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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性书写中的东方“物哀”情怀

2009-11-17虞飞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物哀

关键词:视角转移 主体客体化 看与被看 物哀

摘 要:卞之琳先生的诗作《断章》短小精悍,却蕴意丰富。本文力图通过对诗歌的文本进行细读,以叙述视角转移和意象分析为切入点,揭示出诗歌知性书写中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张力,及其所浸透出的东方“物哀”情怀。

《断章》是现代派诗人卞之琳1935年10月从日本返回济南之后所作的一篇名诗。诗人在1991年为日本版《卞之琳诗集》所写的序中提及这首诗的创作过程:“1935年秋在济南,与眼前风物并无直接关系,也许是倒在不觉中受了我在日本曾经读到过的周作人译永井荷风以‘呜呼,我受浮世绘(此处疑为误植,应为:我爱浮世绘。——笔者注,参见注释{2})开头的一段话的无端触动,忽然幻现出那么一境,信手拈来了那么四行自由体诗。”①而诗人在1936年写的一篇回忆性散文《尺八夜》中曾提及这段话:“国内寄来的报上有周作人先生译永井荷风的一段话,这段文字我读了好几遍,记得简直字字清楚:“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的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木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②

在这一段文字里,我们找到了诗人的创作起点:一幅幅“旖旎”的浮世绘画面,在蒙太奇式的手法的拾掇下,将永井荷风的悲悯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种形象的画面思维方式,触动了卞之琳心中的“断章”——诗人截取了两个平行的生活场景,构造了一个精致的诗语空间。而作为一个追求知性写作的现代主义诗人,卞之琳在诗中似乎全无永井荷风的浪漫主义式的直抒胸臆,而是将情感深藏在诗歌背后,我们需要从诗歌的语言组织安排,意象、画面的象征与暗示,以及机智的思考中来考察,方可探究出一些诗中的神韵。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歌两节,第一节“看风景”共两行十七个字,确是信手拈来,不留痕迹,但也确是内有乾坤。形式上,诗人使用了自由体诗的形式,并在一、二句中采用了相同的语法结构(主语+状语+谓语+宾语),造上下呼应之势,成“复沓”之音乐美感。在语言上,诗人使用了“复辞”手法,取得了绝妙的效果:诗歌一行末和二行头都使用了“看风景”,它的重复,不仅向读者暗示了一个解读诗歌的入口,而且由于语法地位的变化,它又别开生面,在上下句中形成张力。而这张力在第二行诗有更突出的表现。“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中两个“看”字,则暗示了视角的转移,及其相对性,其中的矛盾与对立正形成了这一节诗的美妙。

对以这一点,我们可以运用叙述视角的方法来深入探讨一下。这两句诗,实际上是两个不同视角对同一景致的不同观看:第一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用的是第二人称“你”的叙述,是“你”作为主体站在桥上看客体“风景”;而第二句“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则是以第三人称“看风景人”为主体的叙述。因此叙述人称的变化则引起了“看”的主体与客体的相对位移,主客体的稳定性被打破,如第一句中的“你”,在作为“看”的主体同时,也不自觉地成为了“被看”的客体。然而,诗歌的微妙并非如此简单。诗人在诗歌一开始运用第二人称“你”的叙述,悄无声息地将读者加入到这个“看与被看”的盛宴中来。

在这里鲁迅先生小说中被奉为经典的“看与被看”,被作者以极其简练的笔法,传神地勾勒出来。但是诗人以具有现代主义诗歌风格的非个人化叙述,使诗中的“看与被看”已经超越了对国民性的批判,而注入了对人与人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的思考,表现出了现代人对于“物哀”的精致情怀。

周作人在评价永井荷风“呜呼,我爱浮世绘……”一段时,曾说其中表现了“东洋人的悲哀”,“东方人‘悲天悯人的忧患意识”③。而有学者更详细指出:“永井荷风正是从日本平安王朝文化的‘物哀文学传统中体悟到了‘哀艳的特色,把它和浮世绘的游廓内容结合起来,构成了他现代人所体悟的‘颓废基调。”④在《断章》中,我们或许很难看到“颓废的基调”,但东方的“物哀”情调却是难以隐匿。“‘物哀的原意是由物兴叹”,“它非关伦理道德,而是一种人情和人生体悟,重要的是从中体会一种情趣、情调”,“在文学中,它通常表现出来的却是对人生无常的幻灭感。”⑤

在《断章》的“看风景”的两层含义之中,诗歌向我们暗示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张力。人是通过对外物及其他人的“他者”性地位来确立自我的存在。而这个过程却是悖论过程:为了确立自我的本质,人必须将“他人”和“自然”当做“风景”来对待,而在这个确立自我本质的过程中,“你”却又不可避免地成为别人的“风景”。“看风景”,本是一种客体主观化的行为,却不想因为现实主体的转移而使主体在另一个视域中成为客体。个人在获得“主体性”地位的同时被“对象化”、“物化”了。天人合一或许是一种境界,但是当“你”和“物”一并成为“客观对象物”的时候,其中泛起的“由物兴叹”的感伤在画面中无法抹去。而这一点在第二节中表现得更为突出。

诗歌第二节:“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从表面上看,这一节在字面似乎显得比第一节要累赘一些,诗句中使用了白话助词“的”与“了”。简单地来看,这似乎是为了造成诗歌节与节之间形式的大致整齐、节奏的基本和谐。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诗中的两个“的”字可能的确只是语法助词,但是两个“了”字却有其语词深意。在谓语动词“装饰”后面,充当补语的副词“了”的使用,使“装饰”一词除了具有行为动作的含义之外,还拥有了“表示状态”的内蕴。同时“装饰”这个词本身的内涵亦很丰富。从其效果来考察,“装饰”的目的是为了“看”,因此它语义背后潜藏了一个“看”的关系。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诗歌第一节同第二节,这两个“断章”的内在联系:通过视角的转移,人的主体性被不断“对象化”、“物化”。从主体到客体,从传统的“天人合一”到现代的“物化”,人的由物而喜之情逐渐让渡为由物而伤之感。

诗人曾说:“《断章》境界显然渗透了日本关西和我国江南特别在我国历代诗词中常现的传统旖旎相仿佛的气氛。”⑥为此,我们将从传统语境出发,对诗中的意境进行一次探析。

诗中三个典型意象“明月”、“窗”、“梦”,以及一动词“装饰”,我们可以将其还原于传统文化背景中进行更为丰富的解读。为了便于操作,我们选用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词——《虞美人》来做文本互涉性阐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的时间背景,应该和本诗第二节相同——明月、雕栏等装饰物,且同为夜晚,这也应该是最能激发古今诗人诗情的时间。而从李后主的词和其生平,我们可以推测到,在其亡国之前,“春花秋月”和后宫的“雕栏玉砌”应该都是李煜私人皇家后花园的“装饰”,而如今亡国之后怎么样呢?这“春花秋月”和“雕栏玉砌”都“应犹在”,但自己却不再是拥有他们赏玩它们的主人(或“主体”)了,而曾经的主人(自己)和它们,一并成为了别人的所有物,成为了别人的“装饰”,其中的感伤之情溢于言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而这其中的“物哀”情怀,则是由物而起。诗中三个意象内涵,“月”和“窗”中所蕴藉的愁,上一段已经阐释相当清楚,就不再赘言。而“梦”这一意象的传统文化内涵亦不比前者少:南柯一梦的典故,让人情伤;老庄“庄生晓梦迷蝴蝶”想法更是充满哲理。然而同老庄的“物我合一”的梦不同,作者诗中的梦则体现出了西方二元论的痕迹——虽然“你”出入了梦与梦之间,似有“合一”的趋势,但是其潜在模式还是“主体”同“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由物而起,人与物同构的思维模式,是贯彻诗中的潜在心理思维模式,则暗示了一个共同的心理情绪——“物哀”。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作者在诗歌《断章》中,在东方的思想机体上进行的现代的知性思考,他点化了传统的意象,用现代诗歌技巧表现出了东方的“物哀”情怀,“在普通的人生世相中升华出带有普遍性的哲理内蕴”⑦,从而创作出了具有东方人情绪的现代经典诗篇。另一同期创作的名篇《鱼化石》,虽然也是以画入诗、内涵丰富,所受评价很高,但是语言较《断章》晦涩。而在其他诗人的短篇幅的诗作中,可以与《断章》媲美的,可能只有徐志摩先生的那首《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了。两者皆以具有中国画的写意倾向,而徐诗主情,卞诗主智,各有千秋,但从现代诗质追求来看,后者则表现得更为现代和精致。

作者简介:虞飞虎,广州暨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⑥ 卞之琳:《难忘的尘缘》,《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4期。

② 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

③ 钱理群:《周作人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页。

④⑤ 孙德高、陈国恩:《周作人与“江户情趣”——兼与永井荷风比较》,《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4年第4期。

⑦ 吴晓东:《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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