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在时评中的用途与滥用
2010-03-30李喜镟陈英程
李喜镟 陈英程
报纸时评版是公众舆论的重要平台,时评的对象直指公共权力,其重要性在于引导舆论和培育公众。在一个民主的国家里,任何具备一般常识的公民都乐意对诸多公共事务发表自己的意见,由此形成强大的公众舆论。诚如哈贝马斯所言,公众舆论指的是有判断能力的公众所从事的批判活动。①然而诸多意见必然存在高低之分,“判断能力”的差异直接影响“批判活动”的质量。常识是“判断能力”的基础,运用常识进行批判通常是一种有效的方式。不幸的是,碎片化的常识被乱用在“街谈巷议”式的时评中,“常识碎片”有泛滥之势。
常识化解释:时评版的“润滑剂”
运用常识解读各种问题、现象是时评作者常用的论述方式,在多数情况下,“常识化解释”是给报纸时评注入活力的主要手段。如今稍有影响力的都市报都拥有时评版,少则一个版,多则三、四个版。假如时评家们都大显自己的“理论功底”,处处打官腔、学术腔,普通读者大概翻不完一整版的评论文章。所幸,很多貌似高深的道理,可以运用常识化的解释使其通俗易懂。
所谓常识化解释,是指运用多数人能够理解的通俗易懂的事实、事理,对一个或多个事件、现象或问题进行直白的解读和释疑。“常识化解释”的优点在于它力图运用常识对批评对象进行理性剖析,在保持时评易读性的前提下,提高读者的判断能力和批判意识。
案例1:2008年11月25日《南方都市报》“个论版”的“知道分子”专栏文章——《古有以孝治国,今有以孝治校》。
这篇文章的背景事件是北京大学招生办宣称该校自主招生将不录取被查实为“日常生活中有不孝敬父母行为的学生”。文章作者景凯旋教授运用常识、常理层层递进推论,批驳招生标准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其质疑不吝调动常识,令人难以争驳:“一个人孝敬父母,未必就有社会责任感。比如说,贪官腐败,不是因为他不孝,而是因为他无视法律”;“一个人关心父母,乃是为人的基本道德,若以实惠予以鼓励,则是落入传统将伦理功利化的一贯做法,伦理一旦与功利挂上钩,其结果往往会造成全社会的道德虚伪”;“既然孝敬父母已经成为功利之途,那就别怪学校与家长从功利出发,即使真有这样忤逆不孝的学生,也会说他是个大大的孝子,其结果不但不能如愿,反而会使社会道德更加不可靠。”景教授认为北大招生办此举是“哗众取宠的官场秀”,由此得出一个判断:“我们的大学越来越像政府部门。”尽管结论有武断和夸张之嫌,但是这种通过常识论证的批判无疑具有说服力,景教授从常识出发讨论一个高校部门的一项措施,最后以小见大,指出大学在不断地“政府部门化”。
实际上,在上述案例中,景教授矛头所指乃是大学的官僚主义作风,而官僚主义作风在任何国家任何机构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作为一个时评人,对任何普遍存在的公共问题进行批评都不可无的放矢、空谈虚论,太多的空谈虚论只会让读者望而生厌。景教授通过添加“常识化解释”,对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进行“润滑”,使其可以畅谈无阻。
“常识化解释”运用得妙,佳作即成,遗憾的是,此类时评佳作大都出自资深评论员之手,数量不多。
常识碎片化:“大众批判”之乏力
如上所述,报纸时评版是公众舆论的重要平台,时评在新世纪的重新勃兴也使评论作者群从国家知识精英扩散至一般公共知识分子。报纸评论在某种程度上也从精英批判转向大众批判,时评的议题和形式也随即多样化。然而,大众批判的深度和力度,并不像其在修辞技巧更新上那样“雷人”。
大众批判使用的主要武器也是常识(common knowledge)。常识是众所周知的简单的事实,自然而然的事理;常识同时也是感性的、经验的、片断式的。由于一些时评作者常常求快、求短、求轰动,常识经常被碎片式利用,常识在修辞技巧的变幻中“内爆”;一切标准皆模糊化,权威消解,批判乏力。
案例2:2009年8月31日《南方都市报》社论版的“街谈”专栏时评——《泥头车:不能放任,也不要熄火》。
此文“谈”的是广州或将允许部分泥头车白天上路一事。通篇不乏“常识”:泥头车多年来只能夜间营运,因为“又臭又硬,不但形象欠佳,而且动作粗野,车憎人厌”;允许其白天上路“估计是只在夜间放行泥头车不敷使用,这才想到让其白天‘加班,说起来也是‘因工作需要,经研究决定的结果”;“羊城处处搞围蔽施工,对群众也只需事后表示‘敬请谅解,而不必事先经过‘全民公决的。因此,此番允许部分泥头车白天上路,十有八九会成为现实”;“泥头车是不是真的加剧了拥堵,又真的是头号马路杀手呢?恐怕也未必吧……大概是因为限制公交车不可能就转而限制泥头车,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需要,泥头车干吗要进城来?……既然都是为人类服务,为什么非要搞‘车族歧视呢?……”“关键在于管理……为了白天放行泥头车,广州市建委拿出了一个据说可以标本兼治的监管思路……不管监管能否收到实效,毕竟是朝正确的方向努力,而不是一味禁行了事……”
尽管该专栏冠名为“街谈”,街谈巷议当然可以不求精辟只求舒心,然而东拉西扯、断章取义却让人不知所云。该篇作者从交管问题扯到全民公决,先以民主斗士的姿态揶揄“官僚主义作风”,再以近似“上级领导”的口气对“有关部门”予以肯定,殊不知这种行文和论调方式本身就很“官僚”:谁有发言权,谁就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谈。
“街谈”式的时评频繁出现,如《你误诊了我,我一笑而过》、《你不找零,我就请客》之类的评论,仅从标题就可以预知文章作者必将以常识开篇,非理性结束。然而时评不是“时骚”,拼凑事实和滥用常识只能向读者展示作者立场的摇摆不定和议题的支离破碎。依靠常识常理可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作出基本判断,但是堆积常识却无法得到批判性认识。如果不能超越常识,不但无法驾驭常识,反而易为常识所困。
常识扯淡化:时评变“语言游戏”
新闻自由的中心目的在于塑造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和信息灵通的公民团体,使之能够就公共事务作出理性决策。可惜的是,一些时评作者并不重视其言论的严肃性和重要性,屡屡“以理性开始,以娱乐结束”②。在言论自由的名义下,大家纷纷扯淡,仿佛扯得越离谱就显得越有见地。
案例3:2008年4月12日《南方都市报》社论版“街谈”专栏评论——《只许宝马撞人,不许脚蹬三轮》。
此文作者对广州警方拟限制“人力三轮车”上路的理由提出质疑。作者以调侃的笔调对警方提出的理由进行批驳:“人力车想撞死人,从物理学上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得多高的速度、多大的力量啊!想不通的,可参见轰动一时的黑龙江宝马案,看看人力车和机动车对抗的后果。”作者继而为车夫们献计:一旦三轮车被限制上路,就“搞四轮来踩嘛!等到有关部门发现人力四轮车又造成了很大的安全隐患,再出台相关条例,至少也要一年——毕竟,交通事故和死亡数据,政府一般一年才发布一次。四轮若被禁,还可上五轮,不就是加个轮子吗?”
应该说,此文幽默诙谐,也颇具讽刺性,但是作者心怀批判之意图,却作出煽动之行为:不但强调“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实用性”,还公然提倡利用法律法规漏洞。一方面痛恨官僚作风,厌恶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切;另一方面,却建议以形式主义对抗官僚作风。强调技术上的常识而无视法制上的常识,这显然是扯淡化的常识。在这种“常识”里,对错难分,是非莫辨。对读者而言,不断重复面对似是而非的道理,自然会形成虚无的心态,于是在精神上总是营养不良、甚至“食物中毒”,“大众”总是无法转型为“公众”。
萨义德说:“知道如何善用语言,知道何时以语言介入,是知识分子行动的两个必要特色③。”当今中国的一些媒介知识分子,似乎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对任何刚刚发生的甚至正在发生的公共事件发表意见,无时无刻不想“以语言介入”,有此等政治热情是好事,但关键是要“善用语言”,不求微言大义,但求有助于人,既热情又审慎,不游戏文字,不哗众取宠。
结语
互联网已经成为强势的主流媒体,网络舆论几乎容忍所有意见,因为网民看重的是可以积极主动的传播、交流方式,其次才是真与假、对与错。受网络传播模式影响,一些纸媒试图在舆论传播上改善传受关系,其主要方法就是报纸时评更多地采取草根立场、平民视角和娱乐精神;实际上,有些时评作者同时也是“知名网友”。由此导致的结果之一是,报纸时评版形同网络民意的可回收垃圾筒。然而,在参照价值趋向虚无的互联网时代,信息泛滥远比信息匮乏更令人茫然失措,社会缺少的是可以释疑解惑的常识,而不是娱乐至死的自由。时评人若想争取舆论领袖之地位,则常识不可不用,且不可滥用。
注释:
①于尔根·哈贝马斯[德]:《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
②尼尔·波兹曼[美]:《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③萨义德[美]:《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2002年版。
(李喜镟、陈英程均为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生)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