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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孩子

2016-02-22简平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1期

简平

在娃儿的记忆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河水了。奶奶告诉他，他其实是在城里出生的，但他觉得自己就生在河边的这间土坯房里。河水的波浪总在中午的时候，随着太阳投射到房间里的天花板上，就像是一面亮晃晃的镜子。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浑黄浑黄。奶奶跟他说，这水里带着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黄土和黄沙。他喝过几口河水，咸咸的，有很重的腥味。那时，他还很小很小，他好想跳到河里去玩。所以，有一次，趁奶奶的眼光稍稍离开，他就扑通一下跳进了河里。他就是这样喝上那几口河水的。他来不及吐出来，又是蹬腿又是伸手乱抓。只一会儿，奶奶就看到了已在河中央的他，奶奶哭喊起来。邻居仲叔立刻从隔壁的那间砖瓦房里冲出来，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河里，一把抓住了他。后来，他平躺在床上，奶奶一边给他喂姜汤，一边让他发誓，以后永远不会再去河里玩。

娃儿很听话，不学游泳，还总是跟自己说，得离河岸远一点。其实，河岸离他家可说是近在眼前。因此，虽然他每天都看着河水流淌，但他的心却在岸上，在陆地上。娃儿是地上的孩子，不沾一点儿河水。不过，与他同龄的小伙伴，比如泥蛋，甚至女孩松子，都是会游泳的。可是，有一次，仲叔在村中的祠堂里大声训斥一通之后，会游泳的孩子也不敢再跳进河里了。在娃儿他们村里，仲叔本事最大了，大家都听他的。奶奶也跟娃儿说，什么都要按仲叔的话去做。可娃儿的爸妈却没听仲叔的话，他们不愿留在村里，很早就去城里干建筑工了，气得仲叔跳着脚在砖瓦房前骂了好些天，甚至还诅咒他们。娃儿出生没多久就被奶奶从城里抱回来了。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娃儿的爸妈生下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有时候，娃儿使劲想，也想不出爸妈的模样来。

娃儿跟别的孩子一样，喜欢奔跑，有时，跑着跑着将鞋子也蹬掉了。他的两个脚丫子特别大，每个脚指头都张得很开，踩在地上时，感觉一个个脚趾都抓进了土里。有时，娃儿和小伙伴会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不管是老鹰还是小鸡，冲着，躲着，笑着，不消一会儿，就已从河岸那边移到了学校。娃儿上学的学校原先也是几间土坯房，后来，仲叔不知从哪里带来一拨人，把那几间土坯房拆了，改建成了泥瓦房。不过，娃儿还是想念以前的土坯房，感觉很亲切，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

学校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既可以当操场，也可以当足球场。娃儿和泥蛋、松子下了课就在这里踢球、踢毽子。娃儿、泥蛋他们踢球的时候，松子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跟着奔过来跑过去。有一回，泥蛋将球踢歪了，球直落落地滚到松子脚下，还在跑着的松子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跌个嘴啃泥。就在这时，娃儿飞扑过去，一下子站定，大大的脚指头铲进土里纹丝不动，扶直了松子。可松子并没有感谢他，掉过头奔回家去了，泥蛋则在一边捂着嘴笑。

后来，空地的两边竖了个篮球架，于是，这儿又成了篮球场了。篮球架高高的，娃儿试过多少回了，拼足力气跳起来，但手臂还是够不着投篮框。一天，仲叔路过学校，看见他在那里跳着摸高，大笑起来，说等着长个头吧，着啥急啊。仲叔平时总乐呵呵的，还常常帮到他和奶奶。娃儿很喜欢他，何况他还是他家的邻居呢，娃儿觉得脸上很有些光彩。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仲叔将全村的人召到了祠堂里。泥蛋、松子他们叫娃儿也去看热闹。他们在祠堂前奔过来跑过去。正在等村里的人到齐的仲叔看见了，走到外面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他呵斥孩子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呆到家里去。娃儿感觉仲叔好像还瞟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说不上来的特别。

娃儿很老实地躺在床上，等奶奶回来。有一会儿，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脚下的泥土突然开裂了，河水一下子灌了过来。他吓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今晚的月光特别特别亮，就像中午的日头一样，将河水投射到房间里的天花板上，晃荡晃荡。

奶奶很晚才回来。她轻轻地推开屋门，但娃儿立刻就听见了。娃儿觉得很奇怪，因为奶奶不让他开灯，而且似乎还一直躲到黑暗里头。

娃儿从床上坐起来，拽住奶奶的衣袖，问奶奶怎么了，问仲叔在祠堂里跟大家说了些什么。

奶奶被娃儿拽着跌坐到床边。忽然，她抱住娃儿的肩膀说，娃儿，你别问我什么了，我只想跟你说，你不能再呆在这村里了，也不能再上学了。但仲叔说了，这只是暂时的，他会去想办法的。

娃儿瞪大了眼睛，拉住奶奶的手臂，还是一个劲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奶奶掉过头去，浑身颤抖着说，娃儿，你真的不要再问了，这是全村213户人家按了红手印决定的，我们违抗不得。

过了好久，娃儿问道，那我住到哪里去呢？

奶奶告诉他，仲叔找了一条小船，而且已经把船拖到了河岸边。仲叔说，娃儿得住到船上去，没有他发话，就不能上岸来。

奶奶抱住他说，娃儿，你别害怕，你就呆在船上，白天在河里漂啊漂啊，到了晚上，你把船摇到岸边，奶奶每天都会跟你见面的，把你喜欢吃的玩的都带给你。

娃儿再也没有说话，也不再问为什么了。

当夜雾还没散去的时候，奶奶带着娃儿来到岸边。她让他先坐上船去。他接过卷成一大卷的铺盖、衣物等等。然后，她解开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缆绳。在她将小船推出去的同时，她放声大哭起来，以至于都没有听见渐渐漂向河中的小船上娃儿发出的声音。

娃儿完全被蒙住了。

娃儿头晕晕的，他是地上的孩子，既不会游泳，也不会驾船，好在这条河永远都是缓缓流淌着的，没有激流，况且也不是远远的没有个尽头。娃儿任由小船在浑黄的河里顺着河水漂着。许久之后，娃儿有些回过神来，他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点点滴滴，他这才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已经漂泊在河上。

娃儿忽然有点兴奋起来，他想尝试自己控制小船。他拿起船板上的一只木桨划起水来。木桨沉沉的，厚厚的，沾了水后还黏黏的。他几乎都抓不住，好几次木桨差点滑脱到河里，他去抢时，小船摇晃得厉害。娃儿使劲地划着木桨，他不相信自己就驾不了一只小船。他一会儿坐到左边，一会儿坐到右边，一会儿坐到船头，一会儿坐到船尾，那木桨也是一会儿深挖，一会儿浅划，一会儿重捶，一会儿轻拍。阳光照到水中的木桨，侧过来侧过去，忽明忽暗。渐渐地，娃儿觉得小船开始听他指挥了。

只是时间一长，娃儿觉着没劲了。这时，小船漂到了一大丛绿荫下。岸边那棵很大很大的老树，朝河里倾斜着身子，将一树枝叶躺在了河上，有的还伸进了水中。娃儿想起奶奶告诉他船板上有一块翻盖。他揭开来，便钻了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但是可以平躺下来。他拉下翻盖，顿时，黑暗将他笼罩住了。

晚上，娃儿按着奶奶的吩咐，将小船划到了有木桩的岸边。

奶奶早就等着他了。小船才露出一个角，奶奶便已哭喊起来。她娃儿娃儿地一声声叫着，把各种东西一样一样地递过去。娃儿一边接一边说，奶奶，你到船上来坐坐吧。奶奶还是娃儿娃儿地叫着，但她却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她说，仲叔说过的，一旦发现她到过船上，那就让她也从此不准上岸，漂在河上。奶奶知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娃儿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见奶奶跌坐在地上哭着，这一次，娃儿也哭出声来。

小船在河上来来回回地漂着。

娃儿开始缠绕起奶奶跟他说过的那个数字：213。以前，娃儿从来不知道全村究竟有多少户人家的，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有这么多呢。那么，全村究竟又有多少个人呢？他掰着指头算起来：我们家四个，爸妈，奶奶和我;泥蛋家也是四个，不过没有奶奶，泥蛋有个姐姐;松子家有好几个人呢，可是，除了爸妈，除了松子和她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那跟他们分开住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怎么算呢？娃儿算不过来了。

娃儿看着静静的浑黄的水面，心里想着，那213户人家为什么要为了他按下红手印呢？为什么按下红手印后，他就不能再住在陆地上，只能被送上小船在河里漂流，不得上岸？但娃儿怎么都想不出这些个为什么来。

太阳像河水一样缓缓地由东向西而去。

娃儿想起这时应该是上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了。想到这个，他的脑子转动得灵活了。一会放学后，泥蛋还会踢球吗？泥蛋跟他一样跑得很快，但他踢出的球总是不朝着球门去，而是歪歪斜斜地溜出界外，连他们最忠实的球迷松子也曾劝他改练踢毽子。松子踢毽子真是神了，那毽子就像被粘住似的，不管是脚内侧盘踢还是脚外侧拐踢，不管用脚面绷还是用脚掌蹬，不管是腾空而起的双飞燕还是原地旋转360度的转体踢，那毽子始终不会落地，看得人眼花缭乱。有一回，抛高的毽子竟然直直地落到了娃儿的头顶上。他惊慌地赶紧抖落开去。松子却不慌不忙地弯曲膝盖，用脚背救起了毽子。在一旁观看的泥蛋又捂着嘴笑了。娃儿真想再看一次松子踢毽子。他想，今天晚上，等奶奶走后，他要悄悄地上岸去。他会飞快地跑到学校的空地上，奔过来跑过去，就像跟泥蛋在一起踢球;他还会去篮球架下摸高，他会跳得很高很高的，而且很轻松，因为有夜风托着呢。他一定要让仲叔知道他甚至可以跳到篮板上去。对啊，他真的会赤着大脚跳上篮板的，然后，蹲在圆圆的篮圈上，看松子踢出各种各样花式的毽子来。那时，月光会洒在他的身上，洒在泥蛋和松子的身上，洒在大地上，也洒在河面上。

当天晚上，待奶奶娃儿娃儿地哭叫着离去时，娃儿没有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缆绳，而是躺在船板上安静地等待着月亮升得再高些时偷偷地上岸去。

忽然，娃儿听见岸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觉得既陌生但又有些熟悉。他竖起耳朵，竭力分辨着。不一会，他高兴起来，因为他听出了这声音里有泥蛋和松子的轻轻的耳语声。

果然，泥蛋和松子从岸边的草丛里悄悄地探出身来。

泥蛋很轻很轻地试探着问了一声，娃儿，你在吗？

娃儿从船板上坐起身来。

娃儿听见松子咬着泥蛋的耳朵说，看到娃儿了，他坐在船上呢。

娃儿一下子站了起来，小船剧烈地摇晃着。

娃儿朝泥蛋和松子挥着手说，泥蛋，松子，我看见你们了，你们坐到我的船上来吧。

泥蛋和松子一下子跳到小船边。

泥蛋犹豫了一会说，我们不上来了，不然被仲叔看见的话，就来不及逃走了。松子说，仲叔在祠堂里说了，谁要是偷偷地去看娃儿，被抓住后一起赶到船上去。

娃儿坐在船上。泥蛋和松子蹲在船边。他们的手紧紧地抓着船舷。

娃儿说，今天，我在船里想事儿，可我想不出来，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泥蛋说，当然了。

娃儿问，我们村里有213户人家按了红手印，可我们村里一共有多少人呢？

泥蛋想了想说，这我也算不出来，但是，我绝对没有按过红手印。松子跟着说，我发誓，我也绝对没有按过。

娃儿说，那都是大人们按的，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按呢？

泥蛋说，你还不知道吗……

泥蛋话还没说完，就被松子挡住了。

娃儿跟松子说，要是你们知道还不告诉我，那我就不认你们做好朋友了。

泥蛋和松子好一阵不说话。

夜深了，连狗吠声都停歇了，只有河水沉闷地流着。

后来，泥蛋告诉娃儿，他们说你感染了艾滋病毒，那是你爸传给你妈的。你爸在工地上摔伤了，输了血，是那血传给你爸的。你爸妈都不知道，把你生下来了，你妈就传给了你，后来，你奶奶把你抱回来了。

松子很轻地说，你奶奶嘴紧，其实，你爸妈现在都死了。前些天，有人来村里调查，这才把事情捅出来，让仲叔他们知道了。

娃儿听泥蛋和松子说着，渐渐地，他感觉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飘来的。

泥蛋说，娃儿，你别难过，我会常常偷着来看你的。他给娃儿递过去一只球和一只毽子，那球脏脏的，可那只毽子却非常漂亮，有着长长的鸡毛。泥蛋说，球是我的，毽子是松子的。

松子递给娃儿一只塑料袋。她说，里面都是书和习题卷子，你想做题，我以后一直会送过来的。

娃儿一声不吭地去接袋子，他将身子靠了过去。泥蛋抽了抽鼻子说，你身上没有土味了，全是水腥气。松子也用力嗅了嗅，说，真的呢，娃儿，你现在是一个水孩子了。

娃儿没有应声，他解下木桩上的缆绳，将小船摇离岸去。

下雨了，雨在河面上不断地打出一个个圆圈。娃儿钻在船板底下，听着雨点打在翻盖上发出的又大又闷的咚咚声响。他在船板底下已经躺了很长很长时间了。底下一片漆黑。娃儿估摸着现在已是白天了。虽然害怕黑暗，但他现在更加害怕光亮，害怕自己暴露在光天之下。

雨让河水涨了起来。涨起来的河水流得有些快了，快得还起了些波澜。娃儿任由小船顺着河水漂流。好几回船头撞到河里的漂浮物，小船被牵绊着横过身子，或干脆掉了个头，逆向漂浮，船就有了颠簸，加剧了摇晃。但娃儿不管不顾，他甚至希望雨越下越大，这样，河面便会拓宽，河水便会冲出原有的河床，冲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不想再回到这里的岸边，不想在这段河面上再来回飘荡。这么长时间了，娃儿还没有吃过东西，他一点都不想吃，其实，奶奶在岸边上是送了他最喜欢吃的油饼的。娃儿想，就这么躺着，就让这船冲到哪里算哪里吧，说不准，哪一天雨水、河水灌进船里，这船就沉没了。想到这里，娃儿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下雨的时候，起了些风，风呜呜地穿过翻盖的缝隙吹进船板底下，娃儿感觉更冷了。他将衣服拉紧了，提起双腿，抱住两臂。

小船摇摇晃晃，娃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娃儿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被许许多多的蝇头绿火包围了。这些蝇头绿火像暗夜里的狼的眼睛一样，闪闪烁烁，忽远忽近。他蜷缩着身子，一个一个地数过去，一共有213个蝇头绿火。突然，这些蝇头绿火加速朝他逼近，如同蟒蛇般吐出长长的舌头。恐惧中，他把自己团得就像一只小小的蚕茧。但是，蝇头绿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带着兴奋的啸叫……就在这个时候，河岸边燃起了两堆篝火。娃儿清楚地看见是泥蛋和松子点燃的。他们在篝火堆旁奔过来跑过去，驱赶着那些幽冷的蝇头绿火。篝火越烧越旺，把整个天空都染红了。忽地，那213个蝇头绿火像被镇住一样，不再摇曳闪烁，转眼间，它们随着篝火最上面的火星子呼啦啦地升上夜空，变作了一颗颗晶莹透亮的星星，安安静静地挂在高高的天上。娃儿又数起数来，先是213颗，然而，所有的星星都涌过来了，这下，他怎么也数不清了。星光泻下来，盖在他舒展开来的身上，像是一条暖暖的被子。

娃儿！你在哪里？娃儿！你在哪里？

娃儿被一阵阵的呼唤声惊醒了。他掀开翻盖，太阳光直刺他的眼睛。原来，雨停了，天放晴了。

娃儿！娃儿！你回应我啊！我的心都快碎了！

娃儿听出这是奶奶的声音，他还听见奶奶一次一次的跺脚声。

娃儿！你可以上岸啦！娃儿！你快把小船摇出来啊！

这是泥蛋和松子的声音。

娃儿！娃儿！省上来人啦，我们要把你接到一个地方去，那里既能治疗，又能念书，你可以放心了！你要原谅仲叔啊，我这是为大家好，也是为你好！

这当然是仲叔了。奶奶说过的，什么都要按仲叔的话去做。

娃儿从船板底下钻出身来，这才发现小船完全被那棵老树给罩住了，隐没于浓浓的绿荫中，船头则被伸入水中的枝叶绊住了。他匍匐在船头，用手挑着，拨着，然后，坐到船边，拿起木桨，奋力划起来，将小船划出遮影。

小船轻快地在河面上滑行。

静静流淌的浑黄的河水好像也荡漾起来。

娃儿看见河岸上站满了人。他们叫着，喊着，朝他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