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常州词派的读词方式
2010-04-04王书宾
王书宾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常州词派是清代继浙西词派之后具有很大势力和影响的一个词派,前后笼罩清代词坛达一百多年。该派是由乾嘉之交的张惠言、张琦兄弟所倡导,张惠言倡导的“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之说,实际上也是一种读词方式。这种方式后由周济、谭献、陈廷焯、况周颐等词人发扬。本文将从常州词派历代主要词人的读词方式入手,分析常州词派读词方式的内在继承性。同时,简要论述这种读词方式形成的原因及影响。
一、比兴寄托——张惠言的读词方式
张惠言是在《词选序》中提出他的“比兴寄托”说的。“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淫荡靡丽,杂以昌狂俳优。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义有幽隐,并为指发,庶几以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1]1617张惠言从作者创作和读者接受两个角度对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说作了理论说明,表达了其特有的论词主张。首先,从作者创作方面看,张惠言认为词与“《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的精神实质是基本相通的,也就是说,词的创作应该有比兴寄托的内涵。其次,从读者接受方面来看,张惠言提出了“义有幽隐,并为指发”的读词原则。在张惠言看来,运用“比兴寄托”的方式创造出来的词具有“兴于微言”、“低徊要眇”、“意内而言外”的特点,而这是作者留下的艺术空白,要求读者通过表面去挖掘词内在的深层旨意,这些艺术空白,不同的读者可以有不同的阐发。这种读词方式在其《词选》中屡见不鲜。
其中对温庭筠的《菩萨蛮》、冯延巳的《蝶恋花》(三首)、欧阳修的《蝶恋花》和苏轼的《卜算子》等作品的读法最为典型。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词通常被解读为表达一位女子的闺怨之情,张惠言认为是“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即表达的是“《离骚》初服之意”[1]1609;对冯延巳的《蝶恋花》(三首),张惠言解读道:“三首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1]1612又如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词的主旨一般认为是闺怨,但尚有争议。张惠言却完全以“比兴寄托”之义来解读这首词,认为此词是欧阳修讥讽朝廷政治混乱,为韩琦、范仲淹遭贬而不平。其曰:“‘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1]1613再如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为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在黄州所作。词以孤鸿为喻,表现作者高洁自赏、不与世俗同流的生活态度,实际上是反映作者在政治上失意后的孤独寂寞心情。联系作品创作的背景来看,这首词确实有“比兴寄托”之义。因此,读者在作品原旨的基础上是完全可以作不同的解读的。其评曰:“此东坡在黄州作。宋人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张惠言引用鲖阳居士的话,表明与他一样,都运用“比兴寄托”的方式对作品进行解读。
张惠言对作品的解读尽管是以倡导读者的能动参与为前提的,但也有其明显的缺陷。王国维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才对张惠言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2]22邱世友的评价比较中肯,他说:“张惠言的比兴寄托说,除去其穿凿附会,刻意追求作者的寄托之外,还是值得肯定的。”[3]167不管怎样,张惠言还是为读词提供了一种范式,这种范式为周济所继承。
二、有寄托与无寄托——周济的读词方式
周济的寄托说继承了张惠言“比兴寄托”论的合理部分,并对其缺陷作了重要的修订和补充,从而使常州词派读词的理论具有了更多的合理性。他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漫。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1]1630其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也说:“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研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1]1643他认为,作者在写词时,要有明确的目的性,要有所寄托,只有这样才能“一事一物,引而伸之”,才能为所要表达的感情找到合适的表达形式,才能“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才能激发读者的感情有如“中宵惊电,罔识东西”的感受。“无寄托”,并不是不要寄托,而是不要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寄托什么,应该让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情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
周济在解读作品时也应用了这个理论。在周济看来,对“有寄托”的词和“无寄托”的词解读方式是不太一样的。对于“有寄托”的词,读者往往是“阅载千百,謦欬弗违”,这就是说,由于这类作品自身的意蕴有比较明确而具体的体现,所以读者只能在不失其意的前提下对作品进行解读,而不能有任意的发挥。对于“无寄托”的词,读者可以自由地展开想象和联想,对作品进行艺术再创造。所以,不同读者对同一篇词就有可能产生不同的解读,也就是周济所说的“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读者的感情因阅读作品而激发,有如“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这段话就是对读者欣赏过程的详细描述。在其《词辨序》里也有论及读者自由解读的问题:“夫人感物而动,兴之所托,未必咸本庄雅,要在讽诵绎,归诸中正,辞不害志,人不废言。虽乖缪庸劣,纤微委琐,苟可驰喻比类,翼声究实,吾皆乐取,无苛责焉。”[1]1637可以看出,他认为词人的作品未必都本于“庄雅”,但解读者经过“讽诵绎”,却可以得出“中正”之意。其实,周济运用“寄托”说的方式来读词的例子有很多。如王沂孙《齐天乐·蝉》:“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曰:“此家国之恨。”[1]1656这种评价是正确的。开始由蝉的形象联想到宫女形象,是寄意所在。宫妇含恨而死,尸体化为蝉长年攀树悲鸣的传说,为全章笼罩悲剧气氛。“病翼”、“枯形”,是形容饱尝苦难的遗民形象。最后以寒蝉“谩想”二字,一笔将希望抹去,酸楚之至,有含蓄不尽之势,弦外有无穷缥缈之音。又如姜夔《暗香》、《疏影》,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这样评价:“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1]1643
可以看出,周济的“寄托”说克服了张惠言“比兴寄托”读词的弊端,使得常州词派的读词方式更加完善。随后谭献又继承了这种读词方式。
三、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的读词方式
谭献在创作和理论上都继承了常州词派张、周的比兴寄托而又有所发展。他说:“是故比兴之义,升降之故,视诗较著,夫亦在于为之者矣。上之言志,永言次之。志洁行芳,而后洋洋乎会于风雅。”[1]3987他根据周济以寄托方式读词的基本精神,进一步提出:“又其为体,固不必与庄语也,而后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1]3987从这段论述,我们得出以下两点:首先,作者写作意图与读者阅读体认不一定完全一致;其次,读者应积极对作品意义进行重构。也就是说,读者的解读并不是对作品简单的复原,更不是一种消极的心理适应,而是一种富有创造力的精神活动。所以阅读过程不仅是对作者立意的单一复原和再现,它往往要伴随读者的立意建构。如他评苏轼《卜算子·雁》说:“皋文《词选》,以《考槃》为比,其言非河汉也。此亦鄙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1]3993张惠言在《词选》中说:“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谭献认为张惠言的话并非河汉,并非不可信。虽然作者未必那样想,但读者未必不会那样想,只要有一定的根据就行。又如对赵对澄的《乳燕飞》:“……盼到回眸刚欲笑,又被琵琶遮住。尽一串歌喉吞吐。客里看花容易老,判销魂、莫放年华度。听耳畔,鹃声苦。”表面上一首狎妓词,但歌女的飘零和词人的落魄颇相似,会使读者感慨颇多。所以谭献评曰:“触类引申,人物身世之感,不得以狎词少之。”[4]252
这样的读词方式是有其合理性的。第一,读者与作者所处时代、社会地位、生活经历、性格气质、文化程度等方面都不尽相同,因此对词的体认就不会完全一致;第二,文学作品具有丰富的内涵,不同的读者就会有不同的解读。
四、沉郁说——陈廷焯的读词方式
常州词派张惠言标举比兴寄托,陈廷焯继承并发挥了这些观点,提出了作为其词学理论核心范畴的“沉郁说”。他阐释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1]3777又说:“入门之始,先辨雅俗。雅俗既分,归诸忠厚。既得忠厚,再求沉郁。沉郁之中,运以顿挫。方是词中最上乘。”[1]3943另一方面,他说:“夫人心不能无所感,有感不能无所寄,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伊古词章,不外比兴,《谷风》阴雨,犹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泪,所感者深且远也。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1]3750他的这些观点,在解读词作时有充分的体现。如他评王沂孙词曰:“诗有诗品,词有词品。碧山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白石词,雅矣正矣,沉郁顿挫矣。然以碧山较之,觉白石犹有未能免俗处。少游、美成,词坛领袖也,所可议者,好作艳语,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终让碧山。”[1]3808又说:“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1]3808又如评冯中正词曰:“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1]3780再如他评温庭筠词曰:“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1]3777-3778
可以看出,陈廷焯的沉郁说极大地发展了张惠言的读词理论,并使常州派词学得以延续。
一种文学现象的产生,必然有其特定的原因。常州词派这种读词方式的兴起,一方面,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是词学本身发展的历史必然选择。
从社会背景看,清王朝虽然经历了康雍乾三朝的发展,但是到了乾隆后期已出现衰落迹象。关于嘉庆以来的天下形势,著名学者包世臣在他的《再与杨季子书》有一段总结性的描述:“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见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污而民气郁,殆将有变……又见民生日蹙,一被水旱,则道殣相望……又见齐民跬步即陷非辜,奸民趋死若骛而常得自全。”[5]465至道光时期,更是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在这种“跬步即陷非辜”的严酷统治下,知识分子十分畏惧,不敢轻举妄动。但中国的知识分子向来都有积极的“入世”的思想,正所谓“位卑不敢忘忧国”。正因为如此,常州词派采用了这样一种曲线艺术渠道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从词学本身发展看,浙西词派的理论已经不适应当时的环境,且出现了弊端。张惠言弟子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揭示了当时的词坛状况:“近世为词,厥有三弊。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惟陈履舄。揣摩床笫,污秽中冓,是谓淫词,其弊一也。猛起愤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弊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弊三也。”[1]1618-1619常州词派有感于浙派末流的这些弊病,主张以尊古复古的方式,向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靠拢,用“比兴寄托”的方式创作和读词,这样的方式很快为人所接受,并基本笼罩了整个清后期词坛,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随着时势的变化,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的读词方式更加深入人心,影响更为广泛。清人张德瀛在《词证》中就有所论述:“愚谓本朝词亦有三变,国初朱、陈角立,有曹宝庵、成容若、顾梁汾、梁棠村、李秋锦诸人以羽翼之,尽祛有明积弊,此一变也。樊榭崛起,约情敛体,世称大宗,此二变也。茗柯开山采铜,创常州一派,又得恽子居、李申耆诸人以衍其绪,此三变也。”[1]4184如刘熙载、王国维等人都受到常州词派读词方式的影响。直至今天,这种读词方式所彰显的意义依然存在。
[参考文献]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邱世友.词论史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谭献.清词一千首[M].罗仲鼎,校点.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
[5]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