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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书记家当保姆

2009-10-12

延河 2009年10期
关键词:红苕辣子土墙

安 黎

1

一眼望过去,刘红苕家的房子就像新衣裳上的补丁那般刺目。一条巷道,两排房舍,都是红红的砖墙,惟独他家还是不知哪年哪月垒的土墙。土墙无精打采,一副颓废模样:这儿一个豁口,那儿一道撞痕,蚂蚁在墙顶蚀出一个个针眼般的小洞,屎壳郎在墙根拱出一团团的虚土。就连墙脊上的几株野草,都瘦瘦弱弱、病病恹恹,宛若秃子头上飘零的毛发。

对这道墙最有意见的人是村长刘大嘴。大嘴和红苕是同龄人,上小学时,他们同坐一张课桌。一眨眼,两个人,你半辈子过去了,我半辈子也过去了。曾经的半斤八两,而今各自的日子却是天上地下。大嘴就住在红苕家的对面,门斜对着门。大嘴家的房子,称得上这个村里最为宏大的建筑。仿佛要故意反衬红苕房舍的寒碜,仿佛执意要把红苕的女人活活气死,就在去年,大嘴在三层楼的基础上,又朝上加盖了一层。房子砌好,又进行了装修,瓷砖格外醒目,玻璃熠熠闪耀。房子是人的脸面,有了这栋高楼壮胆,抱着大嘴村长的粗腿,大嘴的老婆豆角的呼吸都要比旁人粗壮许多。豆角长了一副茄子脸,眼睛眯眯着,但那个门牙外翘的蛤蟆嘴,却一刻也闲不住。一大早,大嘴家的大门就敞开着,豆角野鸭怪叫一般的嘎嘎笑声,越过红苕家的土墙,钻入红苕女人辣子的耳孔。辣子一听见那嘎嘎声,脑袋里就宛若有一颗手榴弹在吱吱冒烟,即将爆炸。她头疼,头疼欲裂。她恨不能如一股旋风,跑出去往豆角的口里塞一根粗萝卜,堵住豆角的喉眼。但人穷了,腿就发软,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缩在自家的院子里,把冲天的怨气喷洒在自己的男人身上。当豆角向众人夸耀自己的男人大嘴之时。辣子就指着红苕的鼻子大骂,她骂红苕亏了八辈子先人,骂红苕是个软蛋,肩膀上扛的不是头而是猪尿泡,骂红苕没能耐,让自己一连生了四个女子。

豆角过去不怎么爱言语,那张茄子脸,比秤锤还要冷硬。可自从大嘴当了村长之后,她就变了。她走入走出,唾沫星泛滥得足以让其他人遭受水灾。她所说的话,只有一个内容,就是夸耀自己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活得滋润。她夸自己地里的庄稼,一棵玉米秆上别着四个棒棒,一根藤蔓上能结出十六个南瓜。她夸自己家喂养的那头猪,不但蜂螫了一般地猛长,而且懂音乐,录音机里一放歌曲,猪就摇头晃脑。她夸自己的孩子,老大教书,娶了个媳妇也教书;老二当工人,娶了个媳妇也当工人。她夸自己的丈夫多能干,和县长握过手,和乡长喝过酒,去南方参观坐飞机竟然不知道飞机上有厕所,憋得尿湿了几重裤子。她夸自己脖子上的金项链如何如何昂贵——金项链很神奇,它竟然治好了她腰痛的毛病。

红苕和大嘴之间的裂痕,倒不是来源于豆角的自我吹嘘,根子在于红苕的女人辣子生不出男孩。红苕和辣子要不到男孩誓不罢休,他们东躲西藏,但总生不出男孩来。辣子生出第四个女孩酸枣之后,被乡上的人捆住手脚,扔上一辆工具车,拉到妇幼保健院,强行动了绝育手术。四个女孩,已严重违反了计生政策,于是他们年年都要忍受高额罚款。盖不起房,当然与持续交纳罚款有关。在红苕一家遭受痛苦之际,作为村长的大嘴,如果能袖手旁观,红苕都谢天谢地了。可他倒好,帮着乡上的人捆绑辣子,帮着乡上的人把红苕囤里的粮食装去,帮着乡上的人把红苕家唯一值钱的耕牛拉走,红苕能不恨他吗?

红苕一家紧关大门紧绷脸,他们对大嘴一家人不理不睬。久而久之,两家人心里都起了疙瘩,大嘴也不搭理红苕了。村里人的嗅觉都很灵敏,他们一看村长都不理睬红苕了,谁还敢和红苕接近?毕竟,这个村里的地头蛇就是村长。办个庄基呀,申请个低保呀,发放退耕还林款呀,甚至年轻人领个结婚证开个介绍信等等,哪一样事情不在村长的手里拽着?村长让谁蹲着尿尿,谁绝对不敢站着扫射。村里许多妇女像上班一样,天天准时跑到村长家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聆听豆角吹牛。并不是豆角的声音多么悦耳,也并不是她们已成了豆角死心塌地的粉丝,而是因为她们充当豆角的忠实观众能捞到种种好处——不是吗?听众中的名叫饼子的女人,她的儿子因大嘴的举荐,到派出所当了协警;一位名叫包子的女人,她的丈夫成了村里学校的门卫;一位叫丝绸的女人和一位叫顶针的女人,她们家在村里算不上穷,但却都享受上了低保。相反,辣子听见豆角的声音就插门栓,她那么穷,却什么油水都蹭不上。

大嘴之所以看见红苕的那道破墙就生气。在于这道破墙就像人脸面上的一道疤痕。村庄这张好端端的脸,会因这个大煞风景的疤痕而褪色。村里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村,已受到县领导的关注,这不,就在明天,县委的赵书记就要来村上视察。大嘴是昨天晚上才得知这个消息的,他接到镇上雷书记打来的电话,仿佛晴天里听到一声霹雳,既喜悦又惊恐。赵书记能来,当然是求之不得,但让他着急上火的是,红苕家的那道土墙怎么办?村上出钱买砖,拔了土墙砌砖墙,已经来不及了;给土墙上刷红漆或绿漆?那道土墙,像个酥软的千层饼似的,手一挨,土就片片剥落,漆又如何能刷上去?抱着头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主意,倒是豆角的点拨,让大嘴心头豁然一亮。豆角说咋不给颓墙穿衣裳呢?大嘴问啥叫穿衣裳?豆角便建议去购买遮挡塑料布,那蓝白相间的条纹布,虽然看着也别扭,但总比裸露着光墙好啊!光墙仿佛裸体,而且是丑陋的裸体,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时候,随便给裸体上挂点布片,哪怕是三角裤衩,裸体都不那么扎眼了。

大嘴立刻打发会计光荣骑摩托到城里购买遮挡布,他自己则迟迟疑疑地朝红苕的家门口走。不疏通红苕那颗榆木脑袋,遮挡布未必能披上他家的墙。

敲门,没有回应。再敲门,还是没有回应。明明听见院子里有走动的脚步声,怎么就故意装起了聋子?大嘴敲着敲着就来了气,他握住拳头,擂战鼓一般,咚咚咚地捶打着斑斑驳驳的门扇。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辣子显然已经偷窥到了敲门者是谁,因此她的回应恶声恶气:咋啦?亏了人还嫌不够,还想闯进家里来杀人?

大嘴说:你先开了门我再给你说啥事情?

辣子说:有啥屁你就在门外边放。

大嘴说:村上要给你家墙上苫遮挡布,明天县委的赵书记要来村里检查。

辣子说:我家的墙你想苫就能苫?赵书记来了怕啥?穷还怕他看见?他来了好,我正想让他看看你领导的成绩呢!

大嘴朝门扇踢了一脚,又呸了一口。然后扔下一串钢筋棍般硬硬的话:你同意要苫,不同意也要苫,由不了你!给你脸,你却不要脸,只有给你屁股了!告诉你,苫了后。你若敢揭遮挡布,吃不了兜着走!揭了遮挡布,明年你家的耕地全部没收,你就领着几个傻女子一边讨饭一边上访去!我好赖还见过一点世面,不信就扭不直你这个牛跟头!

2

赵书记来村里,当然是前呼后拥。县上的、乡上的、村上的头头脑脑,围拢着他,眯着眼,咧着嘴,个个脸上的肌肉缩成一团,都在挽动油润润的舌头,竞相向赵书记表达着效忠,也都在高调讴歌赵书记的丰功伟业。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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