 著该大臣酌度机宜, 妥筹具奏。”[4]73734月, 左宗棠上奏《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 详细论述了国防形势, 提出海防、 塞防并重的观点:
窃闻时事之宜筹, 谟谋之宜定者, 东则海防, 西则塞防, 二者并重。今之论海防者, 以目前不必专顾西域, 请以停撤之饷匀济海防; 论塞防者, 则主宜以全力注重西征, 西北无虞, 东南自固。此皆人臣谋国之忠, 不以一己之私自封者也。论者拟停撤出关兵饷, 无论乌鲁木齐未复, 无停撤之理, 即划地而守, 以征兵作戍兵, 则地可缩而兵不可减, 非合东南财赋通融挹注, 何以重边镇而严内外之防?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 自撤藩篱, 则我退寸而寇进尺, 不独陇右堪虞, 即北路科布多、 乌里雅苏台等处, 恐亦未能晏然。是停兵节饷, 于海防未必有益, 于边塞则大有所妨。利害攸分, 亟宜熟思审处者也。[4]7375
他认为有鉴于现阶段西北边疆危机的严重程度, 国家防御的当务之急是出兵新疆, 收复失地。左宗棠驳斥了李鸿章所谓放弃新疆“于肢体元气无伤”的谬论, 认为无论穷富, 新疆皆为国土之一部, 不可分割。并着重从国防战略高度阐明新疆地位的重要性。后来, 左宗棠又进一步阐述了他的这一见解, 指出: “重新疆者, 所以保蒙古, 保蒙古者, 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联, 形势完整, 自无隙可乘; 若新疆不固, 则蒙部不安, 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 防不胜防, 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新疆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 清政府定都北京, 蒙古环卫北方, 西北的失地一经收复, 则在蒙古外围又连起一道防御战线直至西北, 构筑了一条完整的国家防御体系。所以保卫新疆就是保卫蒙古, 保卫蒙古就是保卫京师。新疆是华北及中原地区的安全保障。这一著名的战略判断得到了慈禧的赏识和军机大臣文祥的支持, 并进而影响了清政府的最终决策。
文祥认为, 新疆的屏障作用十分重要, 因而力排众议, 主张进剿。清廷终于采纳了左宗棠等人的主张, 于1875年5月3日(光绪元年三月二十八日)颁布谕旨, 称赞左宗棠“所见甚是”, 并任命他为钦差大臣, 督办新疆军务, 从而使左宗棠掌握了收复新疆的最高指挥权。左宗棠在研判形势后, 提出西征方略: “进兵陕西, 必先清关外之贼; 进兵甘肃, 必先清陕西之贼; 驻兵兰州, 必先清各路之贼。然后饷道常通, 师行无梗, 得一意进剿, 可免牵掣之虞。”[5]3721876年, 左宗棠率军收复乌鲁木齐, 1877年, 阿古柏兵败自杀, 1878年, 左宗棠收复了除伊犁之外的新疆全境。
用兵新疆的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筹饷, 历来西北用兵, 总要从国库中支取巨额军费, 筹饷在西北军事活动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西北经济并不发达, 军饷筹措很大程度上要仰赖东南诸省的协饷接济。东南各省素称富庶, 但财政负担却是极重, 加之海防塞防之争中, 沿海各省都有办理海防的愿望, 所以纷纷要求暂停西征协饷。筹饷过程中, 各省协饷很难如期汇至。到1876年新疆战役打响之前, 军中欠饷已高达2800万两, 左宗棠不得不另辟饷源, 提出向洋人借外债。1874年11月, 左宗棠在《饷源顿涸筹借洋款折》中向清廷表明了借款诉求。总理衙门批准后, 左宗棠令胡光墉筹借洋款300万两, 这是左宗棠用兵新疆所借的第一笔外债。胡光墉按左宗棠指示与英商谈判, 于1875年达成协议。
1875年5月, 左宗棠奉旨督办新疆军务, 各部队开始集结。西征的军费, 主要是继续使用原陕甘军费中的浙江、 广东、 福建等省的协饷和5个海关的关税, 以及东南七省的厘金。上述各款总计约900余万两, 但左宗棠实际只能收到500万两。截止1875年秋, 各省拖欠西征饷银已达2600余万两之多。为挽救危局, 左宗棠致信两江总督沈葆桢, 提出再次筹借洋款1000万两。并上奏朝廷, 请沈葆桢代借这笔外债。这次筹款遇到了困难。首先, 奏请时遭到了沈葆桢的反对, 认为此举耗息甚多, 使“海关应接不暇, 且进兵愈远, 转运愈难, 需饷亦愈钜。将半途而废乎, 势必不可。将再借洋款乎, 海关更无坐扣之资。事岂忍言者, 此臣所以筹思再四而不敢为孤注之一掷者也”。[4]7409其次, 英国方面, 驻华公使威妥玛借马嘉理事件要挟停止借款; 与此同时, 上海的《申报》也发表了一些言论, 对出师新疆及借外债之举颇有微词。历经波折之后, 清政府批准左宗棠借500万两的外债, 其余由户部直接拨款200万两, 各省协饷300万两, 方始凑足1000万两。[4]7412到1877年6月, 500万两的二次借款才达成协议。此次借款风波使左宗棠对《申报》深恶痛绝。
三、 《申报》的相关评论及其作用
在清廷内部就海防塞防展开激烈争论时, 《申报》发表了若干评论, 对李鸿章加强海防的主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卷入了此次论争。后来对借款又表示异议, 《申报》的一系列舆论造势对新疆用兵带来了不小的掣肘作用, 招致了左宗棠的厌憎。
在左宗棠担任陕甘总督负责镇压回民起义时, 军队就存在筹饷问题, 当时浙江巡抚杨昌浚多有襄助, 左宗棠甚为感念, 曾言: “频年陇事艰窘, 幸承石泉(杨昌浚)中丞与吾同年多方接济, 得免颠危, 感荷之诚, 非独以其私也。惟浙待陇者甚厚, 而陇之望浙者仍奢, 亦实缘陇之为陇, 荒瘠甲于天下, 不足比浙一郡。”[6]561在与杨昌浚的通信中, 亦反复致诚: “浙之济陇厚矣, 弟仍屡渎不休, 不惟无以对老兄及方伯, 亦无以服浙人也。然陇实处其难, 而弟又实逢其会, 不予浙求饷, 滔滔天下谁复应之?”[6]560后来, 杨昌浚因杨乃武案受到牵连去职, 左宗棠由此对《申报》殊无好感, 曾在不同场合加以抨击。《答刘克庵》书云:
石泉在浙, 舆论歙然, 而忌之者多近时江浙传布新闻纸, 乃贪利无耻之徒所为, 把持洋务, 间及时政。中刻有浙谳为奸徒呼冤。言路据以入告, 奉旨交胡学使提讯, 案犹未结。石泉不安其位, 书来亦拟同赋西征。故弟亦附片及之。区区愚衷, 盖在借题以张正气耳。[6]563
《答杨石泉》一文中左宗棠对《申报》主笔的不良评价后来被广为传布:
洋事坏于主持大计者自诩洞察夷情, 揣其由来, 或误于新闻纸耳。此等谬悠之谈, 原可闭目不理, 无如俗士惟怪欲闻, 辄先入为主。公谓忌之者多, 不知忌之者尚托空言, 此则以无为有, 足惑视听。江浙无赖士人犹为之, 处士横议, 托于海上奇谈, 都人士遂视为枕中秘矣。所系在颠倒是非, 辩言乱政, 不仅江浙一时之害。杨乃武一案, 浙人颇能言之, 胡侍郎正人, 断不能抹却公论, 新闻纸亦何能为?
1874年日本侵犯台湾事件发生之后, 给中国东南的海防敲响了警钟。沿海各省加强海防的呼声很高。这一年年底, 《申报》刊发的一些消息和评论很是耐人寻味。首先, 陆续刊发有关购买铁甲战船的消息,[6]2并且援引西报指出加强海防为当今之急务。[7]1上海一度就有购买铁甲战船的要求, 《申报》曾发有一则新闻《上海拟购铁甲船筹议情形》,[8]1提到上海地方官员曾就购买英国铁甲船一事两次会同上海的绅商议谈, 因需筹款数额巨大, 迟迟不能议定。后来, 《申报》又发消息, 提到日本已购置了两艘铁甲战船, 因台湾之役, 中国对日本深怀戒心, 于是沿海各省纷纷仿效, 欲购置铁甲战船以保卫海疆。同时, 申报发表了一篇评论《论世务》, 在文章中盛赞李鸿章, 称其为救时宰相:
盖自伯相与同朝诸公同心协力, 削平发捻, 肃清关内, 厥功伟矣。后又晋秩阁臣, 出督畿辅, 且兼摄北洋通商大臣印务。凡有益于国事者知无不奏, 奏则必行。上既得君, 下又得民, 一时声称赫然, 所以人皆称其为救时宰相也。……西人之学、 西国之器皆中国老成宿儒之所唾弃而不以为然者, 惟李伯相深知其有用, 排众议而行之, 大有举世非之而不顾之意也。自发逆构乱之时, 购用西国枪炮轮船, 知其有合于用, 遂奏请设局以自造。既而左伯相、 沈中丞开局于福州, 瑞节相、 张中丞开局于广府, 相继制造。然创始者, 实李伯相也。
上述这些消息和评论有意无意中为沿海地区重金购置铁甲船和李鸿章的重海防战略做了很好的舆论造势。与此同时, 新疆用兵又亟需东南各省协饷的资助, 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财力往哪些投放, 成为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地方保护观念抬头就成为势所必然, 《申报》的舆论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朝廷的政治决策。
接着, 《申报》在1874年底连续发了两篇评论《论喀什噶尔事》和《书论喀什噶尔事后》表达对新疆战事的见解:
国之耐久而无中堕之忧者, 要在国中人俱一类一文一教故也。各国虽各奉其教, 然皆未有如回教之人今散布之各国, 且其教亦与他教大异。阴秘严肃, 入其教者, 崇信而恪守, 几若有固结死党之意焉。并与他教之人分门别户, 自为一堂, 即以回教之流入中国者而论, 既有薄待他教之意, 更有怨恨他教之心, 往往与他教之人寻隙构衅, 祸端时起。每至残杀他教, 连年不止, 致国家大费兵力而勘定。……今即八城尽行克复, 何妨以前朝之待安南, 本朝之待蒙古者待之, 戈壁之内仍为郡县, 戈壁之外令为藩服。岁可减不资之费, 亦可免无尽之忧。
同治十三年十月三日《论喀什噶尔事》
从来国之疆域过于广大者, 必多鞭长莫及、 尾大不掉之虞。关外西北之地尚属回部, 常为边患, 至乾隆时征服之后, 为新疆, 建立伊犁等八城, 设将军、 参赞、 办事领队各大臣统满汉诸兵以戍守之。立法虽良而耗费亦多。……咸丰年间, 回人尽叛, 八城皆陷。今则复彰天讨, 欲复新疆, 即令指日可复, 而目前用兵之费及日后守土之资已至不可胜计, 况尚未必即能克复乎?以不毛之地与难化之人耗费重以取之, 恐非计之得者也。夫以班超之才出使西域, 仅能羁縻其国, 尚未制伏其心, 故超常以得入玉门关为幸。……而今之处任关外之职事者未必皆能才如班超, 岂能望其抚驭得宜, 使诸回不叛乎?且天生戈壁以判中外, 秦筑长城以限疆域, 故国中似于戈壁以外之地不必尽行据为己有, 亦所以体天之心, 顺人之性也。
同治十三年十月五日《书论喀什噶尔事后》
两篇文章的观念和思路显示了西方与东方观念的一种奇异混搭。在鸦片战争之前, 国人并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观念。而清王朝是一个疆土辽阔、 种族多样的政治共同体, 它对广大疆土的统治综合了封建、 郡县、 朝贡关系等多种管理模式, 并形成由内及外、 由近及远的有层次的辐射。“把早期在武力征服的基础上形成的帝国制度发展成为一种新的体制, 综合地方封建(八旗制、 土司制、 噶厦制等)、 行政制度(中央权力、 行省制度和官僚体系)、 军事占领与和藩政策, 力图在承认礼仪、 文化、 历史的延续性的基础上建立共同体的多元的法律和制度为前提, 并以此作为对外关系的基础。”[9]580清朝在统治的核心地区实行郡县制度, 在西北、 西南等少数民族地区则因地制宜, 设置自治性质的行政机构, 如西南的土司制度、 西藏的噶厦制、 蒙古旗制等。对更为偏远却深受天朝文化影响的地区则以朝贡关系相维系, 就这样构建了整个清王朝的辐射和影响范围。相对于这样一个幅员广大、 族群复杂的帝国而言, “民族—国家”的概念来自西方, 是指幅员较小、 族群单一、 主权有限的政治体制, 其实质在于“一个民族, 一个国家”, 由此延伸出领土与主权的界定。《申报》提及的“一类一文一教”, 即同一个族群、 同一种语言、 同一类文化, 这明显是接触了西式观念后所做的中国化表达。但是在理解层面, 文章的作者依然采取了传统的夷夏有别的思维来做关照。首先由族群差异强调“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的传统认知, 认为政府花费大量的兵力财力远图克复, 但其地不毛, 其人难化, 投入大, 所得少, 得不偿失。在此基础上依照清朝的朝贡体系建议官方对喀什噶尔的领土问题做如下处理: 戈壁以内区域纳入行政区划, 实行郡县管理, 戈壁以外可以效古时的分封遗意变其为藩属国, 称臣进贡。这样一来, “中国可省无穷之费, 各兵亦免常戍之忧, 边民得享太平之乐, 较之强令入版图, 必更易于驾驭, 岂非计之得哉!”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领土流失。《申报》的评论相当有影响力, 实际上代表了上海及江南各省相当一部份人的看法, 购买铁甲船保护东南海疆的安全显然比支援西北更符合家国利益, 狭隘的地方保护主义观念明显占了上风。
在清政府任命左宗棠全权负责新疆兵事后, 《申报》又连续发文引述西报评价回疆战事, 兹录两篇于下:
有西人自天津致书于字林报曰: 现在中国朝廷于喀什噶尔一事颇有罣虑, 因喀什噶尔均属回教中人, 其首领即土耳其国王也。地非土属而土喀均为回人, 则是无异于一家, 查土耳其在欧罗巴、 亚细亚两洲之间, 虽不比英、 普、 法之强而在欧洲可称次国, 在亚细亚亦可为强国也。其兵阵军器皆用西法, 十余年前曾与英法两国会战于俄罗斯, 颇能立功。现在喀部酋长因被中国攻击, 已遣一公使使土。揣测其情, 大抵欲请土国相助, 借其武勇之将士而购其精良之军器云。尔又传闻喀人往俄国求兵器, 想俄人亦必与之也。由是以观, 则中国之于喀什噶尔正未能操必胜之权而恢复我疆土也。
《回疆情形》[7]1
字林西报于昨日传出一论谓曰: 中国若果欲远出师以冀攻服喀什噶尔, 是为大失算之举。缘中国官库正当告匮之时, 即平常支费犹难筹措, 则驰师边处之縻耗尚可期济事乎?且此役也, 诸事觉进退两难, 必胜之权岂可定操之掌握?乃设或幸有捷奏而中国究亦有何利乎?不但耗每年大费, 庶可使远地不同类之悖逆人得以归服?并恐或有与俄国肇衅之患也。西报之言也如是。窃查我国庶民当被繁徵重役, 元气已为之衰, 不见有振兴之机也久矣。想值此之际, 我国亦不如静养其力, 与其启无用之费, 不如力求内治、 慎理国富之为美也。且本馆观于官兵之用戈台湾生番, 屡次交战, 总未见能得手, 亦不免为喀什噶尔之役有大虑矣。……既应先裕国库似犹宜整顿军例然后可意及边外耳。虽然, 我朝于喀什噶尔究实有何图, 似亦无人明知之。其有决意必欲至该邦之穷地者, 想亦未必有之也。
《译论争喀什噶尔之失》[7]2
《申报》对西北战事的报道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报纸上当时所言喀什噶尔回酋向土耳其寻求帮助并暗通俄、 英的说法有相当一部分是事实, 并非空穴来风; 对新疆用兵过程中处处掣肘、 进退两难的情势也颇为了解, 在此基础上谏言用兵之得不偿失颇能起到蛊惑人心的作用。这些消息传递给公众的一个误解是: 俄、 英、 土耳其已经与喀什噶尔回酋成联手之势, 中国要收复失地殊有难度。这对正在进行中的新疆战事极为不利, 李鸿章当即采纳了《申报》的言论, 向朝廷建议停兵。《申报》的舆论导向使左宗棠的处境雪上加霜, 遭致左宗棠的痛斥: “《申报》本江浙无赖人士所编, 岛人资之以中国。其中亦间有一二事迹堪以覆按者, 然干涉时政, 拉杂亵语, 附录邸报, 无纸不然。纤人之谈, 不加究诘, 置之不论足矣。合肥竟以入奏, 并议撤西防以裕东饷, 何耶?”左宗棠认为, 在海防、 塞防的争论中李鸿章向朝廷提出的“撤西防以裕东饷”的建议就是受到了《申报》言论的影响。他对《申报》发布的有关战事的消息和判断也作了回应: “《申报》谓喀什噶尔回酋附土耳其以通俄、 英, 我军攻之为失算, 不知何据?合肥即奏请停兵勿进, 而分置头目羁縻之。不知此时乌鲁木齐未复, 无要可扼, 边军万无撤之理; 即令乌城复, ……俄将伊犁归我, 帕夏亦除, 回部全复, 而我分置回目为土司, 捐新疆与之, 亦度各回势能自存, 长为不侵不叛之臣, 捍我西圉否也?回势分力弱, 必仍折入俄边; 而我断送疆, 株守八城, 久戍防秋, 岁无宁日, 挽输络绎, 劳费无所终极, 不一二年, 形见势绌, 而西北之患日亟, 将求如目前局势且不可得矣!科布多、 乌里雅苏台、 库伦, 张家口诸处何能高枕?然则撤西防以裕东饷, 不能实无底之橐, 而先坏万里之长城, 不其颠矣。”[6]576-577
左宗棠将新疆局势分析得极为透彻。他认为俄、 英之间存在利益争斗, 所以不可能在新疆问题上实现联手, 所以克复新疆的行动不能有丝毫犹豫; 另外, 他强调新疆不能象西南地区那样实行土司制的管理模式, 要实现保卫新疆、 进而保卫蒙古、 进而保卫北京的战略设想, 就必须通过一战彻底解决问题。至于李鸿章所谓“撤西防裕东饷”的看法, 主要受到了“纤人之谈”的蛊惑, 短视而愚蠢, 是自毁长城之举。
《申报》对西北战事的介入并非到此为止。针对借款一事, 《申报》很早就发表评论, 持不赞成的态度。认为“中国若以构兵无利之事迫于告贷, 积成大债, 而不兼行振兴民间各正经之利薮, 则每年或筹还此项、 或措给利银, 必致大觉其困。中国于今将日后所收国税押贷今日之需, 则未免为后日之累。故愿中国节省其岁用, 不以为现银之易得而轻用于边外喀什噶尔等处地方, 耗费银两。”[7]1后来, 《申报》又批评左宗棠的借外债是“剜肉补疮”、 “饮鸩止渴”,[10]195这也让左宗棠非常难受。虽然中央政府最后批准了一千万两的借款, 但他曾经给朋友写信说: “夫用兵而知借饷, 借饷而议及洋款, 仰鼻息于外人, 其不兢也, 其无耻也, 臣之罪也。”[6]在新疆战役期间, 国家财政困难, 协饷不济, 若无所借洋款支撑, 收复疆土的大计很难完成。
四、 结语
《申报》在整个新疆用兵过程中一系列的言论主张, 态度是非常明确的, 首先反对喀什噶尔用兵, 认为应首先加强海防; 其次, 反对因用兵而向洋人告贷, 认为对日后的国计民生会带来长久的负担。这些主张固然不乏浓厚的地方保护主义色彩, 但由于其中的部分观点大多引自西报或西人的见解, 对办理洋务的官员而言, 《申报》无疑成为他们洞察夷情的一个重要窗口。所以, 左宗棠认为, 李鸿章的很多观点是受到了《申报》的误导。和李鸿章相反, 《申报》关于新疆事务的主张几乎都遭到左宗棠的驳斥, 对于《申报》所披露的信息, 也一概斥之以“侈谈海务, 旁及时政, 公造谣言, 以惑视听。”不可否认的是, 《申报》的观点对朝廷政局, 尤其对李鸿章的海防战略的确施加了某种影响。但是, 与前述的两杨案件相比, 《申报》此次扮演的角色不甚光彩。
参考文献:
[1] 徐载平, 徐瑞芳. 清末四十年申报史料 [M]. 北京: 新华出版社, 1988.
[2] 费正清, 刘广宇. 剑桥中国晚清史 [M].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编译.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5.
[3] 戴逸. 清通鉴(卷231) [M]. 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9.
[4] 刘新华, 秦仪. 略论晚清的海防塞防之争 [J]. 福建论坛, 2003(5): 90-94.
[5] 左宗棠. 左宗棠全集·奏稿 [M]. 长沙: 岳麓书社, 1987.
[6] 佚名. 论构造铁甲船 [N]. 申报, 1874-12-15(02).
[7] 佚名. 西报论台湾防务 [N]. 申报, 1874-12-16(01).
[8] 佚名. 论告贷 [N]. 申报, 1874-11-30(01).
[9] 汪晖. 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 [M]. 北京: 三联书店, 2004.
[10] 秦翰才. 左文襄公在西北 [M]. 长沙: 岳麓书社, 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