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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评语

2010-04-03符丽平

关键词:李贽总评张飞

符丽平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41)

论《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评语

符丽平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41)

《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评语有鲜明的心学特色,更与明代著名心学思想家李贽的民本思想、历史循环论、注重人的实际功效等史学观念相契合。《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性与虚构性相结合的历史演义小说,叶昼对它的评点具有事理与情真的矛盾美及以实用性为指导的史学创新美。

《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叶昼;伪李本评语;真

《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在《三国演义》版本史上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众所周知的毛本《三国演义》就是以它为底本的。李卓吾,名贽(公元1527—1602年),明代心学思潮后期代表人物。目前学术界基本确认此书为叶昼伪托李卓吾名而作,因而被称为“伪李本”。前辈学者沈伯俊先生曾撰《〈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考论》一文,认为此书某些评语不符合李贽本人思想观点,并举出两例,一是李贽抨击了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此书评语却对妇女表现出相当轻视的态度;二是李贽愤世嫉俗,卓立不群,论事评人观点鲜明,并非玩世不恭,由此否认此书的作者是李贽[1]。沈先生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同时沈先生也承认此书某些评语独具只眼,出人意表。这就给笔者很大启示,此书出人意表的评语表现在哪些地方,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出人意表的评语,它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作为文学评语,它又具有怎样的美学特质。研究解决这些问题有助于全面把握署名李贽实为叶昼的评点研究,明代后期人们对三国人物的看法也可藉此窥见一斑。

伪李本评语在称赞人物“佛也、神也”的同时,也不无限拔高某个人物,认为人物所具有的优良品质或者聪明的才智都有一定原因,人人都可以做到。

《三国演义》二十七回,回末总评写道:“五关斩将,非廿分胆、廿分识、廿分才决不能为也,惟我云长先生一人而已,千古不能两也。[2]”叶昼一方面认为关羽“千古不能两也”,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关圣人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三国演义》第二十回总评曰:“许都围猎,操贼无君,人神共愤,劈头即欲下手者,云长先生一人而已,此忠义照人,至今不衰也。吾谓云长到今为圣人、为菩萨、为佛、都是这点种子发作也。谁人无此种子哉?只是自家不能长养之耳。”

《三国演义》里大肆渲染诸葛亮的聪明才智,伪李本评语也对诸葛亮的聪明才智给予肯定。《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当诸葛亮向刘备说完他的《隆中对》时,就评曰:“此等人即三千顾、三万顾、事之如父、如君、如师亦所甘心。仅仅三顾,何慢之甚也。”叶昼在承认诸葛亮的才智有过人之处的同时,也并不认为诸葛亮的才智有很多神奇之处。三十八回里,当罗贯中由衷地赞叹诸葛亮“只这一席话,乃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万古之人不及也!”叶昼就说道:“有甚不及?只在自己家里做事,曹家、孙家则不敢也。可笑后人无识,道是孔明有用。发一笑笑也。”叶昼还将诸葛亮的智慧来源归纳为“见得到、算得定”。第四十九回回末总评写道:“孔明不可及处,只是见得到,算得定耳。凡天下事,只要见得到,算得定,便是矣,别无他法也。”

关羽是中国古代忠义的代表,诸葛亮是中华民族智慧的代表。在伪李本评语作者的笔下,他们虽然还是神圣、智慧过人,却不高高在上,人人似乎都可以做到他们达到的高度。这种看法应是王阳明心学内容中“良知”观点的体现。有明一代,心学兴起,王守仁是心学的集大成者。王守仁(公元1472—1528年),字伯安。他在继承朱熹、陆九渊等前人的基础上,建立良知心学体系。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形成一股重个体、崇尚自我的思想解放潮流。王阳明心学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格物说,一是致良知,一是知行合一。其中致良知是其学说的核心。王阳明认为“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3]。他认为良知人人都有,“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4]。“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悌,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5]”王阳明关于良知的看法,宣扬了众生平等的观点。正因为人人都有良知,因此,就算是关羽、诸葛亮这些享有崇高声望的人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如此。但他们又承认关羽、诸葛亮有他们的独特之处,原因在于“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6]。

伪李本评语有比较鲜明的民本观念,从这民本观念出发衍生出对人物的评价,符合的,高度赞扬;不符合的,哪怕是诸葛亮也辛辣批评。《三国演义》四十一回,叶昼毫不吝啬地赞美刘玄德。“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伪李本评曰:“无一处不为百姓,真人主也。”当简雍劝刘备弃百姓而速走时,“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评曰:“仁人。”诸葛亮坚定不移地北伐中原,恢复汉室,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品质一直受到后人称颂,这也构成人物形象本身的悲剧性和审美特质。但叶昼对诸葛亮这些行为却是持批评态度的,而且语气颇为严厉。“今日忽然北伐中原,欲平魏国,此何意耶?岂是闲不过乎?抑技痒也?或胸中别有主裁,借此作趋避耳?”(第九十一回回末总评)。“此翻(番)出兵都无所作为,诸葛孔明、司马仲达俱知天雨而故为此,并罚他住俸三年以赎伤民之罪乃妥。而仲达更当倍罚,以其伤民尤多也。”(第九十九回回末总评)。“后主曰:‘方今已成鼎足之势,吴魏不曾入寇,相父何不安享太平?’此言最公,何丞相多事乎?不可解也。”(第一百一回回末总评)。

王阳明于嘉靖八年离开人世后,其学说在门人中分为以王畿、王艮为代表的左派,以聂豹、罗洪先为代表的右派和以邹守益、欧阳德为代表的正统派。左派的学说观点由于更适应时代潮流而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李卓吾,名贽,心学左派后期代表人物。嘉靖三十一年中举,曾任河南共城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云南姚安知府等官职。李贽在政治上主张“持简易、任自然”,他在《焚书·论政篇·为罗姚州作》曰: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士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同往,以己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己,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己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有;无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7]

可见,李贽提倡的是“至人之治”,如果说至人之治是从老百姓自身出发,“因乎人者也”;那么君子之治则恰好相反,他是从君子本身出发,“本诸身者也”。君子之治,将自己的要求和愿望强加于老百姓,不能真正做到替老百姓着想,极大地束缚了老百姓手脚。李贽是反对的,他希望“恒顺于民”。李贽在《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中又说:

孔明之语后主曰:‘苟不伐贼,工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战以幸其不亡,何哉?岂谓病虽进不得药,而药终不可不进,以故犹欲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马懿、曹真诸人尚在,未可以侥幸也。六出祁山,连年动众,驱无辜赤子转斗数千里之外,既欲爱民,又欲报主,自谓料敌之审,又不免幸胜之贪,卒之胜不可幸,而将星于此乎终陨矣。盖唯其多欲,故欲兼施仁义;唯其博取,是以无功徒劳。[8]

在李贽看来,诸葛亮连年北伐,驱使老百姓转战于千里之外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他的无功徒劳也是在于他的多欲,对此他是持批评态度的。他认为只要是为了老百姓着想,就算是被后世唾骂也无所谓,因此,他在这篇文章中后面赞扬谯周、冯道这两位被后世不齿的人,说“以至谯周、冯道诸老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9]。”由此可看出李贽的民本观念大大超越了儒家传统的重民观念,传统儒家重民观念虽然承认民为贵,君为轻,但将民排在第一位,目的还是为了巩固统治者自己的江山,利民说到底还是为了利君。而李贽的民本观念,则实实在在将利民放在第一位,利民的着眼点也不是为了巩固江山,服务于哪位君主,最终目的是为了安民。

由此可知,李贽所向往的政治是顺乎老百姓自然,从老百姓自身出发,实实在在为老百姓着想。诸葛亮北伐中原驱无辜之民转战于千里之外,在很大一部分是诸葛亮为了既欲报主又欲爱民的虚名,是自己所欲而使得老百姓连年奔波,是利君而非利民。当时鼎足之势已成,吴、魏也不曾入寇,至人治国,就在于考虑当时形势,因乎于人,顺从老百姓意愿,不强加自己的想法,不扰乱老百姓的生活,诸葛亮后期行动显然与李贽某些政治观点背道而驰。伪李本评语谩骂武侯,对诸葛亮北伐中原诸多批评言论,所表现的民本思想与李贽民本观念显然是一脉相承的。

伪李本评语推崇人物性格“真”的一面,这可从《三国演义》张飞这一人物多次获得好评看出来。张飞提刀来杀董卓时,叶昼评曰:“快人快人。”(《三国演义》第一回)。当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战赢吕布,“看见关上西风飘动青罗伞盖。张飞大叫:‘此必董卓!追吕布有甚强处?不如先拿董贼,便是斩草除根!’”评曰“翼德千古快人。”(第五回夹批)第十三回回末总评又说“玄德以徐州让吕布,形迹极似奸雄所为。若无翼德快心快口,夺布魂魄,倘严然据而受之,玄德将何以处布?”“张飞是一诚无伪圣贤,故欲杀无义人如狗彘、如虎狼、如蛇蝎,幸云长非其人耳。”(第二十八回回末总评)。另外,伪李本对于曹操这个举世皆知的奸雄性格真的一面也不乏赞美之辞,《三国演义》第一回写曹操闻许劭说他“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大喜,伪李本评曰:“操闻乱世奸雄之评,欣然而去,则其人犹非甚有城府者,不如今人说着病痛,多方掩饰,反致仇恨也。”(第一回回末总评)。对曹操那句臭名远扬的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评曰“读史者至此,无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也。不知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试问天下人谁不有此心者,谁复能开此口乎?故吾以世人之心较之,犹取孟德也。”(第四回回末总评)。对于诸葛亮使用诡计,诛杀魏延,叶昼是严厉批评,甚而算得上破口大骂。“孔明如此谋杀魏延,彼何肯服?何不明正其罪,乃为诡计乎?此正道之所无也。”(第一百三回回末总评)。

“童心说”是李贽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10]”,所谓童心就是真心,“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11]”。何谓真人,李贽说:“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是为真佛[12]”。李贽猛烈地抨击了假人,他说:“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13]”?所以,真人又是与假人相对的一种人。

从上面这些分析可看出,李贽所倡导的童心,应该既指心之本体的客观真实无伪,所谓童心就是最初一念之本心;亦指个体忠实于一己之心的主观品质即没饱受封建道学所毒害的人的自然性情,也就是所谓真人行为处事本身表现出来的性情。李贽尊重人的自然性情,他说:“酒色财气,一切不碍[14]”。伪李本评语对张飞、曹操、诸葛亮三位人物评价与李贽对童心、真人的推崇是一致的,他赞扬张飞这位“一诚无伪”的三国英雄。曹操尽管阴险狡诈,但他敢于说出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不加以掩饰,是真小人,而决不是伪君子。诸葛亮使用诡计,不敢直言魏延的罪过,完全一个假人,所以曹操还能赢得评语作者一丝好评,诸葛亮则被批评。

伪李本评语既不完全“尊刘贬曹”,也不“尊曹贬刘”,没有浓烈的正统观念。这突出表现在对魏蜀吴称帝的看法上。“山阳受禅,分明扮戏,然皆操之遗奸也。”“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那一处不是戏场?那一人不是戏子?那一事不是戏文?倂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八十回回末总评)。《三国演义》第九十八回张昭劝孙权称帝时说:“近闻武昌东山,凤凰来仪;大江之中,黄龙屡现。主公德配唐、虞,明并文、武;可即皇帝位,然后兴兵。”评曰:“又一场戏。”

从陈寿写《三国志》以来,历代人在描述三国这段史实时或尊曹魏为正统,或尊蜀汉为正统,叶昼却认为魏蜀吴各自称帝建国无非三场戏,语气虽挪揄,也道出了他对这段史实的看法。魏蜀吴三国称帝建国没有哪个国家是理所应当的,也没有哪个国家是大不敬的。《三国演义》第八十回写王朗劝汉献帝逊位于曹丕时,“王朗奏曰:‘自古以来,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岂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乎?’”评曰“反是至言。”(八十回夹批)。由此可知,叶昼认为朝代兴衰更替是很自然的一件事,甚而可以说是一种规律。

李贽《藏书》这部作品蕴含了他的历史观。《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说:“前三代,吾不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15]李贽批判了以孔子是非观为是非观的观点,他认为这样的是非反而是没有是非。李贽又认为是非判断是在不断变化的,他说:“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16]在朝代的更替上,李贽主张历史循环论。他在《藏书·世纪总论》曰:“一治一乱若循环。自战国以来,不知凡几治几乱矣。”[17]他认为治乱的缘由在于“文质之极”。“夫人生斯世,惟是质文两者,两者之生,原于治乱,其质也,乱之终而治之始也,乃其中心之不得不质者也,非矫也。其积渐而至于文也。治之极而乱之兆也。乃其中心之不能不文者也,皆忠也。”[18]在这里,李贽强调了改朝换代的必然性,他批判了儒家“以忠易质”“以文求质”的观点,说“儒者乃以忠质文并言,不知何说。又谓以忠易质,以质救文,是尤不根不甚矣[19]”。

伪李本评语对魏蜀吴三国称帝一事表现出的看法与李贽对历史的看法是相似的。传统的史学观将孔子的言语作为评价历史的标准,“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倘若叶昼采用这种观点,当以蜀汉为正统。清初毛宗岗父子在以伪李本为底本评价《三国演义》时就说:“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魏之不得为正统者,何也?论地则以中原为主,论理则以刘氏为主[20]。”但是叶昼没有,他没有采用传统的史学观,也就是没以孔子的言行作为评判标准,这点与李贽的主张是一致的。因此,读者可看到伪李本评语不非议魏蜀吴任何一国称帝建国,只把他们作为一场戏看,戏有始有终,有开场就有结束,若朝代的循环。

李贽主张不以孔子言语为评价历史的标准,体现在人物评价上,就是强调人物在社会中发挥的实际功效。前面提到过的他对谯周、冯道两位古人的评价就是这种观点的体现。伪李本评语对三国很多人物评价,着眼于人的实际功效,而无旗帜鲜明的正统观念,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李贽这种历史人物评价观积极拥趸者和实践者。评语处处有某某可用的话语,如“卢植可用”(第三回夹批),“李肃亦用得”(第三回夹批),“典韦此人用得”(第十一回夹批),“许褚可用”,(第十四回夹批),“陈生可用”(陈生指陈宫,第十六回夹批)。被叶昼称为“可用”的这些人,往往各为其主,卢植是为救何太后而被叶昼评为“可用”,李肃的主公是董卓,典韦、许褚的主公是曹操,陈宫的主公是吕布,由此可知,伪李本评语作者在评价《三国演义》这部小说时,并没以儒家正统的忠君思想为指导,他也没有臣子应该必须忠于自己道义上的君主,否则就大逆不道,该受到唾骂遭到抛弃的想法。他仅仅从实用的角度来评价这些三国历史人物,称赞他们是觉得他们对于他们的主公来说是实实在在可用,是在实实在在做事。

从上面分析可看出,尽管伪李本评语非明代心学思想家李贽作品,与李贽思想也有许多相抵牾之处,但它还是有鲜明的心学特色,与李贽思想也有诸多相符之处,贯彻了李贽史学上的某些观点。出现这种矛盾的情况其实也很好理解,叶昼生活的时代背景,再加之伪托李贽之名,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李贽的思想,这些都使得此书评语呈现出上面所说的思想特色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伪李本评语是一个时代主流思想价值观念的展示物。

由于叶昼伪托李贽名评点《三国演义》,目的是为了生存,此书评语商业性、创作目的强,因此,它又是创作者迎合读者群体,满足他们审美需要的产品。伪李本评语在审美特征和美学价值上呈现出以下两个特点。

一、事理与情真的矛盾美。

目前学术界确认叶昼伪托李卓吾名评点的小说不止《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这一部,这些署名李卓吾而实为叶昼评点的小说,其评语都有追求人真性的美学特色,洋溢着歌颂人本性的浪漫主义色彩。《三国演义》与那些小说不同之处在于:《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它里面很多事件不是作者罗贯中凭空独创,而是取材于历史上真有其事的事件,也就是说,叶昼评的这些人物和事大多是历史上实实在在存在的人和事。三国时代,战火纷飞,群雄逐鹿,奸诈计谋层出不穷,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尔虞我诈也达到顶峰。此情此境,伪李本评语作者评价三国英雄时,却着眼于自我意识,强调主体作用,提倡人性的“真”,批判人性的假。事理与情真的矛盾也因此表现得尤为突出。

《三国演义》里的张飞承载了向世人宣扬作者真性美美学观点的任务。评语推崇张飞,张飞在常人看来毫无心机和凭着本性的做法和言语,一直以来受到后人诟病,却得到了评语作者的赞扬,认为是本心流露的表现。张飞往往喝酒误事,《三国演义》第十四回,张飞因为喝酒致使吕布夺取了徐州,这本是张飞性格缺陷之所在,也是张飞这位莽将形象有力构成因子。评语却说:“张翼德戒酒之法,的是我辈衣钵,拘人有以徐州为言者,殊不知徐州得失俱小事耳,不能千古也。只有此事,风流至今尚存,即百徐州不与易也,千徐州不与易也,万徐州不与易也。呵呵。”(第十四回回末总评)。如果说守徐州是理之所在,那么喝酒则是张飞自身欲望的正常散发,是情之所在。面对这一情理矛盾,叶昼肯定了个体的欲,强调了情;而否定了事,弱化了理。就个体欲望本身来说,它是自身真心的一种流露,不虚伪、不掩饰;而理则是外界强加赋予人身的,在某些情况下人也不得不为之。人循理有时具有一定被迫性,需要遮掩自身真实想法,显得虚伪、造作。小说中描写的情况是徐州是刘备这方刚有的一块立足之地,守住它即守住了立身之根本,也是理之当然。但要守住这立身之根本、遵循这当然之理就需要张飞放弃这喝酒之欲,小说中张飞逞了欲而丢了理,叶昼固守以真为美,倡导人欲,评论不仅不加责备,还大放赞词,说是千古风流事。情与理矛盾突出显现,构成其重要美学特色。

这种推崇“真”的美学观点还影响了后来者对《三国演义》的评价,毛宗岗父子评价《三国演义》时,对张飞的看法很多与伪李本相似。

二、强调实用性的史学创新美。

《三国演义》取材于历史,但又不等同于历史。“七分实,三分虚”是前人对这部小说历史真实性和小说虚构性特征精辟概括。尽管如此,很多人读它时依然忘却了它作为小说本身的特性,而把它当做历史书观。伪李本评语作者也没脱离这个窠臼,在很大程度上从史学角度来评价演义里的人和事。他追求小说情节真。《三国演义》第一百二回回末总评曰:“《三国志通俗演义》决是不识字市井小人编纂,毋论其他,即郑文投降一事,三岁小儿亦不为此,而司马仲达为之乎?三岁小儿亦自晓得,而诸葛孔明识此又何足为奇乎?读至此,深为罗贯中不平也。无知小人,托名误事,每每如此,可恨可恨!”“作《三国志演义》者,真胡说也,若是司马仲达亦效诸葛孔明,造作木牛流马,便是依样画葫芦矣!依样画葫芦,又何足以为司马仲达。”显然,叶昼对《三国演义》评价不高,并为此书托名罗贯中作而呐喊不平。究其原因他认为此书某些情节过于虚假,虚假到他认为三岁小儿都会看穿。叶昼追求事件本来真相,具有史学家的实录精神。他讨厌凭空编造,虚伪造假。

因此,伪李本的评语充满着浓厚的史学气息,在有浓厚史学气息的同时,又受李贽史学观的影响。李贽本身就是封建礼法社会的一个异类,他的史学观异于当时社会主流观念,由此造就了评语独特的史学视野。在有上述所说传统实录精神的同时,又不囿于传统历史评语藩篱,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史学氛围。

李贽史学观,有以利民为目标的民本思想、别具一格的是非论,他注重人物实际功效、主张历史循环论,具有强烈的功利性和实用性。受这种思想影响,伪李本评语作者站在一个相对理性的角度,以实用性为指导,把此书当作历史书观,评语在具有前面所说史学实录精神的同时,对各色人物的看法也有自己的是非价值观念。他更多从实用方面来评价人物。以诸葛亮为例,诸葛亮穷其一生执著的理想和目标,在他眼中,扰乱了老百姓的生活,损害了他们的实际利益,从老百姓获得的实际利益看,其行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评语也在为诸葛亮唱赞歌,但综观全书评语,作者对诸葛亮称赞是把他作为智慧的标榜,而非道德的楷模,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根本在于作者对实用性的倡导。诸葛亮高人一等的智慧在叶昼看来正是他能力和实用价值的体现,所以他才极加赞赏。与后来毛氏父子评语相比,毛氏父子对诸葛亮的评价侧重于传统史学忠义思想。他们以蜀汉为正统,极力称赞诸葛亮这位千古贤相。诸葛亮六出祁山在他们看来正是他忠于蜀汉精神的极大表现。评语宣扬忠义思想,歌颂诸葛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品质,洋溢着蜀汉英雄全力追求正义事业的崇高精神美,及正义事业由于各种原因不能获得成功的悲剧美。评语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小说的悲剧性和感染力,这些在伪李本评语里是看不到的。因此,伪李本评语在遵从传统史学评价实录精神的同时,又不以传统价值观念和道德评价为指导,它倡导实用性,这种看法与当时的思想解放运动追求自由的思想是相符的。评语所呈现的史学性既是对传统史学观的继承,又是创新和批判,且批判和创新是主角,形成独特的美学特色。

注:

[1]沈伯俊:《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考论.三国演义新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6页。

[2]陈曦钟,宋祥瑞,鲁玉川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339页。(本文引用《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评语均出自此书,以下不再作注)

[3][5][4][6]王守仁:《王文成全書·四库全书·集部·別集類·明洪武至崇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卷二。

[7]【明】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87页。

[8][9](明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234,235页。

[10][11][13](明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98,99页。

[12](明)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82页。

[14]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347页。

[15][16](明)李贽:《藏书·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一页。

[17][18][19](明)李贽:《藏书·世纪总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2页

[20](明)罗贯中著,(清)毛宗岗评订《三国演义.读三国志法》,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6页。

K236

A

1004-342(2010)06-88-05

2010-06-19

符丽平(1978—)女,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文博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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