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精神的张扬与妈祖原型的再现

卢洪涛

摘 要:许地山的文学创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奇异的景观。他的小说文本具有浓郁的宗教情结和神性色彩。以神话——原型批评的理论及方法,分析、解读、探究许地山小说文本中充盈着的妈祖原型意象及其置换变形,对于拓展许地山小说研究的新视阈是必须而有益的。

关键词:许地山;小说创作;原型批评;妈祖原型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09)08-0126-03

一、引言

神话——原型批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思潮和批评方法,它在中国大陆的传播、兴起主要是在八九十年代,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在我国文学研究转型过程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原型理论,是一个涉及哲学、文化人类学、心理学、精神现象学甚至生理学的复杂概念,它主要是关于人的心理模式(心理结构)是否存在、如何生成、怎样承传、以及如何‘再现的问题,其精髓是探索人类的精神本体,进一步揭示人类心理结构。”[1]116原型批评是自觉地借鉴和运用文化人类学视野的产物,它的产生也同本世纪以来西方文学发展中的神话倾向和荣格的原型理论密切相关。“原型批评所探讨的应该是人类文学艺术活动与人的精神本体的关系,分析人类文艺史中宏观的带有深层规律性的问题,揭示人类艺术活动的精神本原、内在动因和心理机制,真正从人的主体方面、人类心灵活动方面揭示人类艺术史的发展轨迹。”[2]116在批评实践中,这种批评力图发现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各种意象、叙事结构和人物类型,找出它们背后的基本形式(特别是神话原型),并把一系列原型广泛应用于对作品的分析、阐释和评价,从而开辟了文学研究的新的角度和空间。“把‘原型概念和原型批评方法引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不是出于‘趋新和‘立异的嗜好,而是这一概念中的一些重要观点和这一批评方法中的一些特殊视角,给我们研究现代文学以极大的启示。”[2]207引入原型理论方法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可以在我们对其重新理解、阐述和借鉴其优点的前提下,从一些新的层面和角度入手,使研究更注重具体现象同时也更切近本质。“特别重要的是,原型批评的跨学科性质,对于我们宏观地、系统地把握和理解中国现代文学作为历史变革时期精神现象载体的一些复杂特征,具有特殊意义。”[2]207

笔者通过对许地山小说文本深刻而细致的考察,惊异地发现其浓重的宗教色彩笼罩下的人物形象,与地域文化中沉潜的民间神话有着内在精神的联系。尤其是中国东南沿海一带流布甚广的妈祖崇拜及其文化精神,深深地镌刻在小说文本女性形象的灵魂深处。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或多或少都烙有妈祖原型的印迹。

二、宗教情结与妈祖原型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是伴随着对中国传统文化及传统文学的根本性变革与创新,同时承受着外来文化及文学的巨大冲击和渗透而实现的。这一特定的历史环境、历史条件促使中国现代作家在更为开阔的文化空间里思考文学的主题,即人生和社会问题。在此期间,以基督教精神为核心的西方文化体系,以其特有的人生价值理念,有力地影响了中国现代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视角,开启了他们新的思维空间。同时,佛教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的复兴,也促使现代作家对传统宗教文化产生了新的反思和兴趣。许多现代作家,包括一些“足踏大地”、密切关注现实人生的作家,也在不同程度上把思索拉向悠远、超然的境地,凸现出对终极人生价值的虔诚探索与积极关注。中国现代文学家中很少有宗教徒,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却时时有佛道的痕迹和色彩,这大概与中国传统文人雅士的处世哲学一脉相承,表现了文人们在个人与社会的对抗中的艰难与无奈。

五四以来,现代西方科学技术的传播打破了中国传统价值观念体系。以传统的宗教情怀来坚守自己心底里的那一片纯净的土地,寻求心灵的自我超越,这是中国传统文人们永久的追求。作为中国新文学第一代现实主义人生派的重要作家,许地山的宗教情结最浓也最重。佛教、道教、基督教等诸种宗教文化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就不可能不渗透到他的文学创作之中。在许地山的整个思想体系和文学创作之中,宗教文化思想是他挥之不去的精魂。这也是他独异于其他作家的魅力之所在。“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像许地山这样对宗教发生了不止是文学上,而且是学术上的浓厚兴趣,几乎可以说,许地山思想及创作的任何问题,我们都能从宗教中找到解释。”[3]虽然郭济访先生的这一论断有点过于强调了宗教文化之于许地山的特殊意义,但在许地山整个的思想体系和文学创作中,从文本世界的人物命运、叙事结构、话语铺陈,都充满了浓郁的宗教情结和宗教意念。对人生价值的探寻和对人的根本幸福与苦难的叩问,这些直逼精神深层的思索一再升腾为许地山作品的核心主题。因此,在许地山作品中虽然充盈文本的仍是日常琐细的现实人生题材,但却总是布满了一种浓厚的说教气氛,借人物之口说教,通过情节说教,以至作者直接站出来说教,那种对人生义理的执著宣扬,强烈地透视出作者探索人生命运的情态。同时,他的作品又往往带有一种玄秘神奇的色彩。故事情节扑朔迷离,人物性格又常常伴随着某种程度的偏执与变态,宗教文化的地域背景更加重了作品的虚幻性,这也是作为现实主义作家的许地山其作品却显示出浓郁的浪漫情调的重要原因。许地山后期创作中被认为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的《春桃》,看起来相对弱化了前期作品的某些玄妙虚幻色彩,强化了对普通人物现实遭遇的细致刻画,但笔者以为这部作品仍然很好地体现了作者对人生命运的总体思考。命运的偶然性、突发性及其不可捉摸性和对命运的迷恋、信仰与执著追求,仍然是《春桃》富有感染力和生命力的根源之所在。

对于许地山来说,无论是基督教、道教,还是佛教,作为一种文化底蕴和哲学背景,始终与他思考和关注的民族命运相联系。这也正是他对宗教文化产生浓厚兴趣和自我灵魂皈依宗教的一个理想注解。时代的发展促使他不得不沉重地思考人民大众的悲惨生活和祖国苦难的现实,也促使他以宗教文化的某些方式来积极探寻拯救民族与劳苦大众于水火之中的救世良方。时代的科学民主思潮,促使许地山用冷静严谨的科学态度和方法去探究宗教文化的潜在的精髓。许地山以宗教理想为心灵的标尺,以对现实人生的热切关注为创作宗旨,塑造了一批诸如“尚洁”(《缀网劳蛛》)、“惜官”(《商人妇》)、“云姑”(《枯杨生花》)、“玉官”(《玉官》)、“金娘”(《桃金娘》)、和“春桃”(《春桃》)等典型的女性形象。这些人物形象都与福建东南沿海一带流传的“妈祖”神话有着精神的源流关系,这也正是我们以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方法研究许地山小说的原因所在。

笔者通过对许地山小说文本的细致考察,发现他的宗教理想为他的女性形象系列附丽上耀眼的辉光。这些女性形象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追本溯源,妈祖原型浮出水面。妈祖是福建东南沿海一带民间神话传说故事。妈祖生前是福建莆田湄洲岛的航海女神,是中国南方流布最广最有代表性的民间信仰。了解她的产生及其传播源流,对我们深刻理解许地山小说的女性形象系列富有启示意义。“关于妈祖信仰的起源,传统的说法是:五代闽王都巡检林愿生一女,名林默。此女自幼好道,又得观音菩萨超度,成为女神,保佑航海的人们。” [4]妈祖信仰最早不是任何宗教,仅是普通百姓崇拜的一个民间女神。当这一信仰产生、发展,并造成广泛影响之后,它便被佛教、道教纳入,因此,今天的妈祖崇拜,已是混合多种宗教的信仰。“从宋元时期的材料看,妈祖本来是一个多元的地方保护神,她能护婴、救灾、御乱、占卜吉凶。保护航海者,仅是她众多功能中的一个。”[4]18妈祖成为保护神,这与福建古代社会的特性有关:“福建妇女下田能劳动,在家能主持家政,而福建的男子多出外谋生,于是,形成了福建妇女在下层社会里有相当影响的局面。人们崇拜母亲的心理释放在神的世界,便形成了一系列的女神崇拜——其中包括妈祖。在海上遇险的人们,会产生一种呼唤母亲保护的本能心理,所以当遇到海险时,他们大多想起的是类似母亲的海神——妈祖。这样,妈祖便超越了众多男性神灵,成为航海的第一保护神。”[4]18正因为如此,世俗的妈祖受到民间的喜爱和景仰。妈祖符合当时宗教、伦理、社会的道德风尚和价值观念,并标举着慈善博爱这一人类永恒的大旗。 许地山小说的女性形象系列有形无形地受到妈祖这一神话人物的影响。

三、妈祖原型与女性形象

关于原型,1975年台北出版的徐进夫译《文学欣赏与批评》一书附录“术语略释”中对原型的定义译介为:Archetype——原型,经常反复出现于历史、宗教、文学作品或民俗习惯之中,以致获得显著之象征力的一种意象、题旨或主题模式,依照雍格(荣格——引者注)派心理学的解释,原型或“原型意象”,系经常出现于潜意识心理之中的神话形式的构造要素。[5]这在概念上为原型作了很好的厘定,使批评者能够有的放矢。当然,在文学领域中“文学借鉴了它带有原始模式的文化特征,将其作为文学创作的‘原型,经过反复置换变形形成了最早的‘文学原型。”[6]英国汉学家霍克斯(David Hawkes)用原型批评方法研究楚辞,其代表作是《求宓妃之所在》(1960),他在文章结尾处写道:“对文学原型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人类学和心理学等学科的研究。中国文学的研究者须穷于应付的方面本来就过于宽广,对于容易使人误入以偏概全、标新立异的迷津的那些领域,他们当然要视为畏途。不过,单从形式方面去说明文学,从来不能满足于习惯思索探究的人的要求;如果没有新的理论,旧的教条就少不了。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利用现有材料,以阐述现有的文学原型。”[7]这也是启示笔者以原型理论方法探究许地山小说的一个动因。“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同时又是‘典型的再现模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遇见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再现模式,我们也是在与原型打交道。”[1]209许地山小说明显地烙有妈祖原型及其置换变形的色彩,显然这也是一种再现模式。小说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尤其是主人公形象,人生经历都十分坎坷,人物的心态和性格大多表现出乐善好施且慈悲为怀,遭遇苦难却又较为达观的佛家性情。这些因素,逐渐凝塑成相对静态的风格。这是妈祖原型典型的领悟模式,同时也是典型的再现模式。

许地山1921年发表的处女作《命命鸟》,是新文学第一篇充满“异域情调”的小说。小说的女主人公在佛教“涅槃节”的晚上,与恋人携手走近了“绿绮湖”,以死徇情,凄婉而激越,成为“极乐世界”的“命命鸟”。小说笼罩着浓重的佛教气息,作家为两位主人公投水所设置的从灵魂之海响起的《阿弥陀经》,震颤心灵。女主人公有着浓郁的宗教性格,妈祖原型可见一斑。

“人们在追寻人类精神历程时,容易把远古神话做为精神和一切意识形态的始祖和本元。”[1]143在小说《商人妇》中,妈祖原型的色彩就更为鲜明。《商人妇》中历经磨难的惜官,以逆来顺受的态度面对人生的惨变。与去南洋谋生的丈夫分离十年的痛楚,被另娶新妇的丈夫骗卖的磨难,不堪忍受商人大妇欺凌弃家出逃的坎坷。在她皈依基督后,她以十分豁达平静的心态面对这一切,认为“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她甚至不计前嫌千里迢迢寻访原夫。在她的身上充满了基督的宽恕精神,妈祖原型的领悟与再现模式昭然可见。

《缀网劳珠》中笃信耶稣的尚洁,原是别人家里的童养媳,因为侨居南洋的长孙可望帮助她脱离了残暴的婆家,没有举行仪式就作了他的妻子,而且因此有了读书和进教堂的机会。尚洁在形体上集中着东方妇女的美,在情绪上却有一个近乎冰冷的基督式的灵魂,“从不曾在别人身上用过一点男女的爱情”。即使如此,命运也没有对她变得公平一些:社会上传出流言,说她不贞,长孙甚至因此一连数日不回家。但在一天夜里,他突然回来了,正好撞见在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男人。暴怒使他失去了人的理性,向尚洁的肩脖上动了刀子,“这不幸的妇人立时倒在地上,那玉白的面庞已像渍在胭脂膏里一样。”陌生人其实是一个贼,因跳进墙来行窃,跌断了腿,尚洁让仆人把他抬到屋里,亲自为他包扎伤口。纯洁的她,没有想到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于是善举遭到了恶报。所幸她伤而未死,便从此远离家门,到马来半岛海边去为采珠商人做文书之类的工作。事隔多年,长孙可望终于悔悟,托友人带消息,并亲自迎接尚洁回家,他却负疚地避往他乡。读着这凄婉的故事,我们的心为之颤抖。然而,诚信基督的尚洁却能坦然处之。她以慈善之心为半夜翻墙摔伤的窃贼治伤,以沉静的心态面对误会了的丈夫的拔刀行凶,以坦然的心境看待丈夫赴海岛受苦的忏悔之举。无疑,宗教情结消解了尚洁的反抗意识。

在《女儿心》中,许地山极尽心力地描写了麟趾寻找父亲的苦难艰辛的心路历程。她历经磨难,死里逃生,遭遇匪徒,最终流落江湖,但一颗仁爱慈善之心仍然燃烧不息。她那虔诚执著,近乎痴傻的寻父情结,令人喟叹不已。最后,麟趾终于在航行于茫茫大海的船上寻到了“父亲”。那位奉佛的和尚是不是麟趾的父亲,其实也是一个未知数。那个和尚只是“佛”的化身,是女主人公麟趾苦苦寻找的精神之父。其实,这正是她佛性情结的具象呈现。

在许地山后期小说创作中,现实主义的色彩明显加重。但是,在小说文本中仍然明显地采用了妈祖叙事形式。例如《玉官》,这是作家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年轻的寡妇玉官含辛茹苦终于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但在请示“旌表节妇”一事上与儿子发生了矛盾,于是就回乡下教书去了。她用自己无私奉献的德行赢得了乡民们的尊敬与爱戴。作家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典型的宗教徒形象,妈祖原型彰显弥尽。

在许地山的这些小说作品中,民间神话传说中的妈祖构成了小说中女性形象塑造的深层原型。他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刻画渗透着作家对妈祖独特的感悟。正是这种对妈祖原型的自觉不自觉的景仰情结,使得许地山小说“这种幽婉柔丽、空灵洒脱的笔致,在后期的优秀之作中并没有被废置,相反,它增加了质朴和老到的成分。”[8]在许地山小说中,妈祖原型意象及其置换变形的不断发生,内涵着作家独特的精神发现。作家借助妈祖原型表达了自己强烈的人道关怀,“将宗教精神与中国传统的德行观念进行了一种尝试性的融合”[9]

四、结束语

总之,以神话——原型批评的理论和方法对许地山小说文本进行分析、解读、研究,拓宽了研究的思路,无疑是一种有益的探索。笔者尝试着对许地山小说作品与作品之间暗含的联系中概括出原型(妈祖原型),挖掘潜伏在文学现象背后的深层情感力量和共同感受,揭示人类审美反应的共同心理程序,探讨原型现象背后的共同原则、人性模式,把文艺活动中深藏的无意识现象揭示出来,以期拓展研究的视阈。

在现代文学中,有很多可以用原型理论方法去开掘的现实素材。以原型概念和原型批评方法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在理论上具有合理性和启发性,在实践上具有可行性。笔者只是以较有代表性的现代作家许地山的小说为考察对象,运用原型概念和原型批评方法进行分析,以期引起人们从更广泛的范围和更深的层次上认识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特质和价值蕴含。

参考文献:

[1]程金城.原型批判与重释[M].东方出版社,1998.

[2]程金城.20世纪中国文学价值系统[M].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

[3]郭济访.论道家思想对许地山的影响[N].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1).

[4]徐晓望,陈衍德.澳门妈祖文化研究[M].澳门基金会出版,1998.

[5]W.L.Guerin等著、徐进夫译.文学欣赏与批评[N].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5:250.

[6]王巧凤.原型批评与张爱玲[N].文学评论,2002,(6).

[7]霍克斯著,丁正则译.求宓妃之所在[N].楚辞资料海外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8]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75—376.

[9]刘登翰.香港文学史[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07.

[责任编辑:崔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