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祁红霞
2009-10-12冯积歧
冯积歧
凤山县人民政府:
现将我们南堡乡松陵村村民祁红霞的上访案件以及我们在维护稳定方面所做的工作,作一汇报。报告共分5个部分。
1、祁红霞上访案件的由来
祁红霞,女,汉族,1946年生,1968年嫁给凤山县南堡乡松陵村杜来娃为妻。生有二男一女。长子杜文革,农民;女儿杜丽丽(已故),次子杜文化,在校读书。
事情早在十年前的1997年秋天就发生了。据说,那是一个秋光明媚秋风细腻的晌午。杜文化和姐姐杜丽丽放学回来,和杜家只有一墙之隔的周成祥和他的女人何桂桂领着儿子进了杜家的院门。何桂桂将儿子推到祁红霞跟前,说你看你看,你儿子用刀片将我儿子的衣服划了两道口子。据何桂桂说,她的儿子和祁红霞的儿子在同一个班级。她的儿子坐在前排,杜文化坐在后排,上了课,杜文化用刀片在何桂桂儿子的脊背划了两刀。杜文化拒不承认这一恶作剧是他所为,而何桂桂的儿子咬定杜文化不放,说有同学作证。先是两家的儿子争执不下,后来,两家的女人开始对骂,言语之臭,臭不可闻,难以叙述。再后来,两家的男人也掺和进来了。两家的男人和女人相互推推搡搡,后来,两家的孩子也参与了打架。据说,动了拳头,但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在村里人的解劝之下,午饭前这不愉快的一幕收场了。秋天宁静的午后仿佛一张白纸染上了污点。这一顿午饭,祁红霞一家吃得很不愉快。吃毕午饭,杜文化去了学校,而杜丽丽却没有去,蒙头盖被子睡下了。并非是祁红霞太粗心,没有在乎女儿。在她看来,女儿生了气,没有心思去学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况且,那是个星期五,也许下午没有课。因此,女儿睡下之后,祁红霞没有到房间里去。
出事了。
事情出在晚饭前。一个下午,祁红霞的气消了一大半(在农村,拌嘴吵架甚至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她进了女儿睡的那个房间想把女儿叫起来。她丽丽、丽丽地连叫了几声,女儿不吭声。她走到炕跟前,撩起女儿的被子,将女儿一摸,即刻发出了怪叫;女儿浑身冰冷,已经僵硬了。祁红霞不甘心,喊来丈夫,将女儿抱上架子车,向村卫生所拉。村卫生所的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杜丽丽的心脏,摇了摇头,说没救了。十五岁的杜丽丽死得莫名其妙。
杜来娃病病歪歪的,家里的事全搁在祁红霞肩上。祁红霞将女儿拉到了村委会院子,她找村支书,找村委会主任。她一口咬定,杜丽丽是周成祥两口打死的。她给村支书描绘当时的情景,她说周成祥将她的女儿压倒在墙根下,何桂桂用拳头在女儿的头上乱捶。何桂桂肯定把女儿的头部什么地方打坏了。
村支书拨通了县公安局的电话,不一会儿,警车开进了松陵村。县公安局的干警将两家的当事人叫到跟前来,分别作了笔录。周家两口拒不承认是他们打死了杜丽丽——如果说是打死的,当场就死了,还能等到下午?祁红霞满嘴是理:我女儿是校田径队的运动员,身体那么好,躺在被窝能突然死去?周家两口打死女儿的情景被祁红霞叙述得有声有色。
杜丽丽是不能这么轻易埋掉的。只有作尸检才能真相大白。于是,杜丽丽的尸体被送到了西水市公安局去进行尸检。
尸检结果出乎祁红霞意料之外。西水市公安局的尸检报告说,在死者杜丽丽的胃中发现剧毒农药的残留物。
祁红霞一听尸检报告,竟然跳起来了:讹人,这是讹人的说法。祁红霞将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叫到了家,让他们在家里搜查,如果家里能搜出一滴剧毒农药,女儿的死她就认了。祁红霞的说法不无道理:假如女儿喝了农药,肯定会在房间里作践的(如骚动或呕吐),房间里肯定会有农药的气味的。祁红霞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就没有听见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当天晚上,乡政府的一名副乡长和司法干事也进了杜丽丽死去的房间,他们确实没有嗅见一丝农药的气味。乡政府和村委会的干部在祁红霞家里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农药。全村人除过祁红霞家没有种植苹果以外,其他农民都有苹果树,有苹果树的农民家里就有农药,没有苹果树购买剧毒农药派不上用场。可是,理由再充分,没有尸检报告有说服力——它就是法律定性的依据。
祁红霞不安葬女儿。乡政府出面调解。乡政府动员周成祥拿两千元的安葬费,周成祥不拿。周成祥说,他拿了就等于承认他打死了人。我们觉得,周成祥的说法也有道理,于是,又给祁红霞做工作,叫她埋人。祁红霞大喊冤枉,坚决不埋女儿,她说她要拉上女儿的尸体进省城上北京。我们派了乡政府最具有语言魅力最能说服人的一位女乡长给祁红霞做思想工作,祁红霞还是难以接受女儿是服毒自杀的说法。女儿为什么要自杀呢?即是她的弟弟惹了事,也是大人的责任,她不是弟弟的监护人,她为什么要走上不归之路?按理说这事和她干系不大,她的自杀毫无道理可言。一个十五岁的、一向很活泼的女孩儿怎么可能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祁红霞所有的推理都推不倒尸检报告。杜丽丽在院门前的棚子里已停放了七天。祁红霞每天到乡政府院子里来大喊冤枉,凄凉而尖利的喊声使乡政府的屋瓦为之而动。乡政府出于无奈派人给杜丽丽打墓买棺材。乡政府花了二千元才将杜丽丽安葬了。
然而,事情才是个开头。
十五岁的女儿不明不白地死去,这对祁红霞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如同黑霜杀了的麦苗一样,蔫了。看人时,目光里的那种哀痛忧伤和无处发泄的愤恨直直地戳向对方。这是一条命啊!祁红霞坐在女儿的坟头,双手拍打着黄土,大喊:丽丽呀!你死得冤枉,冤枉啊冤枉!祁红霞整天以泪洗面,头不梳,脸不洗,也没有心思干活儿。患有肺心病的杜来娃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目光呆滞,沉默不语。一个家荒芜了。
从安葬了女儿开始起,祁红霞就上访了。她先是找村委会,然后找我们乡政府。当然,我们乡机关的干部都很同情祁红霞,但是,同情和事实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为,市公安局已作出结论。我们只能劝说祁红霞去找市公安局,可是,她不去。按照她的说法,市公安局是制造冤案的地方,她去了也是白搭。
祁红霞一到乡政府就大喊冤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时候,天还没有亮,她就来到了乡政府,大喊几声冤枉,把黎明前的乡政府喊醒了、喊破了;那凄楚而尖刻地喊叫如同刀子一样从乡政府上空划过去,还没有起床的乡机关干部睡在床上直发抖。
秋末初冬的一天早晨,大雾弥漫,五十步开外看不清人的面目。祁红霞披着一身浓雾进了乡长牟志杰的门。她没有喊冤枉,她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乡党委书记卢建明也进来了,他一看祁红霞在牟志杰的房间,准备走出去。祁红霞说,卢书记,你不要走,我有话给你和牟乡长说。卢建明说,你说吧,我们准备开会哩。祁红霞说:我娃死得冤枉,太冤枉了。卢建明以为祁红霞又要给他诉说那天打架的事,就说,我们给你说过好多遍了,市公安局已作了结论。祁红霞忽地站起来了:结论?狗屁结论。你们知道不知道?西水市公安局的一个科长是何桂桂的表哥,就是那个瞎熊冤枉了我们
的。牟志杰接过来说,祁红霞,你不要乱说,市公安局不是他谁一个人的公安局,在这事情上谁也不敢胡来的。你说话没有凭据,是要负责任的。祁红霞说,牟乡长,你不要吓我,我祁红霞不是吓大的。如今这事,死罪也能扳成活罪,活罪也能判成死罪,这事还少吗?我也听广播看电视哩。不正之风就是共产党的干部搞的,不是我们农民搞的。牟志杰没有想到。祁红霞还是满嘴道理。他说,既然是这样,你就去找市公安局。祁红霞说,我不去,他们有枪,有手铐,我怕他们把我铐起来,我要去找县委、县政府。牟志杰一听祁红霞要去上访,给卢建明说,你组织机关干部开会吧,我和祁红霞再谈谈。祁红霞走后,牟志杰和卢建明合计了一下,这件事究竟怎么对待。我们认为,可能是祁红霞气昏了头,胡乱猜测,说是有人做手脚。假如真的有人掺和到案件之中去,那么,事情就复杂了。但愿不是这样。但是,我们已感到事情不是简单地死了一个人的事。
冬天里,祁红霞一连向省城里跑了几次。这是祁红霞后来告诉我们的。因为,她没有去省政府上访,我们不知道她去省城干什么。后来,我们才知道祁红霞去找她的远房表弟,她的远房表弟在省公安厅工作。
第二年正月里,祁红霞请来了省公安厅的公安干警,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
没多久,检验结果出来了,杜丽丽的肠胃内并没有剧毒农药的残留物。这就说明,杜丽丽不是服毒自杀的。
两家公安系统,两种检验结果,哪一个是正确的?没人来界定。
2、祁红霞走上了上访之路
祁红霞不找市公安局,也不找省公安厅,她只是跑乡政府,跑县委、县政府,跑市委、市政府。
祁红霞到县委大院去,一哭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从下午哭喊到夜深人静,一声一声大喊冤枉。哭得声音嘶哑了,清鼻吊得老长,满脸污脏,淮劝说她也听不进去。县委办公室打电话叫乡政府来领人回去,我们派一名女副乡长、一位副书记和一名干事给她带上吃的喝的去领人,她不吃不喝,我们说什么,她也不回去。
我们知道,县委、县政府将这一信访案件作为重点案件来对待,县委、县政府召开有关会议讨论了几次。后来,县检察院做出决定,起诉何桂桂。
就在1998年的春天里,何桂桂因为辱骂、污辱祁红霞人格罪被拘捕。何桂桂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我们认为,这样做,起码使祁红霞的心理平衡了——何桂桂得到了惩罚。可是,祁红霞并没有停止上访。
祁红霞来到乡政府。乡党委书记卢建明将她叫到房间里去,给她说,祁红霞,何桂桂被判刑了,给你个人伸了冤。你还想怎么样?祁红霞说:她打死了我女儿,我要她一命抵一命。卢建明说,你凭什么说你的女儿是何桂桂打死的?祁红霞说:省公安厅的检验结果你不是不知道。卢建明说:西水市公安局的检验结果你也不是不知道。祁红霞说:市公安局冤了我。卢建明说:你就肯定省公安厅的检验不出问题。这是和祁红霞说不清的事情。我们也没办法和祁红霞说清,不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我们无法判断省、市两家公安系统的检验谁对谁错。我们的职责是把祁红霞拦截在南堡乡,叫她不出乡不出村,不出省、市或进京上访。我们的职责是维护稳定。
对于我们来说,最困难的就是每年中央、省、市召开“人代会”和“党代会”的日子。上面只有一句话:维护稳定,不叫上访者出村出乡。至于说采取什么办法,县委、县政府没有明确规定,上面更没有什么政策条文。我们知道,首先不能违法行事。其次。不能出事(比方伤残或致使上访者自杀)。第三,保证上访者不进京不进省不进市。
每逢“两会”,我们就感到棘手,乡党委、乡政府的主要领导每天紧绷着神经。祁红霞三个字在我们乡机关干部的每个人心上敲打。十年来,她积累了一套丰富的上访经验。说句难听的话,和她周旋,不亚于影视剧中,地下工作者和敌人斗争。
开初那几年,每逢“两会”,我们就派机关干部每天跟在祁红霞的身后。不叫她出村,她走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她进灶房,我们的女副乡长帮她做饭;她上厕所,我们的女副乡长和她一起进茅房。尽管,她用最刻薄最难听的话辱骂,跟随的乡机关干部还是忍受了。走在半路上,她甚至抹下裤子,当着年轻的乡机关干部的面撒尿。她一边撒尿一边谩骂,她于羞丑而不顾我们有什么办法?小伙子只好背过身去,任她去骂。
白天可以跟踪她,晚上咋办呢?我们没有理由晚上住进她家,她也根本不叫我们进家门。没有办法,乡政府雇了一辆面包车,停放在距离她家院门前不远的地方,进行盯梢。其实,这和公安机关盯梢犯罪分子的做法没有两样。乡机关派几名干部,一晚上两班倒。如果发现她从院门出来,马上将她拦截回去。
即使盯得这样紧,也还是出事了。
2002年春天,北京召开“人代会”。祁红霞照例是凤山县重点“维稳”对象。一连三天了,没有出事。第四天早晨,坐在面包车里盯梢的乡机关干部发现祁红霞没有出院门。按照以往的经验,祁红霞每天早晨要出来打开院门看一看的,看乡政府盯梢的人走了没有。可是,已经到了9点,院门还是紧关着,我们以为出了什么事(她不会在家里自杀吧?),就赶紧拍打院门。不一会儿,杜来娃歪歪扭扭地出来开开了院门。我们问她祁红霞呢?他说不知道。我们到三个房间里(包括灶房)逐个去找,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司法干事到后院一看,后墙上搭一个木梯。我们一看那木梯,知道完了。我们赶紧开上车去省城拦截。在省城火车站没有找见祁红霞。我们估计,她已进了京。果然,第二天,北京打来电话,叫我们去领人。后来。祁红霞告诉我们,天一黑,她就从后墙上翻墙而走了。她步行四十里路,在齐镇火车站上了火车。在黑漆漆的春夜里,祁红霞步行在去齐镇的乡村道路上,那紧张、急迫、不安是可想而知的。她劳累的不只是筋骨,还有心智,如果她的女儿不是冤死的,她何必这样呢?我们只能这么想,但不能说出口。
即是我们整天盯着祁红霞,盯着盯着,目标就不见了。
那一次,是省委召开党代会。我们的一位女副书记整天什么工作也不干,紧盯着祁红霞。那天,这位女副书记和祁红霞一同进了她家的院门。女副书记一看祁红霞进了房间,就对她说,你不要乱跑了,等一会儿,我帮你做午饭。祁红霞说好。女副书记去后院里撒了一泡尿,出来一看,祁红霞不见了。她赶紧给卢书记打电话。卢书记一听,躁了,他骂那女副书记:你是死人吗?连一个农村婆娘都看不住?发躁不解决问题。卢书记将乡机关的干部分成三路找祁红霞,一路去西水市,一路去齐镇火车站,一路去省城。找了一个下午,在这三处都没有找见。卢建明和几个乡机关干部进了村,他耐心地询问在院门上晒太阳的几个老年人看见没有看见祁红霞去哪里了。他们都说,没看见祁红霞出院门。难道她能钻到地缝里去?卢建明又进了祁红霞的家,在她的家里找,我们找遍了房间内外,不见踪影,出于无奈,搭上梯子,在厦房的楼上也找了
找,还是没找见祁红霞。尽管在灶房里已找过一次了,乡长牟志杰不放心,又去灶房里看了看,还是不见人影。突然,司法干事看见案板下的麦草在动弹,他伸手将那堆麦草拨开,才发现,祁红霞蜷曲在案板底下。从案板底下出来时,祁红霞已经憋不住了。尿湿了裤子。牟志杰气得大骂:你是人还是狗?你何必这样呢?祁红霞说:不是我要这样,是你们把我逼成这样了。为了给女儿伸冤,我做条狗也心甘。祁红霞满头顶着柴草,满脸污脏,尿湿了的裤子贴在腿上,一身尿臊味。我们一看她那样子,既同情又气愤。
去年,北京召开“人代会”。为了不出事,我们将祁红霞哄到了乡政府敬老院。三名女干部二十四小时轮流陪着她。尽管,祁红霞破口大骂,说我们是土匪,说我们软禁她、拘留她,可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其实,说穿了这就是软禁。上面的要求是钢铁一般硬:上访者决不允许进京,问题要解决在基层。祁红霞大概知道,敬老院的铁门大锁,她是出不去的。于是,不停地给我们出难题,她今天要吃苹果,明天要吃西瓜(三月里,西瓜要去县城买)。她故意尿在床上,屙在地板上,把房间弄得臭哄哄的,我们只好派人给她洗裤子、拖地板。大白天,她不穿裤子,精着下身,在房间里在院子里走动,乡机关的男同志老远看见她就躲。躺了两天,她又是喊叫头痛又是喊叫肚子疼。我们将她送到了县医院。她在县医院住到人代会结束,我们把她领回来,又送到了乡敬老院。
农村有一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祁红霞从县医院出来,住进乡敬老院不回去了。她要乡政府承认,我们是软禁她。即使我们是软禁她也不能承认的。假如我们承认软禁她,又增加了她上访的一个理由。我们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坚决不回家。我们给了她500元,她才离开了乡敬老院(用钱摆平她,这是我们惯用的手法)。十年来祁红霞花了乡政府多少钱,下面再报告。
3、牟志杰丢了乡长
县政府领导们知道,我们每年和县政府签订“目标责任书”——凡是有上访者进京一次,年终不能评为一等奖。尽管我们费尽心机,我们较量不过祁红霞,我们四十多个乡机关干部拿一个祁红霞没办法,这是实话。我们盯得再紧也不管用,祁红霞每年都能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进了京。因此,这10年来,因为祁红霞上访这一件事,我们没有得到目标考核一等奖。乡机关干部为祁红霞上访之事劳神费事不说,每个人每年还要少拿几百元的奖金。钱少拿且不必计较,我们确实被祁红霞整怕了,一些乡机关干部一看见祁红霞心里就怯。乡长牟志杰,十分气愤地给祁红霞说,姑奶奶,你不要到北京去了,饶了我们吧。祁红霞说,你们冤枉了我,还不叫我伸冤,这是啥道理?人民政府就要为人民作主。牟志杰气得说:你还是人民?全乡三万农民都像你一样,我们还能活吗?祁红霞说,你做乡长的,咋这样说话?我不是人民是啥?牟志杰只好说:你是人民,地地道道的人民,我说错了行不行?祁红霞说,我是人民,你就要替我伸冤。牟志杰说,你去找市公安局,找省公安厅,他们会给你说法的,你跑到北京干啥去呀?祁红霞说,我不是没找过。市公安局说他们没有错,省公安厅也说他们没有错。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真相了?牟志杰也明白,从道理上,他说不服祁红霞,只好给她说,你不进京,咱啥话都好说。
祁红霞偏偏又进了京。
电话是从石家庄信访局打来的。
“看守”祁红霞的三名乡机关干部也不知道祁红霞是怎么从他们眼皮下溜走的。祁红霞没有买火车票,车到石家庄,乘警查票时查出了逃票的祁红霞。面对威严的乘警,祁红霞只好实话实说。祁红霞说实话的目的大概是为了叫乘警同情她,放她一马的。乘警一听,祁红霞是进京上访的,将祁红霞送下车,转交给石家庄市信访局了。石家庄市给西水市政府打了电话,西水市政府将电话打到了凤山县政府。
牟志杰接到县政府办公室的电话的时候是下午5点46分。
杨县长在电话中批评了牟志杰两句,叫他立即带人去石家庄领人。
于是,牟志杰和司法干事以及民政干事晚饭也没吃,给车加上油,即刻上路了。
按理说,第二天晚上七点以前就可以到石家庄市的,可是,车还没有到郑州,油路突然不来油了——乡政府的“普桑”车已跑过四万公里了,说是小车,还不如拖拉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牟志杰下车来一打问,前面5公里处有个修车的店。于是几个人只好将车推上,推了5公里到了修车点,四个人推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而且,在公路上推车是很危险的——稍不留神就会被迎面而来的车掀倒在车轮底下。四个乡机关干部于个人安危不顾,只想尽快到修车点。他们喘着气把车推到那家小店里。车修好了,在路上耽误了4个小时,车到石家庄市已是晚上10点多了。
这四个人一看见祁红霞就满肚子是气,他们真想上去踢她两脚抽她两个耳刮。可是,他们不能那样做,牟志杰给祁红霞说,我真服你了,你可把我们整坏了。祁红霞说,谁整谁呀?是你们整我,不是我整你们。牟志杰说,好好好,是我们整你,上车吧。祁红霞说她不回去。牟志杰给那三个乡机关干部摆了个眼,他们抓胳膊抬腿,将祁红霞抬上了车。祁红霞大声喊叫,说她要进京。
对牟志杰来说,这是一块烫手的洋芋。司法干事和政法干事说,在石家庄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牟志杰说,咱们三个男人,晚上怎么看守祁红霞?谁敢和祁红霞睡一个房间?这确实是一个难题。牟志杰很果断,他说,回。回凤山县。他给县委高书记和杨县长打了电话,祁红霞已经接到手,连夜向回赶。县委高书记和杨县长一再叮咛他们一路注意安全。
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一整天等于没有吃饭。牟志杰他们就进了附近的小餐馆。吃毕饭,已是晚上ll点多。他们拉开车门一看,祁红霞不见了。牟志杰一下子愣住了,他们没有向县委、县政府再汇报,给司机说,快走,快进北京。
第二天中午,牟志杰在北京接到了电话,电话是杨县长打来的。杨县长问牟志杰:你们怎么搞的,让祁红霞进了京?人接到手,还能叫她跑了?牟志杰拉着哭腔说:我们回来给你汇报。杨县长说:北京来电话了,你们快去收容站领人。
奔波了三天三夜,牟志杰将祁红霞从北京领回来了。牟志杰知道他失误了:上访者每进一次京,北京方面都记录在案,这说明地方政府的“维稳”工作没做好。牟志杰一回到凤山县就心事重重的,他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
祁红霞是怎么跑了的?牟志杰给杨县长是这样汇报的:把祁红霞接到手,祁红霞说要上厕所。路旁有个简易厕所。牟志杰就说,你快去快来。牟志杰眼看着祁红霞进了厕所。可是他们在厕所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还不见祁红霞出来,司法干事冒昧进了女厕所一看,女厕所内空无一人。这个说法也能够站得住脚,厕所的隔墙很低,祁红霞完全有可能翻墙人了男厕所而逃跑。
领到的人还能叫跑了?县委高书记气得直搓手。这件事已成为西水市的一大丑闻了。市委赵书记在电话中就是这么说的:
你们是咋搞的,领到手的人还能叫跑掉?杨县长粗话出了口:志杰,你真是个猪脑子,进京领人为什么不带一个女同志?祁红霞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知道祁红霞是要吃喝拉撒的吗?牟志杰腿也跑了,苦也吃了,但事情没办好,他只好接受批评和训斥。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祁红霞出卖了牟志杰。
县信访局程宗仁局长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祁红霞是从厕所里逃走的。这几年来,程局长对南堡乡的“维稳”工作很不满意。他和牟志杰在雍川乡共事之时闹过矛盾,那时候,牟志杰是乡长,程宗仁是乡党委书记。因此程宗仁要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他把祁红霞叫到信访局去问,祁红霞先是吞吞吐吐地不说实话。后来,程局长说,你说了实话,信访局给你500元,你去买化肥农药。于是祁红霞实话实说了。
牟志杰他们去吃饭时,司法干事说,叫祁红霞一块儿去吃吧。牟志杰很生气,就感情用事了:不给她吃,叫她饿着去。她把我们整得够惨了。于是,他们把祁红霞锁在了车里,去吃饭了。他们的失误之处就在于没有摇上去右边车窗的玻璃。牟志杰他们还没有走进小餐馆,祁红霞就从车窗中爬出去了。祁红霞也是一天二夜水米没沾牙了,她几乎要饿晕。她盼望着牟志杰领着她去吃一顿饭,没有想到牟志杰会对她这样。她十分气愤,于是,就逃走了。这全是牟志杰的错。
程宗仁一听,即刻将祁红霞的所言汇报给县委高书记和杨县长了。
高书记一听,十分生气。他当即叫办公室给牟志杰打电话。
牟志杰进了高书记的房间。高书记劈头就问:祁红霞是怎么逃走的?牟志杰说:我给你和杨县长不是汇报了吗?高书记说,你对你的话负责?牟志杰说:当然负责。高书记沉下脸说:牟志杰,拿出党性原则来。事到如今,你还哄我?你说的是实话,回去写一份报告,盖上你的手印。牟志杰已经感觉到出事了,他一看高书记的脸色,叫了一声高书记,竟然放声哭了。牟志杰承认他说了谎。
第二天。召开全县副科以上的干部会。卢建明和牟志杰在三百多干部面前作了检讨。高书记宣布了县委的决定:免去牟志杰南堡乡乡长职务。高书记很严肃地说:这样的干部能用吗?这样的干部敢用吗?-12作不力,欺骗上级,这哪里像共产党的干部?高书记说,免去牟志杰职务是党性原则的要求。
牟志杰因为祁红霞上访的事而丢了乡长。
4、关于经济问题
这10年来,祁红霞究竟花了乡政府多少钱,我们算了一笔账,报告如下:
1、10年间,祁红霞进京上访10次。每一次,祁红霞进京后,北京方面打电话,叫我们来领人。每一次,乡政府都要派3至4人去北京。来回费用在五千到六千元之间,按五千元计算,仅进京的费用,我们就花费5万元。
10年间,祁红霞进省城上访16次,去西水市上访20多次,同样,省市信访局要我们去领人。这两项,花费了3万元。
2、这10年间,南堡乡政府给祁红霞各类补贴每年超过1万元,这一项,花去乡财政10万多元。
县政府知道,乡机关经费按人头计算,每人每年按人头由县财政拨400元。除此之外,乡机关没有任何收入。乡机关的公用电话因为交不上电话费,几次被停。仅有一辆小车,有时候连加油的钱也没有。
尽管,财政很困难,给祁红霞的钱一分也少不了,如果不给祁红霞钱,她就要去上访。不只是我们花钱为了“拢”住她,她的家庭生活确实困难,丈夫基本上失去了劳动能力;大儿子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社会上游荡;二儿子还在校读书。这些费用都要乡政府拿。
10年来,祁红霞由一个朴实的农民变成了上访专业户,上访使祁红霞的命运改变了,性格改变了,人格也改变了。地里的庄稼她不作务,不种也不收,6亩责任田,由乡政府的机关干部派人去耕种、收获。
春节临近了,乡政府不能眼看着祁红霞一家过不了年。于是,面粉、菜油、大肉、调料都是由乡政府购买好,给她送到家里的。
开了春,麦地里要施追肥。乡政府掏钱买来化肥,派人给她撒到地里。
春种秋收的化肥、农药、种子都是乡政府给掏的钱。
如果祁红霞没有买油买菜的钱,她就来到乡政府,坐在乡政府院子里,嚎啕大哭,大喊冤枉。于是,我们给她三五百元,她就走了,她就不再闹了。她每次上访的费用,也都是从乡政府套去的。
2003年,祁红霞到县医院去做胆结石手术,手术费用花了3000多元,这些钱,是由乡政府给垫支的。
我们也想帮助祁红霞脱贫致富。祁红霞提出,她准备在村里开一个磨坊。我们多方协调,征用了土地,给她盖了三间厦房,买来了磨面机。我们想,她有这样一个磨坊,起码每月收入一二千元,她的生活费用就可以解决了。磨坊开业了,谁料,她不用心经营,还是整天跑来跑去,磨面的人将面磨毕不开钱就走人,每月的收入不够开电费。晚上,磨坊里没人看管,连电动机叫贼也偷走了。磨坊倒闭了。仅这一项,乡政府就损失了2万多元。
有关经济问题,我们一直没有给县政府汇报。我们想,我们必须把真相说出来。这样,县政府的领导就一目了然了。
5、谁之错
我们认为,祁红霞上访事件不是我们的错误。为此,牟志杰丢了乡长。这是县委的决定。但是,我们觉得,给牟志杰的处分还是重了点。祁红霞到乡政府来哭闹,牟志杰多次掏过腰包,一百给过,二百给过,三百也给过,牟志杰把自己的工资给了祁红霞多少,只有牟志杰知道,他从没有提说过。为了祁红霞的案件,牟志杰多次到省、市公安系统协调过,但是没有结果。牟志杰为了凤山县的“稳定”,为了祁红霞的案件是尽职尽力了。
我们也曾给祁红霞出过主意,叫她将这一案件诉诸法院。祁红霞一听,睁大眼睛问:你们叫我告谁去?我们说,你认为谁错了就告谁。祁红霞说:我一个农民,能告倒市公安局?告不倒的。
这个案件究竟是谁之错。其实,这是明摆的事。我们找到省、市公安系统。省、市公安系统都认为他们的尸检没有错。因为没有使祁红霞心服口服的结论,祁红霞才上访。我们当然明白,即是现在作出结论祁红霞还是要上访的,她的上访已成为一种上访“病”,结论好做,“病”难治。况且,不论省、市哪一家公安系统认了错,事情将更加复杂化。所以,即是错了,冤枉只能叫祁红霞这个“病人”担待了。杜丽丽究竟是服毒自杀或是被人打死,难道我们乡政府能给作出结论来?当然,县政府也不可能作出结论。
前面已经说过,祁红霞的人格已经出了问题,也许精神已经不太正常——她被毁了。有时候,她到乡政府,叫几声冤枉以后,就坐在乡政府院子里哭泣,一哭就是一整天;或者,默默不语,谁问也不吭声;或者,用最粗俗的语言乱骂半天。她的目光呆滞,神情木讷,衣衫不整。她抹下裤子,撅起屁股,在乡政府院子里就撒尿。
由于上访,祁红霞成了南堡乡的“名人”了,连孩子们也老远喊她“祁红霞不要脸!”她撵上去和娃们辩理,娃们成群结队地给她扔土块,叫她疯子,她气得乱骂。村里人觉得她是一个赖皮,故意为难她,她想浇地,不给她水,她苦苦相求,给管水的农民买了一条烟才要来了水,不知谁给她使坏,断了一路电,马达被烧了,村组长逼着叫她赔马达。儿子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广州打工。儿子从广州领回来一个女孩儿(儿子已到结婚年龄)。村里人就加油添醋地给那女孩儿说祁红霞多坏多卑劣,叫女孩儿千万不要嫁给祁红霞的儿子。那女孩儿一听,离开了祁红霞的儿子回南方去了。母子俩为这事吵了一场。祁红霞站在院门外大骂村里人,却没人理她。她一个人对付得了全村人吗?
因此,我们不只是怨她,甚至恨她,我们也同情她。
祁红霞是全凤山县出了名的“维稳”对象。每次,中央或省、市有重要活动,祁红霞就闻风而动;每次,县委、县政府有重要会议或重大活动,祁红霞就露面了。而我们只能被动地去“控制”她。她反映的问题为什么得不到解决?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还要叫祁红霞再上访10年吗?难道还要叫我们再“控制”她10年吗?我们也清楚地看到,即是给杜丽丽的死作出结论,说她是冤死的,也无济于事了,因为,祁红霞已被彻底地毁了。究竟是谁之错?我们只能提出问题,没有能力解决问题。
以上报告妥否?请批示。
凤山县南堡乡人民政府
2007年12月26日
责任编辑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