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里的名士气
2009-10-20康烨
康 烨
俗话说回忆总是因为不满于现在的生活,这话实在有理,张宗子回忆繁华靡丽,慨叹过眼皆空,每每今昔作比,苍苍茫茫,犹如痴人说梦,身世之感挥之不去。揣度他的表情,该是“含泪的微笑”吧。
明朝灭亡,时代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张宗子由“纨裤子弟”沦为潦倒遗民,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一般,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不能不求助于记忆,也许这少了些热情,却比瞭望更加不可信的未来要明晰得多,亲切得多。自序有“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语,既写实,又自嘲,俨然一个遁世者。“作自挽诗,每欲引决。”一个悲观的遁世者还要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要活得对得起自然的生命,设身处地一想,知道那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于是世人感动于下一句,“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张岱无奈地为自己的卑微生命寻找延续的理由,乱世中独守着一部未完成的明代纪传,在虚无的边缘打捞自己,虽无司马迁的悲壮,也令人起了敬意,对于明朝,他究竟是有德有义的,因此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评“张岱的沾沾自喜的情调,有留恋而缺乏追求的勇气的情调”的话,实不能苟同。明亡后有的是钱谦益阮大铖一类乞求保全,放低尊严追求享乐的人物,张宗子深知大势已去,却甘愿人们将他看作猛兽,看作毒药,苦涩中靠回忆、靠自省、靠感恩明朝赐予他的一切,艰难度日,不得不说是“以退为进”的更高追求、更高洁的情操。
有这开头数句奠定了基调,接下来的自序更是简洁有力,不紊不乱,荡气回肠,渲染出满纸末世的苍凉。集中散文八卷123则,山川形胜、民俗风情、亭台楼阁、戏曲技艺、方物饮食,似也敲敲打打,热热闹闹,但扉页的自序,就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笼罩人间蓬莱阆苑,接踵而至的暴风骤雨将鲜艳的色彩洗刷一空,雨后的寂静中,唯张岱沉重又沉重的叹息,绕梁不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解得《陶庵梦忆》是一首唱不完的末世挽歌。
想起张爱玲的话:“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更可悲,因为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浮世的悲哀是参透了红尘,浮世的悲欢,因为尝过欢乐,悲哀就不是完全没有安慰,因为尝过悲哀,欢乐里面也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张宗子前半生极尽奢华,后半生极尽落魄,一欢一悲,更显其悲,世事无常,读来不免欷歔。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张岱的小品文很有种“高级小资”的情趣,莳花弄草,啖肉品茶,游山戏水,舞文弄墨……虽是梦忆,但新鲜活泼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很会享受生活,也不难令人感受到明代名士风流疏狂的气派。文章题材趋小,回归自我,对于“文以载道”的精神似乎采取的是“不恭”的态度,技巧上来说,字眼雕琢得很漂亮到位,细腻精致,趣味横生,犹如一道美味的南方点心。不落俗套的是他的卓越识见,对美的敏锐眼光,虽说“气象”较小,但是有了处处闪烁的智慧思想和人生哲理点缀,散文显得很是冰雪伶俐,更因凄凉的时代背景,散文区别于一般的风花雪月、歌舞升平,而富含深刻沉着的内蕴令人回味。
就比如他的《目莲戏》,前一段“度索舞絙、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写戏子台上风风火火,技艺精湛,文末却宕开一笔,“一曰:‘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那个能逃?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一曰:‘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以戏说法,有着看破生死的达观和超脱的心态,是画龙点睛的升华之笔。
如果全然用轻松的心情去读,不管什么哲理,什么写作背景,他高雅的鉴赏品位也同样令人惊叹。看他写的那些景,戏,果,茶,对我们现代人都不是什么稀奇的名贵东西,他笔下的兰雪茶,日铸茶,估计也不比碧螺春,龙井好到哪儿去,可他就能吃出大名堂来,“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忙忙碌碌的现代人少的正是这种心思,缺的正是这双发现美的眼睛。另一个不可无的要素当然是闲暇,现代生活节奏之快,每个人都在搏命,每天的速度不是“大快板”就是“急快板”,偶尔在周末逛商场、饮下午茶,也是“小快板”或“行板”,张岱的幽情雅致自然不是随便复制得来,他的乐趣与忧愁,我们只能同情,却不能重蹈覆辙,因为我们只能朝前走。
他的《蟹会》短短两三百字却十分精到。看“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色味俱出,“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津津乐道。结尾,张岱为自己昔日的天厨仙供,酒醉饭饱,很是愧疚,把如今的吃草根当作是报应,如此看来,我们现代人“暴殄天物”而不自知,才更应“惭愧惭愧”吧。竞争的压力把人的五官感觉都磨钝了,“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声色光影,交错汇杂,是只知道电视、网络才是“消遣王道”的我们所无法体味的心灵消遣。真不愧一代真名士!
魏末有何晏等身为名流却“居丧无礼”的“正始名士”,又有阮籍、嵇康代表的竹林七贤,率情任真,脱俗傲世,同样也以任性放诞的越礼之行惊世惊众,魏晋的名士给人的感觉是一如既往的刚性气质;明代名士,读一读张岱,便感觉到他们在理学早已兴盛的年月,依然独树“性灵”旗帜的不易,他们的疏狂,他们的智慧,他们的诗酒优游,“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留下贯穿始终的雅致风度,这定是明代名士的精髓所在。
康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