莴笋的报复
2009-12-15钟正林
钟正林
贵贵眨巴着眼睛,嘈杂的人流从他面前晃悠过去,有的站在密麻的菜摊子前讨价还价,就是不往自己的菜摊子前走。难道这些城里人的眼睛硬是尖,看一眼自己的莴笋就晓得是双盛河坝的。贵贵从灰旧的衣包里摸出支叶子烟,还没点着,城管就来了,这些穿黑衣服的男人们黑着脸,手一挥,嘴里歪声恶气的:“推起走推起走,游商归市,坐商归店,这里不是摆摊设点的地方。”贵贵赶紧将叶子烟揣进衣包里,推起老永久牌自行车就走。这些人跟旧社会的土匪差不多,碰到不对就要收秤,收了就休想再要回来。现在买一杆打二三十斤的秤,至少也得三四十元,两竹筐莴笋卖完也买不到一杆新秤呢!贵贵推着自行车往印月井巷子里走。
这是一条老街,解放前就叫这个名字,据说与一个秀才和一副对联有关。贵贵的爷爷就常到这条巷子里卖菜,那时双盛河坝地出的菜好卖得很,酥润的河泥地,出好菜呢,水灵、嫩气,从里到外看着就想吃。夏天的四季豆,肉厚,岁娃家肉洼洼的手指样;秋后的莴笋,胖壮,吸收了河泥地的润泽,嫩白得女人的小腿肚子样;哪里像现在的莴笋,皮子梆老,外表看着壮实的大块头莴笋,拿回去一削皮就后悔,莴笋心子是黑的,从里往外扩展;要么就是空了心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施了过多化肥和农药的结果,是为了赶时间撵季节迅速催出来的。萝卜上街,药铺不开。过去的萝卜米子撒进泥地里,几个月没人去管理,过路的人口干了,叉进地里,随手扯一个泛青的,伸嘴啃了皮,咬在口里回甜呢!现在的萝卜已今非昔比了,板结的田地早被化肥给宠坏了,不施化肥是绝对种不出萝卜的,土地的胚胎早已被淫贼们肆无忌惮地搞坏了,就像遍街漂亮的女人,外表光鲜鲜的,大都有妇科病,要不然怎么遍街都是医妇科病的招贴广告。贵贵真名叫刘继贵,都四十几岁的男人了,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娃儿都读中学了,乡下人还都叫他贵贵。乡下人就是乡下人,透着比城里人厚道的人情味,就算是你七老八十了,从小大家怎么叫你,现在还是怎么叫你。
1
爷爷和父亲卖菜那年头,印月井街可是这个县城最闹热的街,有名有分的人家都住在这里。听父亲说那阵子的菜好卖呢,菜挑子一晃悠进去,一声吆喝,青砖瓦房里的婆婆大娘们都一窝蜂似的出来,围着挑选,这个挑把葱,那个拣十来个白里透红的箩卜,另一个选几根胖壮的莴笋,父亲则忙碌地称秤、收钱,一头的热汗,眼珠子瞅着巷子口。怕碰见四管会的呀!那时卖菜叫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一样的要收秤掀菜的。那些四管会的戴着红袖套,与现在的“城管”和市场里的协管员一样的可恶,三说两不说就要把菜给你掀到沟里去。父亲就遭过一回,一筐新摘的四季豆全被没收了,人还弄在四管会里关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人的脸被饥饿的花脚蚊子咬得变了形。
世间的许多事情真的是戏上有的世上就有,心想事成。这不,贵贵刚进印月井老街口子,后面就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非常傲慢地开到了他的面前,写着蓝色“城管”二字的车门打开,跳下来几个愣冲冲的毛头小伙子,手杆直伸伸指着贵贵说:“骑起走,幺起走,到市场里去卖。一大把年纪了,不要给脸不要脸哈!”贵贵赶紧点头哈腰说:“没有卖,没有卖,我到巷子里亲戚家去一下。”几个毛头小伙子上了车,白车子像他们一样昂起脑壳,傲慢地开走了。贵贵瘦黄的脸得意地笑了笑。现在卖菜有点像做贼了,偷偷摸摸的,管他的呢!他们总不可能将我随时跟着。这里不行,我就往另一个地方走。天上亮晃亮晃的。这是冬天,要是退转去二十来年,印月井城都该下雪了,现在的冬天不但不冷,而且还暖融融的,有点二月里小阳春的感觉。贵贵身上热烘烘的,双盛离县城十来里路,清早骑了一身汗,在中心大菜市蹲了会,本来都歇干了,现在推着一架子莴笋,走了一大圈,一根莴笋也没卖脱。他有些后悔该将这一架子莴笋卖给菜贩子。早上来时,在中心大菜市门口,一个和自己一样身板,脸一样瘦黄的中年男子将他拦在门口,脸上的眉毛立起说:“三角钱一斤,打堆的。”意思就是全要。贵贵眨巴着眼睛翻了他两眼,心里想你也没啥了不起,无非是衣服比我略微穿得伸抖些,也伸抖不到哪里去,还不是在汽车站边边大市场里二三十元拈的便宜货。你也太会做生意了,昨天场的莴笋打堆的都是五角,菜市场卖的八角,你才给我三角,我连肥钱、农药钱都赊了,你指甲子也太深了!菜贩子丢下二指上夹着的纸烟头,躬腰要来帮着推自行车。贵贵鼻子里哼了一声,拉长瘦黄的脸,使劲一推自行车就往市场里走了。菜贩子在身后说:“不要犟,使闷性子,里面没有你的位子,卖不脱的。”现在农民卖菜也真难,原来那些摊位早就被这些菜贩子长期租了的,就是路两边的地摊摊,看着没有人,贵贵车子一放下脚架,一个胖乎乎的妇女就跑过来说:“有人,每月给了钱的。”贵贵就只好费好大的劲松了自行车的脚架,斜着身子,推着往前走。过去的东西真耐用,除了链子和车圈的钢丝换过,车架车把手车圈上的黑漆脱了,其他都还是好端端的呢!这架老永久牌自行车已骑了三十来年,是一九七○年父亲给在供销社上班的老表送了一麻袋沙地花生后,老表找领导要了一个指标,给了三十元钱外加十斤粮票买来的。那时的三十元钱顶用呀!父亲卖了半年多的菜,起早摸黑把菜担到城里去,一捆捆一窝窝一把把一棵棵蔬菜换来的。不起早摸黑不行啊!“四管会”的要逮呢。
现在的“城管”就是当年的“四管会”。贵贵认为只不过是换了下名字而已。他们都是见不得农民进城卖菜的,见了就要拦就要收秤的。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叫你到市场里去卖,市场里哪有散户的位置,都是被菜贩子霸占了的。贵贵只好推着一架子莴笋到市场外面的边边角角去,边边角角也没有多余的,哪怕是巴掌宽一绺,都是有名有姓的。贵贵见几个男女将自行车架在沟边上,他也大着胆子将车子紧挨着他们架起,他晓得这里不是摆菜摊的地方,市场协管员打过招呼的,说是城管来了就要撵,阻塞了行人往来,影响了交通和市容。县城里的河沟太脏了,是城里人的排污沟,啥子脏水脏东西都排放在里面,散发出一股股熏人的臭气。贵贵伸手去灰旧的衣服包里摸叶子烟,他想叭杆叶子烟避避气味呢!农村人蹲茅坑,离不开叶子烟呢!既避了臭气又驱了咬屁股的花脚蚊子。莴笋没卖脱一根,叶子烟还没点燃,有人突然干吼了一声:“土匪来了———”“土匪”就是卖菜的送给城管的外号。大家三下五除二收了菜摊子,推起自行车就开始小跑,其动作的麻利程度当真是旧社会街上的居民听见了土匪来了四下逃窜的惊惶状。
2
贵贵的家在石亭江边一个叫楠木林的村子里,隔着河是另一个县的化工区,河这边是印月井县的化工区。大约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吧,淙淙的溪流改变了它们千万年来的流速和颜色,由原来清秀的村姑变成了一个遍身疮痍的女人。全县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办在这里,最先是校办、乡办、村办的,还有企事业单位搞的多种产业。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的,人大、政协都时兴办企业、开公司的,各个县政府还有到北海、海南投资几百上千万的资金的。那时楠木林就没有了楠木树,成片的楠木早被五八年大炼钢铁砍完了,但石亭江河里的水是清澈的,两岸菜花金黄,水鸟啁啾,农闲时有打鱼船隐在茅花里。由于千万年河水的滋润,上游的蔬菜瓜果特别爽口好吃。说起石亭江河边的楠木林,河两岸两县赶集的人无不啧啧称道:“那是个养家糊口的好地方哪!”
这样的景象早已是一种记忆了,石亭江里是一汪一汪的死水,水面上漂着黄的、红的、褐色的漂浮物,有的河湾里是白色的水沫,散发着刺鼻的袅袅热气。这些都是从那些化工厂里排出来的,连生命力极强的茅草也逐渐枯萎了。贵贵听村里的老年人说,连茅草根都是溃烂了的,你说化工厂里排出的东西有多毒。也不知从哪年开始的,县城里的垃圾车每天都呜呜的开到河边上来,车厢在银亮的不锈钢杆撑动下,将梆臭的垃圾翻倒进河里,年复一年,河边上的垃圾堆成小山样。前几年办了垃圾处理厂,是个体户,主要是利用垃圾制造肥料,剩余的渣子还是堆砌在河坝上,风一吹,与化工厂飘出的气味一搅和,闷得人直想吐。楠木林已变成了烟囱林,上辈人靠种粮食和蔬菜瓜果过活的年头已经愈来愈远了,就是自家精心管理种出来的蔬菜粮食,吃在嘴里都有股咸口的异味。如果逼心慌了没有钱,用自行车驮到街上去卖,你千万不能说是双盛河坝的,人家一听说是双盛化工厂区的蔬菜,就走都走不赢。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贵贵用手揩了揩头上的汗。肚子里咕噜叫唤了一声。他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他想在街边上买个军屯锅盔,肉馅的,唐朝的高适在彭州做官时喜欢吃,在川西地区很有名呢!这本是彭州一个叫军屯的小镇上的饼子,现在四面八方都吃呢!肚皮里又咕噜叫唤了一声,贵贵看了看托在后车轮架子上两个大竹筐里的莴笋,太阳晒干了水气,叶子蔫蔫的。一根莴笋都没卖脱,一分钱收入都没有,还吃军屯锅盔呢!吃个球!贵贵加快了步伐,趁还没散场到西顺城去转转,如果到了中午散了场,买菜的人就少了,自己想卖掉这两筐莴笋就困难了。贵贵每次到大菜市卖不脱或者遇到城管时都往两条街走,一条是印月井街的,都是熟悉脸面,老爸年轻时就在这条街上卖菜。那时双盛的菜是出了名的,比县城菜蔬大队种的菜都要秀气、嫩气,后来老爸又带着自己来卖,张家、李家、代家、罗家、孔家,大凡买菜的人都是女的,哪家的人是啥子脾气,为几分钱爱啰里啰嗦,哪家人买菜爱择爱刁俏,心里自然一清二楚。以前这时候,一架子车的莴笋和青笋,在印月井街早就卖完了,可近几年,却出现了新情况。前年的一个春天,贵贵家用薄膜种植的早莴笋刚刚出来,婆娘就催促他赶紧驮到城里去卖成钱。头天就卖脱了,价格也可以,六角钱一斤,七十来斤的莴笋卖了四十来元。第二天贵贵又驮了两筐莴笋去。孔家胖壮的婆娘从瓦房里钻了出来,白生生的脸少了平时的喜纳人的颜色。“贵贵,我这回买的这个莴笋味道咋个有些不对头?”贵贵瘦黄的脸紧绷着,眉毛皱得粗黑。“不可能呵!我种了这么多年菜,又不是二杆子。”那语气俨然是孔家的胖子婆娘冤枉了他。“贵贵,你昨天的莴笋咋梆尿臊味。”又一个婆娘从黑瓦房里走出来说,罗家的大女儿手里提着瓶酱油附和说贵贵你这回卖的啥子莴笋,是不是化肥和农药施多了,吃起来满口钻的药味。五六个女人鸡一嘴鸭一嘴的。贵贵皱得粗黑的眉毛上的那缕傲气渐渐地散了,如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与自己针尖对麦芒的人突然散了底气。难道自己的莴笋真的有问题,自己种的莴笋自己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呀,一家三代卖了这么多年的菜,就是害怕像别的人家样化肥农药施多了卖不脱,只是在猪尿水里淡微兑了些磷钾肥,浇入菜窝子里,莴笋天天看着长,一天一个模样,像十六七岁的女娃子越变越漂亮。至于说农药,更是很少用,发现菜上有了青虫,都是用手逮;遇上暖冬的年辰,病虫害多,四五月间的菜上猪儿虫瓢虫起饼饼,手逮不赢的,才背上喷雾器兑上灭虫灵呜呜呜地打上一遍。街上人的嘴巴好吃得很,人精精,说是没有虫眼的菜农药施得重,看几眼,干瘪着嘴巴昂着鸡公儿样的头就走了。那天,贵贵在印月井街没有卖脱莴笋。他推着老永久自行车往回走,一车莴笋一头老牛样压在车上,人蔫砣砣的,来时的轻松和安逸全没有了。
3
经过西顺城街,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贵贵———贵贵———”贵贵回过头一看,黑黢黢的瓦房,没有人。贵贵推着老永久牌自行车,后面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贵贵———”贵贵又车过头去,昏暗的街巷一角,一个小瓦房里漏出一束光,光里走出来一个矮小的女人,她就是变成灰自己也是认识的,楠木林村的会会呀!从小在石亭江的野茅花地里,与自己玩到大的会会。那个年头最紧缺的是猪草,不要说房前屋后,就是田坎地头,沟边河边的草芽芽都是割得光秃秃的。贵贵背着背篓晃到河堤上,蒙蒙的晨光中有一个白亮的人影,晃动在开满茅花的河堤。会会穿件白碎花布衣,乌黑的头发翘扎着,与清凉的河风摇曳的茅花一样。她双膝蹲在河堤上,手中的扁镰刀飞快地翻动着,如剃头匠锋利的刀片剃刮着硬茬。贵贵问会会,咋没来读书了?会会眼睛盯着手中的扁镰刀说爸爸说的女娃子早迟是别人家的,读那么多干啥子。贵贵没有话说,两个人都沉默,石亭江的水在野茅花中汩汩流着,手中的扁镰刀割着巴地草发出吱吱声。两个都十四五岁了,到了上中学的年龄,那时的农村娃儿,上学年龄没有现在规范,四五岁读幼儿园,六岁读学前班,七岁上小学一年级;那时的娃儿们六七岁读一年级的有,八九岁开始上学的也有,贵贵和会会就是属于八九岁才上学的,那时读书辛苦呢?大人们又何尝不辛苦呢?农业学大寨,天不见亮就下地去早战,煮饭煮猪食的事就留给孩子们。贵贵和会会就是家里的老大,一大早扯了猪草回去,还要赶到三里路外的村小去上学,中午回家吃了饭又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又要背上背篓去扯猪草,夜深了点上煤油灯做作业,你说那时读书辛不辛苦。贵贵因为是男娃子,老爸偷偷摸摸种些蔬菜去卖,一学期几十元钱的学费还能撑着。十四五岁的男女娃儿,心里虽懵懵懂懂,男女间的事情已略微知晓一二。每天去村小的路上,几个男女同学上一路下一路的,有说有笑,年年月月漫长的时光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现在会会才几天没来上学,自己心里就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上课也不专心,眼光老盯着会会坐过的空木桌,心思已游走得老远老远,想不到大清早的,在河堤上扯猪草与会会不期而遇,贵贵几天来的郁闷晨雾般散开去。
这样的心情云里雾里般过了一段时间,上学是心猿意马的,放学时眼睛始终在田坎沟边寻觅着,总想看见那个亲切的人影儿。每次经过会会家的慈竹林院子,脚步不经意地就放慢了,路边站一会儿,树荫下立一会儿,却没有看见想看见的;出来的不是她的挑着粪桶的爸,就是提着撮箕的妈,他赶紧往前走,感觉慈竹林里有双黑油油的眼睛烙在自己的后背上,夜里模模糊糊地睡着了,转山转水的都是那个人。又一个蒙蒙亮的早晨,又一次背上猪草背篓,两个人在河堤上不期而遇。时光又增长了些,岁数和心事又增长了些,相互对看的眼光有些躲闪。割了一阵子巴地草,脚都有些蹲麻了。两个人坐在河堤上,朝霞已红艳艳的,一河的茅花沐浴在红艳艳的光晕里,初夏的晨风拂在脸上,一片清凉。贵贵发现会会比上次河堤上相见时还要好看一些,要自己来说又不知好看在哪里,真的还有些说不清楚。侧着头细细的端详时才发现会会的胸脯儿已七月间的玉米苞子样鼓了起来,脸上和身上弥漫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像清澈的秧田里的月影儿,早春河堤边垂下绿丝绦的柳树上挂着的细雾儿。哎呀!这些比方都不恰当的,会会个子不高,圆圆的脸盘子,三弯三翘的身材都长得匀称,很合适呢!贵贵认为女人就是要饱满玲珑,那些高个子女的,只挂须不结苞子的玉米秆秆样,平板的胸脯儿,屁股也是干瘪的谷穗样,不晓得哪点好看。
男娃儿的胆子毕竟要大些。两个人虽坐在河堤上,却是隔着一摆手的距离,这样就给了贵贵端详会会的一个最佳角度。现在想起来,当时自己完全可以说是饿虾虾的在看会会,好像几辈子没有看过。会会脸桃红着,是红艳艳的霞光着的色,她眼睛就望着河里,河里的茅花沐浴着红艳艳的光晕在晨风中抒情地飘摇着。贵贵很想挨近点,试了几次,身体始终挪不动,鼻尖里萦绕着会会身体上弥漫出的气息儿,比脚边淡蓝色的小花和青草都好闻。贵贵脑壳里昏昏然的,想就这样永远地坐下去。可哪能呢!早晨的光阴过得飞快,故意很吝啬似的。只听见会会叹了一口气,起了身,背起猪草背篓往回走。这一声叹息就永远留在了那个早晨里。
过了几天,当自己也决定不再读书,揣着考得不理想的成绩单回家时,路上却听见了一个流窜的消息,那消息如一记闷棍打在自己头上。会会早晨在河堤下的野茅花丛里扯猪草被人强奸了。发现情况的是会会的妈,她在篾席下发现了女儿的裤衩,女儿每月那几天当妈的是再细心不过的,告诫女儿不要去摸生水,不要吃生冷的东西。当妈的掀开正在睡觉的女儿的铺盖,女儿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当妈的无论怎么问,会会就是不说是谁干的,也说不出。因为女儿根本不认识那人。当妈的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在石亭江河坝里野茅花丛中被人强奸的。会会的家里人曾将贵贵列为怀疑对象,如若是这样,叫贵贵接了自己的女儿就完事了,可仔细一想,哪可能呢?贵贵在读中学,品性很好的,再说贵贵从小看着长大的,哪有那个胆。贵贵心中的那个人影儿就这样破碎了。后来,双方都各自成了家。名声不好的女的当地不好找对象,会会就嫁到了县城的菜蔬队,据说那人劳改过,比会会大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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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么多年,彼此都变得生疏。昏黄的街灯里,会会这么一喊,贵贵将车架住,以往的成见早已没有,两个人就站在街边上谈了些村子里的事情。会会比十多年前明显的偏胖,由于个子矮,更加衬托出胸脯和屁股的滚圆。会会说话飞快,往往是她说几句,自己才插得上一句,刚插上话,又被她接了过去。她说话时眼睛眨巴着,目光飞快地闪动,还辅之以手势,以前的忸怩和害羞再也找不到了。两个人站在街边上,过路的男女老少都用眼睛瞟他们几眼。不知谈了多久,会会看着一架子车莴笋说:“还没卖脱?”贵贵叹了口气。会会晃动着滚圆的屁股说:“拉过来拉过来!这么好的莴笋。”原来黑黢黢的瓦房里是一个小馆子,会会是老板。她说城里人爱吃家常菜,我们楠木林村的蔬菜自古就有名的,莴笋好吃,烧、炖、炒、凉拌都要得,补人呢!称完秤,会会说:“贵贵———我们都是乡亲,以后有卖不完的菜就往我们这里拉,需用量不大,还是能解决一些。”
车轻飘飘的,摸黑回家,夜色中的脸漾着笑,贵贵对会会的好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两个人一路上学,在河边扯猪草,坐在红艳艳的朝霞中的河堤上看景致的镜头又现出来。贵贵心中想到的是过去的会会,至于说她野茅花中不幸的遭遇已随着岁月的洗涤和生活的磨砺早已在自己心中淡化了,再说都是有家有室的人,那件事与自己并没有关系。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现在冬天一点也不冷了,如果没有冬天这一道自然界赋予的庄稼的卫士,来年的病虫害不晓得多严重。贵贵的身上开始冒虚汗,这是肚子饿了的表现。他推着老永久牌自行车到了西顺城街,到了那片老瓦房。老瓦房门前乱七八糟地停着许多车子,当然是自行车、助力车和摩托车为主,街沿上也摆着小木桌,围坐着一些男女,热火朝天地吃着。贵贵在门前停下车,一架子的莴笋。他用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眼睛睨着屋里,希望会会能看见他,他站了一会儿,只看见两三个男女小工穿进穿出的端菜送水,却没有看见那个胖墩墩的人影儿。有一个瘦筋筋的中年男人在一张小木柜前坐着,给顾客结账,那行头,有点像老板。此时的贵贵渴望会会能从屋里出来,可他又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睨过去的眼光还是落了空。那个中年男子比自己还瘦,前几次来没有见过。自己好像不经意问过会会,几次来给你打麻烦,咋没看见你男人?会会眼里倏地飘过一丝阴影,如灯光里掠过一片烧得焦黑的树叶。嘴巴飞快地迸出了声音:“不要提那冤枉人,死了。”四川人骂自己家里不争气或感情不融洽的人往往是骂死人或死了,是赌气骂的,实际上并没有死。贵贵想这瘦筋筋的男人多半是会会那劳改过的男人。两个小工偏起脑壳看了他两眼,嘴里说着什么,很小声,贵贵听不清楚。一男一女两个小工岁数都不大,顶多有十五六岁,该是读书的好年龄,他们却在个体小馆子里为生计劳累。现在的书确实读不起,小学倒没问题,现在农村实行真正的九年义务制,学杂费全免了的,连住校的火工费都是由上面拨的。但学校也有自己的办法,将一些社办村办小学拆了,集中到中心校,这样有了收住校费伙食费的名目。小学、初中还勉强能应付,考上高中就读不起了,上面明令不准收择校费选校费,他们却要收捐资费。贵贵要不是为上高中的儿子攒点学费,自己还不想卖莴笋呢!儿子刚考上印月井城的高中,去报名时,班主任老师开了一张条子给贵贵。叫他到底楼拐左的学校财务室去办手续。贵贵看见与自己一起来的一长串老少男女家长手里都捏着瘦黄一绺的纸条子,沉默着,神秘兮兮地往财务室走。走拢了,就都拉开身上背的包,取出一摞摞票子,递进去,里面坐着几个白胖的男女,伸出同样白胖的起了涡状的手,接着,松开勒在钱摞上的淡黄色橡筋,那是女人扎头发用的,然后放进点钞机里去数,再数。点钞机哗哗啦啦地欢叫着,像在说着欢迎欢迎。他们起了涡状的白胖的手一般是将钱放在点钞机上点两遍,钱飞快地翻动,机子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飞快地变化,最后停留在100这个数字上。贵贵鼓起窄脸上的眼珠子看了几次,前面的几个家长放进点钞机里的钱都是停留在100这个数字上。我的妈呢!点钞机上的100就是一万元呢!起了涡状的白胖的手拿起笔在随票子递进去的班主任开的瘦黄的条子上胡乱地盖了个什么章,那章是方框形的,绿色,与公章完全不一样呢!家长们拿着这张瘦黄的条子再到班主任处跑,无论男女,嘴角就笑歪起了,自己的子女就报名了,就可以进学校来读书了。贵贵问了下窗口内白胖的男女,是不是非得交这个选校费。一个白胖的女的眼睛愣了他一眼说,不是非得,叫自愿,也不叫选校费,叫捐资费。贵贵心里这才轻松了下,嘴里说,既然叫自愿,就可交可不交,有钱的就交,没有钱的可交不了。一个戴眼镜的高杆杆中年男子愣了他一眼道,不交,不交你娃就休想读书,这叫不交也得交,交也得交,不交不行,每个家长都得捐资。贵贵用眼睛看着窗口里的人,似在印证戴眼镜的高杆杆男子说的是否正确。正在数钱的一个白胖男子肿泡的眼睛乜斜着他,很领会贵贵的意思似的道:“他说的非常鸡巴正确。”贵贵有些犹豫,这学校也真他妈的全乱套了,还有这样针对上面的三令五申的学校不准乱收费而巧立名目,狸猫换太子的。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身边的几个家长,一个中年妇女鼻子里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就把焗得金黄的头发扭了过去,看也没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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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关有四所中学,有一所是职高,听说能学到一定的技术,学校还与一些单位建立了就业关系,也要缴捐资费,只不过比前一所中学少缴一点,也需缴七千元钱。贵贵找到学校的校长,递上成绩单。校长肥头大耳,天庭饱满,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校长扫了眼说,娃儿成绩不错呢,样样都是90多分,这样吧,看样子你也确实困难,可上面又有规定,必须公办民助,学校才能办好,你就少交两千。说完用笔开了张条子,叫贵贵到财务室办入学手续,贵贵心里依然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比前一所中学减少了五千,忧的是五千元是个大数目,家里十多年的存款也就是五千多元。狗日的校长,硬是长得有金睛火眼,他就晓得我家的老底子有五千元钱,校长啊!之所以能当上这么大学校的校长,高人啊!
十多年的积蓄一下子就全交给学校了,家里生疮害病都没有预防的钱了,孙悟空还有几根救命毫毛呢!自己只有种菜,好生种菜,看能攒得到几个钱么。可学校却像个吃人的大窟窿,娃儿只要在里面读书,自己挣的血汗钱就被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毫不留情地吃进去了。去年九月份入学刚缴了钱,连家里的老底子都抽空了,还没缓过气来,这学期又说要交钱了,书本费学杂费试卷费生活费等等,一千多元呢!好在秋收过后,贵贵和自己的老婆种了三亩地的莴笋、苤兰、青笋,起早摸黑浇肥拔草,经营得辛苦,像当爸妈的照顾刚刚牙牙学语的娃儿样。菜们也争气,长得绿茵茵,舒卷卷,胖胖壮壮的。
上次来卖菜时,贵贵给娃儿的班主任冯老师送了几根青笋、几个苤兰、几朵花菜,都是百里挑一,俏小伙选俊媳妇般从田里选出来的。冯老师正在班上上课,贵贵坐在教室外的花台上抽烟,一直等到教室里一阵喧哗,冯老师从教室里出来,贵贵迎上去喊冯老师。冯老师书生气的脸笑着,眼镜背后的眼睛温和地盯着他。贵贵就自我介绍了一遍,说冯老师这么辛苦,到城里来卖菜,顺便送了点新鲜的蔬菜来。别看冯老师年纪轻轻的,刚从师范学校里出来到这里教书,人家待人接物是很有礼貌的。冯老师说我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乡坝头种点菜也不容易,这次我就收下,下次就不要再送了,我没有成家,单身宿舍,吃饭都是伙食团。你娃儿成绩很好的,也很懂事,只是他不爱说话,不爱与同学交流,可能是从小性格生成的,无大碍,但他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长期青脸寡色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常常是很疲倦很累似的。贵贵在心里说,读书比种田累,白天上课,晚上还要上课,还要做一大堆作业,小学初中就是这样,往往是大人都睡醒一觉了,电灯下还传来娃儿翻动书本的响声,读书的娃儿怎么不累,怎么不疲倦,精神状态会好到哪里去!
这两个小工八成也是乡坝头的,要是城里的娃儿,是绝对不会来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的,并且是乡坝头穷苦人家的娃儿,乡坝头稍微过当得去,用地方官们的话说奔了小康的人家的娃儿,也不会来做这些事情。前两次来卖蔬菜,会会喊了一声,这两个小工就搞不赢的,帮着拿菜,递菜,现在咋就不认识他了,连一个招呼也没有了呢!现在的小娃儿难道也变得势利了,主人不在,理也不理自己了。
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像瓦罐里的水在静夜里冒着水泡。贵贵用手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冬日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相当于初夏的太阳热的程度。贵贵看了看驮在老式永久车上的莴笋,它们躺在竹篾筐里蔫蜷着叶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路过的人很多,他们顶多是看一两眼车上的莴笋,再看一眼站在自行车旁边的这个干瘦的人,就继续走他们的路。贵贵想可能是莴笋的叶子被太阳晒蔫了不好看的缘故,他用手将晒蔫了的那两捆提起来,把筐里新鲜的几捆翻捡到面上去。这样就受看多了,想可能会有人来买吧!可过了一会儿,还是老样子,没有人来问津,街上的人少了些,街变得空荡,可能是中午了,都去吃中午饭了的原因。贵贵不时地抹额上冒出的虚汗,肚子里的咕噜声如一把榔头,敲击得胃有些酸痛,贵贵就扯长声音喊起来:“买莴笋了———鲜莴笋———”他这样吆喝了几声,街上走过的稀稀落落的人就车过来看他,他又使劲地吆喝一声,看他的人就走远了。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小工往他这里走来。贵贵心里一阵暗喜,还是熟人好,开馆子的需要量要大些,说不定就将一自行车莴笋全买下了呢!两个小工走到贵贵面前,贵贵窄脸上溢荡出欢喜的笑容;两个小工的脸却是紧绷着,眼睛没有正面盯他,像是课堂上站起来紧张地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男小工眼光看着别处说:“叔叔我们老板叫你到别处去卖,不要紧停在门口,影响了我们馆子的生意。”女的矮胖胖的,类似于会会那种身材,嘴角上挑起些笑意,表示附和男小工的意思。贵贵脸上溢荡的欢喜纸一样地苍白了,只好推着一自行车莴笋往前走。他浑身乏力,推自行车时,自行车差点倒过来,压在身上,幸好后车轮脚架两边的竹筐离地很近,加上装了重重的莴笋,一下子就撑住了。
猛推一把,小跑两步,骗腿骑上去,贵贵使劲蹬着脚踏子,车子还是慢怠怠的,他干脆站起身子来,屁股离开了坐凳,全身的劲都使在脚上,车子稍稍快了些。在西十字口,贵贵实在饿得遭不住了,他掏出衣服里面的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从一叠小钞里取出一元钱,买了个喷香的军屯锅盔,站在自行车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由于没有水,他是用口水咽下去的,喉咙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他告诉自己吃慢点。一辆白色的长安之星昂着鹅样的脑壳开过来了,贵贵是再熟悉不过这辆漆着蓝色“城管”字样的车子了。车子的玻璃窗是放下去的,里面伸出几个人脑壳看着自己,其中有个戴眼镜的,还有个肥头大耳、天庭饱满的人,与一个穿制服的说着什么。车子的速度先是慢下来的,转瞬又快了。贵贵在心里骂道,你把一车莴笋收了去也无所谓,老子买个锅盔吃又没犯哪条王法,不允许在街上卖菜,总不会不允许在街上买锅盔吃嘛,毛主席说革命还是为了吃饭呢!车子开过去了,贵贵这才想起,车子上肥头大耳、天庭饱满的那个人和戴眼镜的那个小伙子,有些像娃儿高中的校长和冯老师呢!他们咋会在一起呢?这城市很大却又是很小的啊!这几个不相干的人咋会坐在一起呢?贵贵想不通,难怪得车子慢了下来后又开走了。
6
人是铁饭是钢啊,一个军屯锅盔一吃下去肚子就不咕噜咕噜的叫唤了,额上也不冒虚汗了,肚子里的军屯锅盔给身体带来了动力,也给贵贵带来了信心,贵贵决定再到外西街走一圈,那里也有个菜市,下午时,一些吃低保的下岗工人爱在菜市上转悠,买剩下的便宜货。贵贵想自己这车莴笋清早来时啥样子,现在也是啥样子,一根未动呢!不能算剩下的,便宜一点是肯定卖得出去的。吃了个军屯锅盔,蹬起自行车来人有劲多了,人的胃及其身体的物质的要求是并不高的,之于草对土的要求,鱼对水的要求,只要稍微给他一点点,他就得到满足的,基本上趋于给一点阳光就要灿烂,给一点月光就要浪漫的人生取舍。自行车欢快地滑动在窄小凌乱的外西街上。虽是中午时分,外西街却人声喧哗,小商小贩摆满街两边。贵贵跳下车,用手推着,他想找一个空位子,停下来边休息边卖菜,这阵买卖菜的高峰期已过,菜贩子们都散了场吃中午饭去了,下午一般就是打小麻将,菜市场空着,自己想哪个位置就摆哪个位置。贵贵的眼睛四处睨,位置是睨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滚圆的腰身,特别是屁股,在熨帖的黑色裤内两瓣圆熟的菜瓜样,走起路来随着腰身曳动,那屁股上的肉不知多活套呢!再看她披在肩上的头发,侧过头时圆圆的脸盘子。这不是会会是谁?会会是从楼房与楼房之间的一条小巷里出来的。贵贵想她难道是在这里办事或住在这里。眼看着会会就要往自己这边走过来,好问问她今天为啥没在馆子里,你那两个小工简直狗眼看人低,她回去肯定会骂两个小工一顿,出出憋在胸口的气。贵贵抬起头盯着会会,她却突然站住了,伸手去把背在肩上的包拉到胸前,拉开拉链,掏出手机,一缕轻轻快的歌声钻了出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现在的手机真是先进,还可以听歌呢!会会将手机举到耳边上,歌声戛然而止,会会边说眼睛边看着街口。就见那辆熟悉的白色车子昂着头从外西街口子傲慢地开了过来,停在会会面前,漆着“城管”二字的门哗地拉开,会会躬身钻了进去,黑色的头发在肩上闪了闪,裤子紧绷的屁股在车门上闪了闪,给贵贵留下很深的印象,就像当年坐在石亭江河堤边望着红艳艳的朝霞留下的深刻印象一样。贵贵站起身子来,想大声大声地喊,窄脸上的嘴张开终究没有喊出来,车窗上晃过娃儿职高里的校长和班主任冯老师,冯老师的眼镜在脸上闪了一道晃眼的光。会会上车听着校务主任的介绍,听着头发油光水滑的校长的说话声,她身体猛然被螃蟹夹了一下样,这粗莽的声音是自己像在哪里听过般,自己心里毛毛虫爬过般的不舒服。
贵贵想不通,他们几个咋会走到一起呢?撵得做生意的人遍街跑的城管,张开血盆大口吞吸老百姓的血汗钱的学校校长和老师,自己曾在心里喜欢过的后来无法再喜欢的又热心买自己蔬菜的会会,他们咋会走到一起呢?贵贵皱紧了眉头。天一会儿阴了,冬天太阳一阴了,吹来的风就是冷的,贵贵坐在街边上萎缩着,窄脸上的两个眼珠望山猴样东盯西睨的,却没有人走到他载着莴笋的车前来。这些人是咋了,都往菜贩子摊子上嫩闪闪的豌豆尖和大包大包青色的青笋面前走。难道自己的莴笋真的有啥子问题,就是有啥子问题也不可能隔起老远就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睛就那么尖,是千里眼呀,不可能吧!贵贵想路上一次在印月井老街上,孔家、罗家的婆娘说自己的莴笋梆硬、有股尿臊味的事情,那天要不是在西顺城街遇到会会,自己肯定就只有原封原样地驮回去。当晚回去就与老婆谈了这件事,老婆说今年种的菜是有点不对,没少辛劳,用的还是农家肥,化肥都用的少,村里的几户人驮到城里去卖的菜,第二次再去卖,人家就倒账,说是有股尿臊味,莴笋也没有以前的嫩气,吃起来木片样。村里在乡上农技站上班的刘老师说,是化工区惹的事。县上把石亭江河坝划为化工区,目的是顺河排放污水不污染本县,河对面的县也顺河发展化工业,两个县竞赛似的,两岸厂房像森严的城堡,密织的烟囱像森林。当官的说,要工业强市呢!每年经济点数都要增长呢!这些化工区的贡献可不小,国家的税收和地方的财政都靠它们支撑着。只要一走进石亭江河边的化工区,天上随时都在下着粉尘灰雨,再漂亮的车子,再干净的衣服瞬间就会蒙上一层黑的黄的细灰,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异味,有些猫屎味狗屎味死鸡烂耗子的味道,又不像。工厂里排出的渗漏出的水是黑的、黄的、褐的。飘绕着袅袅热气,大河里的水早就污染了,更不要说小河小沟。靠近化工厂的村庄田地自然是重灾区,土质和灌溉渠以及饮用的地下水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响,不光是蔬菜,种植的粮食及其他农作物肯定都受到了影响。刘老师说这些化工厂都是污染排放不达标的企业,个体老板们不可能投放几百万去改造治污设施,那是他们的纯利润,他们身上的净肉呢!他们哪里舍得。一辆宝马车一栋豪华别墅麻将桌上丰厚潇洒显摆的赌资呢!刘老师说,大家应该去环保局去县政府反映,要求正常的生产生活健康环境。大家义愤填膺,都推举刘老师牵个头,带大家去,说不定这一反映每户人能获得一定的赔款呢!如果每年都赔的话,可以不起早不摸黑的去城里卖菜呢!刘老师也答应了,可第二天回家脑壳就蔫蔫的了,他说他不能也不敢承这个头了,有人向上面反映他组织群众上访闹事,镇长今天找他谈了话,说这是影响稳定。作为一个镇农技员,一个镇干部做这样的事是严重的违纪行为。上面说稳定是当前的第一大事,有稳定的社会秩序,才会有发展,谁影响了稳定就是影响了发展,谁就吃不完兜着走,轻者纪律处分,重者开除公职。刘老师家在本村,老婆娃儿也在本村,与贵贵大小差不多,是同学,村里的娃儿当年都没有读出去,就他读出去了,考上了川农大,家里人还是啥子血汗钱都花光了,才将这个大学生供了出来,又托在村上当支书的大伯的关系,到乡上走关系,关系靠关系,才到乡上的农技站上了班,后又转了干。刘老师吓得一段时间下了班就蜷在家里门都不敢出,生怕与村里人接触,再生些是非出来,砸了自己的饭碗,砸了一家三口人的饭碗。村里人说得凶,无人承头,说归说,田要种,家务事要做,饭要吃,大家终归是各忙各的了。
7
窄脸上的眼光木木的望着街面,蹲在街边上,腿脚都蹲麻了。贵贵站起来拽动腰,嘴对着手哈着热气,有些冰冷的手像是暖和了些。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贵贵想今天真倒霉,不能这样老鸹等死狗了。肚子又咕噜咕噜叫唤起来,一个饼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贵贵直起腰,重重地叹息了声,推起一车莴笋往城外走。走到城边的路上,他想今天是倒霉透了,大清早的出门,一整天连一根莴笋也没有卖掉。离石亭江边的家还有几十里,贵贵的肚子这阵是没有叫了,肚子还是空荡,本来就瘦的肚皮已是巴了背。平时在屋里要吃几大碗干饭的,今天一天就吃了一个军屯饼子,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他越想越气,自己使蛮力将这一自行车不值钱的莴笋驮回去有什么用呢,田里蔬菜多的是,人畜都吃不赢,驮回去也没用。贵贵气愤地跳下车,哗啦把车架起来,手猛烈地在竹篾篓里抓着,莴笋就像武侠片中纷纷旋转的棍棒从竹篾篓里飞了出来,落满了公路,有的飞落到了公路下面的水沟里,溅起了污水。篓里空荡荡的了,一如他空荡的胃,车子一下轻松了。这时一个卖油炸食品的老头,挑着担子从公路弯道那边走过来,边走边吆喝:“麻花散子,酸甜豆花。”贵贵想正合适,一天没有进一滴水了,嘴唇已干得起了壳,他喊住老头,买了一根麻花,一碗酸甜豆花,总共一块钱,暂时打打尖,回去还要吃呢,再说今天一分钱也没卖着,还消耗了两元钱,老婆一定要骂。
豆花是一次性透明的薄塑料碗,双手端着才能吃,贵贵只好将自行车架稳在路边上的一棵光秃的泡桐树下,想要是晴天或下雨,这泡桐树既遮不了阳,也避不了雨的。他边嚼着麻花,边喝着豆花,舒爽呢,比吃那干饼子爽多了。又一口豆花滑进胃里,他油然地发出了啊的安逸声,就在这声安逸的啊声里,贵贵的视线中有一辆白色的车子昂着鹅颈项从暮霭中急驶而来。
印月井县城管中队长驾着白色的城管监察车,载着自己那顽皮孩子的班主任老师、职中校长和另外两位娃儿同学的家长往城里开。他们是从城外的野鱼庄、农家乐转了一大圈后,又转回来的。下周省上创建卫生城市复查小组就要来巡查,市上有关领导三天两头的开会强调,公安交警和城管一定要严格执法,严禁乱停、乱摆、乱放。上午自己正在街上巡查乱摆乱放时,就接到学校的电话。唉———都怪自己的娃儿不争气,在学校逃学上网,成绩不好就不说了,班上老师拿着没办法,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开小馆子的叫什么会的儿子,城关派出所所长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三个叫校长头疼的问题学生,今天早上天麻麻亮的时候,居然在印月井河边拦住两个走读生收保护费,并用小刀胁迫,强行搜去了其中一个身上的十三元钱,并恐吓人家不准说,说了就要给人家颜色。工作正忙呢,娃儿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来,不去不行呀,人家学校完全可以交给警察去处理,如交给警察,事情就麻烦了,对孩子家长学校的影响都大的。自己只好忙里偷身,开着车子去接了校长和班主任。这种事情既然出了,不招待好校长和班主任不行呀!几位家长在电话上商议,招待的费用平摊,每位家长各出一千元钱,给校长和班主任各封一个红包,另两位家长一致通过了自己的建议,给校长的红包里放两千,班主任老师的红包放一千。既然学校校长和班主任都答应出来吃喝勾兑,这件事情就肯定能摆平。现在的校长老师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校长老师了,他们比企业的老板们还阔气还大套还会吃喝玩乐呢!企业老板们要资金投入,要操心产品卖不卖得出去,还要缴税收,要想把一个企业办红火那真是千辛万苦的事情呢!学校校长这个老板可是松活老板呢!他们才不会操那些心,只管家长们送钱来呢!特别是成绩较差的学生,不但要自愿向学校捐资助学,一般是五千元以上,还要请校长和班主任吃喝玩乐一番,学生才能报得了名。现在的吃喝玩乐已不是以前那样简单了,不是流行一句话来着,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流什么汗?洗脚、游泳、洗温泉、按摩。戴副眼镜的冯老师斯斯文文的,很少言语,那宽大脸皮的校长过场可多,先是提议去石亭江边吃黄辣丁,车子开到后,又说人家环境不好,黄辣丁不新鲜,又开到周家花园农家乐。校长挺着大肚皮招呼服务员问了一阵后,又说人家这里不对那里不行的。只好又上车走吧。自己转业回来当了几年城管的中队长,啥子花的麻的没有见过,校长不就是想吃了饭,找个小姐按摩嘛!乡坝头的小馆子哪里有这些服务项目,只有印月井城的几家大宾馆才有。当自己说出校长我们到云湖宾馆去,校长宽皮大脸上一下就漾起了笑容,如菜汤面上的油花被灯光照亮。年轻的冯老师眼镜背后的眼珠子闪了下说,七点钟上晚自习,我就不去吃了。校长闷声闷气地说你自己安排,车子里就陷入了寂静,只听见呜呜的马达声和车窗外呼呼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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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贵看着昏暗的暮霭中那辆白色的小面包车亮着两道炫目的车灯急驰而来,一眨眼就开到了自己面前,又一眨眼从自己面前晃过去,车身上的“城管”二字使他心里产生了一阵惊悸,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想将头啄下去,啄到自己的胸前,因为他看见了车窗前一个女人熟悉的脸,今天下午还在外西街上看见的那张亲切的脸,还有娃儿职高里的班主任和校长的面孔,贵贵觉得车里这些曾经熟悉而亲切的脸好像没有注意公路边泡桐树下的自己,他欲啄下去的头就没有啄下去。窄脸上的目光追随着从面前晃过去的白色的车子,心里像是被钳子夹着锥着样刺着猛烈地痛了一下,他的眼睛大睁着,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白色的车子呼呼辗上了自己抛在公路上的密如棍棒的莴笋,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像一头发颠的公牛横着角向上一纵,只一眨眼的功夫,车子轰的一声就从公路弯道处栽下去,沟坎下接着传出一两声重物碰撞的哐当闷响。
贵贵神了一下,突然快捷地站起身来,甩掉手中还没吃完的麻花,往公路对面的路坎下冲去。他想去救人呢!去救会会,娃儿学校里的老师和校长呢!他还想大声地喊救人啊出车祸啰!可他却突然在公路中间站住了。盯着公路上被刚才城管的汽车撵得稀溜的莴笋,口大张着,眼睛发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他停靠在泡桐树下的自行车走去。贵贵几乎是连扑带跳的纵上了驮着空筐的自行车,如一只脱兔,消失在莴笋皮一样青色而沉重的夜色里。
责任编辑 刘建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