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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论《祝福》:以“我”为主人公

2009-11-17李本东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祝福启蒙

李本东

关键词:《祝福》 启蒙 “我” 理性局限 巧滑 自我欺骗

摘 要:作为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祝福》通过主人公“我”的独白叙述,客观真实地展示了“我”的自我意识,暴露出现代启蒙者普遍的理性局限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怯弱、巧滑、自欺欺人等国民性特征,从而自警警人,是鲁迅自剖精神较前更加深化的体现。

鲁迅的《祝福》问世以来,八十多年间对它的解读已然形成一个传统,即以祥林嫂为主人公立论,将它看做《明天》《离婚》的姊妹篇,是农村妇女题材小说,旨在反映旧中国农村女性悲惨命运遭遇、揭示封建礼教吃人罪恶。苏教版高中语文教参对小说主题的概括堪为代表:“小说反映了辛亥革命以后旧中国黑暗的社会现实,通过祥林嫂这一艺术形象深刻地反映了旧社会在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摧残下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其实这种解读有诸多明显问题,不能彰显小说独特的艺术价值。其一是把作者鲁迅和小说中的“我”等同,既造成鲁迅理解狭隘化,又剥夺了“我”的独立性。巴赫金曾指出,在文学审美活动中,一定要有两个意识,一个被描绘的意识(主人公),一个积极描绘的意识(作者)。①将“我”等同于鲁迅本人,把“我”只看做祥林嫂故事的叙述者,可专力于祥林嫂故事分析,却遮蔽了“我”作为被描绘者的表现作用。“我”是鲁迅笔下的“书中人”,我们应该与鲁迅一起站在积极描绘的反讽高度上审视“我”。“我”即或有鲁迅某时的烙印,也绝不能与他本人等同。“我”的故事绝不可忽略。其二,以祥林嫂故事的价值意义为小说主题,有断章取义地证明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之嫌。或许是鲁迅的“呐喊”塑造的阅读思维已成定式,或许是既有阅读传统樊篱的威慑力作祟,在《祝福》中“我”的故事和祥林嫂故事的关系上,后者几乎不证自明地高于前者,成为研究的逻辑起点——迄今为止,未见及对祥林嫂何以是《祝福》主人公的论证。其三,以祥林嫂为主人公,《祝福》就变成一声“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的“呐喊”,从而有碍于其艺术价值的准确评判。忽略“我”的存在意义,《祝福》的主题势必不能离开祥林嫂的死亡来予以归纳,无论怎么追溯探究,也无非反映旧中国农村女性悲惨命运遭遇,揭露封建礼教文化吃人的罪恶本质——这是鲁迅此前的《明天》等作品的主旨所在,把《祝福》与《明天》等作品摆在一个水平线上,就遮蔽了《祝福》的独特艺术价值。即便以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彷徨》集“技巧稍为圆熟”为据的艺术分析,如王富仁先生《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上)②在先入为主地确定祥林嫂为主人公的前提下所做的分析,虽然充分呈示了祥林嫂故事固有的在小说中相对独立的价值意义,却因缘于拔高祥林嫂故事的相对地位,不仅不能体现《彷徨》集小说“刻画也稍加深切”的一面,也不是对鲁迅小说艺术品格的真正提升。

与传统解读不同,笔者从小说整体着眼,发现《祝福》中的主人公应该是“我”。故事在小说中的功能至关重要。小说中不止一个的不同故事间的关系,集中体现在主人公形象分析上,它决定对每一故事在小说主题表现上的功能定位,也决定着对小说主题的解读。这就涉及到一个确定小说主人公的标准问题。语文教参上只给出了一个标准:“谁最能体现小说的主题思想,谁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据此至少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结果,一是前述的“主题先行”,即依据外来观念推断人物的作用得出结论;一是在归纳主题过程中顾及全篇综合比较不同人物的作用得出结论。前者不值一驳,后者则取决于具体归纳者具备的逻辑力量。《教师百科辞典》中“主人公”定义是:“主人公:是作品中的主角,是作者集中刻画的一个或几个在作品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人物,它是矛盾冲突的主体和情节展开的中心。主人公性格的形成与发展体现作品的主题。”③据此,确定主人公的关键是看人物是否在小说情节、结构、矛盾冲突中占中心地位,而不是以着墨多少为标准。《祝福》中“我”的故事情节极简单,重在“我”的自我意识流程的展示;祥林嫂的故事情节丰富一些:夫死逃到鲁镇做工——被婆婆抓回卖到贺家坳——夫死子夭又到鲁镇做工——被赶出鲁四老爷家门——祝福夜死亡,重在其悲惨人生境遇的展示。然而,祥林嫂的故事明显是“我”出于自己内心需要而讲述的。在叙述焦点经历了表层上“我”——祥林嫂——“我”的变化过程中,“我”始终“在场”——祥林嫂故事叙述过程中“四叔”、“四婶”的称谓可证明。很显然,小说的情节、结构、矛盾冲突,主要是围绕“我”呈现出来的。因此,《祝福》的主人公应该是“我”,而不是祥林嫂。小说主题的分析归纳应以“我”为中心来展开。

小说通篇是“我”的追忆。第一段里“我”和四叔的对话点明了“我”的身份:不同于康有为一代的“新党”。加上小说结尾落的叙述时间“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联系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发展,可肯定“我”是一个现代启蒙知识分子。小说的矛盾冲突发生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很在意故乡“新年的气象”,“我”返乡是要在故乡看到人们精神面貌的“新年气象”,但四叔、“几个本家和朋友”“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祝福是旧俗,更是故乡精神状态陈旧落后的象征。于是,“我”感到“无聊赖”,冲突在“我”内心形成。但“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解决策略还另有来由,那就是遭遇祥林嫂带来的一系列内心矛盾冲突。“我”在祥林嫂面前,一开始还保持着现代启蒙者姿态,不屑平视祥林嫂,因为她甚至于尚且没有让“我”启蒙的资格。但面对不识字却对读书人怀着近乎原始崇拜的祥林嫂的一连三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那么,也就有地狱了?”“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伴随着从“诧异”到“很悚然”,到“很吃惊”、“即刻胆怯起来”,乃至“匆匆的逃”的心理变化,作为启蒙者从容自信的 “我”,即刻在现实里还原为“完全一个愚人”。随之,“我”之揣测于祥林嫂的“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自己人道主义的为人着想与自己慰藉无力……迅速形成冲突,最甚者是期望故乡变化与逃避祥林嫂的变化的冲突,和“我”本能地要逃避自己的答话之于祥林嫂死亡的责任与富于宗教式担当精神的启蒙理性的冲突。这些冲突直接造成了“我”强烈不安的精神困境,使“我”不能停止思考。最终,一切冲突通过讲述祥林嫂悲惨的人生得以解决。

追忆的过程实质上是“我”的自我意识思想展现的过程,是“我”被小说作者鲁迅剖示的过程。

《祝福》的深刻,就在于借“我”之无法回答好祥林嫂的三问,实实在在地暴露了现代启蒙者普遍的理性局限:一是人类理性固有的客观局限在启蒙上的表现,一是缘于启蒙者自身理性不足的主观局限。人的理性是有限的,真理的发现受许多条件限制,如知识水平、思维能力、主观意图、思维方式,等等,都会影响理性的有效性。灵魂问题是人类认识自我途中遇到的难题,至今仍是对人类理性的一个挑战,对此,鲁迅终其一生也未能回答:“三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④这是作为启蒙者“我”逃避祥林嫂三问的内在根由。同时,理性的固有局限注定人类靠理性获得的知识只是对对象的一种认知,不是对对象的全面掌握,也未必完全正确和绝对可靠。在启蒙思潮下,许多启蒙者自身(首先作为被启蒙者)的觉醒,最初常常停留在观念层面而无实际人生体验,因此他们的行为常常与其观念相矛盾。在他们(包括鲁迅),启蒙对象基本上只限于知识青年,而“普通的社会民众尤其是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只是启蒙知识分子理性审视的对象,只是他们科学理性解剖台上的标本”⑤。启蒙者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必须对自身觉悟水平的超民众优势和启蒙主张的合理性,充满自信;同时,对自己的行动能力和启蒙教育的客观有效性,亦即启蒙对象的可改变性,持确信态度。”⑥鲁迅在《〈呐喊〉序言》中“铁屋子”情结的谈话里,一边把启蒙对象分“熟睡的”和“较为清醒的”两类,一边也表达了对启蒙之艰难和启蒙理性局限的清醒与质疑,以及对启蒙前景的绝望,还夹杂着对启蒙对象既指向未来更要保证其现世幸福的人道主义主张。这表明现代启蒙者既对启蒙主张及其客观有效性和自己的行动能力缺乏自信,也不能对“启蒙对象的可改变性,持确信态度”,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鲁迅的“反抗绝望”是个极致。正因为此,“我”为不能使祥林嫂免受“临终的苦楚”而深深负疚,却又始终不愿放弃启蒙者的姿态,没有自我反思也没有真正思考祥林嫂的“疑惑”之来龙去脉。而反抗绝望的鲁迅,将自我觉醒的反思推己及人,关注个体生命的自我觉醒——即使是阿Q,也在死亡面前有了“一点自我的醒悟”⑦;祥林嫂的“疑惑”也是她自我初步觉醒的标志。两相比较,“我”对祥林嫂三问的出乎意料这启蒙者对启蒙对象的隔膜,充分暴露了现代启蒙者对启蒙对象的认知僵化的一面和他们唯我独尊的盲目性。正是现代启蒙理性这种主客观局限,注定“我”在祥林嫂“魂灵”逼问下要陷入直面无能又逃避不能的精神困境。这种现代启蒙者的主观局限,只有启蒙对象生命的觉醒才能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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