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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故乡(外一篇)

2009-09-08

海燕 2009年8期
关键词:古寺高明寺院

樵 夫

樵 夫

本名章倩如,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文学作品三百四十多万字。近三四年来,转入散文写作。曾在《散文》《中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家》《散文百家》《读者》《长城》发表多篇散文。作品入选《2002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03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04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2005中国年度散文》《2005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多篇散文荣膺2005年中国散文排行榜提名作品。现在宁波广播电视集团工作。

我是选择阳光温热而明亮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到达这个叫做张谷英的古村的,阳光照下来,我几乎能踩着自己的影子徜徉,自由自在。这是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村民都回屋歇息了,炊烟召回了他们,这个时刻,村庄的声音是最本真与炫亮的,清晨或黄昏都与之不一样,就我自己而言也会不一样,清晨一定只属于这个村的村民的,声音会带着清亮、甘冽以及一丝隐忍,黄昏也一定只属于这个村的村民,他们仿佛倦鸟知返地返回自己的居所。我是只能选择这样的上午。我毕竟只是个游客。我孤孤地进入,没有跟任何成团结队的旅游团,我不喜欢导游的声音像根扬在头上的鞭子,那是与我的愿望相悖的。我去过许多的古村落,兰溪的诸葛村、武义的俞源村和郭洞,我都去过。在那些村落,我依然是我,就仿佛树叶依旧是树叶一样,我只是一阵风样进入然后一阵风样穿过村庄的巷道,遁迹了。村庄与风,各自复位。

原以为对这个张谷英村来说,我也只是一阵风而已,或者只是个过客;或者对我来说,张谷英村只是一个观瞻的地方,与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但我现在觉得自己错了。现在已是腊月了,过年的气氛弥漫在这个季节里,我恍惚中总好像听到杵击声,水磨声,井台上打水声,刀切糖片声……这些声响仿佛天籁漂漫在我的心头,让我沉醉。我仿佛找寻到了灵魂的根柢。而这种根柢恰恰来自于这个张谷英村,而不是生养我的那个富塘村。在那个生养我的富塘村,不该改变的都改变了,比如原先规整的路现在没了,比如原先的晒谷场都挤进了房屋,比如村口那原本清澈的水波粼粼的水塘变了,塘堤塌陷在那仿佛一个弃婴,那口老井也被丢弃在那,甚至村口那棵几百年的古樟也被弄没了,一幢房屋突兀在那;一些该改变的却纹丝不动,依然故我。我的灵魂总回不去那个富塘村,仿佛一只鸟绕树三匝却找不到曾经栖落的枝桠。找不到任何过往的记忆,我在那显得孤孤单单。站在村庄上,人显得孤单、落寞、飘忽,那还是故乡吗。我不知道。

我现在愈来愈觉悟到故乡的真实涵义,故乡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更是精神意义上的。现在,年关的脚步声噗噗地踏过来,愈来愈响了亮了,“故乡”这个词重重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心口了。就在我茫然、迷蒙时,那个叫张谷英的古村浸洇出来,那是个坐落在湖南岳阳东边的一个古村落,不是生养我的古村,它与富塘村相距遥遥。可我觉得我的根在那儿,我的灵魂仿佛只鸟可以自由飞出与进入,在那个富塘村,我生命的一部分被它无情地抛弃了,仿佛扔掉一截烂木头。

过年,其实是身体带上某种神性的气质去故乡找寻过去的生命痕迹,打理精神,然后重新上路。故乡是那种哪怕在外漂泊也会享受到生命中的自由自在的地方,是身体与灵魂在无尽漂泊中可安然返身的地方。

张谷英村就是这样让我魂牵梦绕。

我现在又一次进入这个古村落了。这是我离开它之后许多时日的进入。我在温暖的阳光照拂下仿佛一个游子返乡。最先让我进入的是那个称作当大门的大宅。这是张谷英村最早建成的大宅,它有五井五进。井是天井,进是堂屋。这就足以显示当大门当年的轩昂气象。这五井五进的东西两侧又衍生出后来的若干堂屋。这座呈现出明清风格的老屋,在嗖嗖风声中已伫立了近五百年。五百年的风刀能削去什么呢,至多削去一点砖屑,或者把青色的砖弄淡些,至多这样,大门上的“耕读继世,孝友传家”立了五百年,依旧神情矍烁。那些字让我感到莫名的温暖。不管是字面本身的意义,还是它背后的隐匿得很深的故事都让我温暖。我后来知道了张谷英村的始祖张谷英的事。立在当大门前,凝视着目抚着那几个厚重的字和轩昂而又内敛的飞檐,对这位远去的始祖心生敬意。元末明初,这位为朝庭立过显赫功绩的始祖,在改朝换代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归隐田野山村,他说他太谙熟了仕途上频频洗牌的作派。与他一同归隐的还有两名弟兄。他们最终选中了能够禄位高升、四季发财和人丁兴旺的三块风水宝地。张谷英选择了人丁兴旺这块宝地,他对别的不感兴趣。这是位智慧的始祖,一个目光遥远的男人。几百年来,风雨无情地侵蚀着这个村落,他们就本着“耕读继世,孝友传家”那种精神,使得瓦楞上青烟袅袅。这个村落迄今有两万八千余人住过,现在仍旧生活在这里的还有两千六百人。而那两个可以禄位高升、四季发财的村落,如今只剩一柸黄土、几绺杂草,一切早已烟消云散。想着让人嘘吁不止。

这个张谷英村真是人丁兴旺,抚捋它的历史肌理,你可以感觉那种让人无比欣慰的精神余脉,那种精神仿佛这个村落那明澈的渭溪河淙淙流淌,要不这么一个村怎么会出来一百五十多大学生,而且有三个博士,其中还有一位博士生导师,即便在过去,也是举人、进士鱼贯而出。在时光的照拂下,当大门这座井与屋檐连绵的大宅已无法安居这个大家族了,他们又依次建了王家塅和上新屋。就是这三处大宅,安妥了张谷英的世代子孙。然而,不管时光怎样流逝,生活空间如何变化,却总有一种东西在流淌。我在王家塅与上新屋,依旧读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寒可无衣,饥可不食,读书一日不可失”。我久久地凝思着,感觉到了心灵的某种照应,看看暖洋洋的太阳,感到阳光直撒进心底。在这样的精神烛光的照彻下,这个庞大的家族才可以井与屋相连吧。在这个村落,你可以散漫地松弛地在巷道里走着,可以走进任何一户门牖。求知的心念,温婉平和的巷道,让心灵都多了许多润泽。我看到村民的脸上皆安详、惬意、淳朴、儒雅的神情。他们对眼前及遥远的事都如在掌中。很多的景象原本我在那个哺育我的富塘村都能找到,比如尊师重道,比如悠长悠长的巷道,但现在被时光的利镰一下收割了。

但这个张谷英村以它的韧力锉钝了时光之镰。我在那几乎能立即拾掇起童年一切记忆。门楣、巷道、榨油坊、水磨、碾子、杵臼、风车、水车、清溪、井台……这一切都那么古朴、原真地呈现在我眼前,几百年的冷风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几百年的时光提着寒光闪闪的镰刀,在那转着转着就灰心丧气地走了。

我在那长长的畔溪长廊徘徊着,在清幽的湿漉漉的井台上坐着,我仿佛回到从前。我目光懒散地、自由自在地看着这个古村落的一切,我长久地被感动着。我那截被抛掷掉的生命,在这个迢迢千里的古村落找回。我的眼里泛着泪光。有些寒颤的心在那个古村落被焐热了。那个长长的畔溪长廊,是连接着这个村庄每一个巷道啊。我后来读懂了这长廊的全部,它是过往的倦旅歇歇脚力的场所,也是村民们茶余饭后聚集说话聊心的去处,更是情侣们依坐在长廊上,听淙淙溪水清清澈澈流过的让梦可以落脚的地方。

看着潺潺湲湲的溪水,想象着所能想象的,禁不住抚胸长嘘。

我在这个村庄转来转去,遇到村民,他们皆淳朴、儒雅地朝我笑笑,眼里漫溢着平静、清澈。这是我迄今见到的最美丽的村庄,人性会在这古村落熠熠生辉。我在一户村民家吃饭,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告诉我,这个古村落至今仍有隆重的习俗,比如除夕夜守岁,比如老人去了,一定要唱夜歌,夜歌以孝道为中心;在光鲜的婚礼上,要唱礼歌,礼歌唱《诗经·风·关雎》。女孩脸上一脸宁静,最后一阵羞赧泛上来。一个大家族在仪式上会让那种潜流的精神余脉汩汩流动,子民们在那一庄重时刻,会强烈感受到集体的温暖,把内心的孤独感消除得干干净净。日趋干枯的心灵之树会得到无比的营养。漫过女孩的羞赧,我仿佛看到那被爱情燃烧了的男子,他在河边唱着情歌,唱给在那采荇菜的美丽姑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样的仪式上,爱会庄重地神烛般地再一次照耀彼此的心空。

黄昏向这个村庄靠拢时,我离开了。在这个村庄即将离开视野的一刹那,我回望了,仿佛回望着故乡。

阳光照彻

车子从高处一旋一旋落到山谷时,我原以为该回那个天台城了。那时已是初夏的下午三四点钟,照拂在山麓的阳光已显出几分薄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由,按说这时的阳光许是热烈的,但我没有一点那种感觉,车子经过了蔽日的森森古木,即便来到阳光深处依旧感到有些寒意。我记得天台朋友老赵说,去高明寺,那是座千年古刹。车子就开过一个窄窄的山洞,一直朝前走。我有些纳闷。已经到了山麓了,还会有什么寺院?再说我对古寺与名刹,素来没有什么兴致,总觉得弥漫着一种神秘与玄虚的气息,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受不了。上午我们去了国清寺,久久缠绕在脑子里的那层浓雾般的神秘与玄奥,到了天台山山顶华顶山一个杜鹃花园,才让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致给置换出来。

开过一平坦的山垭口时,车子就一点一点往下坠了。路势陡峭且弯急,一路上已见山坡树木参天。我真的没有想到看似已是山麓之地竟然还有这样深深的幽冥的山壑。老赵说这高明寺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我一听就陷入了沉思。一千多年前,这条往深谷走的路是何等艰险。现在借助科技文明,免劳筋骨与体力,才轻松往下走。想想当时,那寺院里的立柱与飞檐又是如何得以安放;古寺中那一律的青幽石阶又是如何得以凿开并铺砌。我开始对这座高明寺有了兴致,它激活了我内心的许多东西。试想,在许多名刹争先恐后往山巅攀爬时,高明寺却一步一步往下走。攀爬峰峦终归是种炫耀吧,终归是种招摇吧,而往下隐,那是需要内心一种怎样的矜持与虚怀呢。

转了多少个急弯陡坡,我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车子停在高明寺时,我的心灵被震撼了,我抬头仰望,那原本平坦的山垭口,此时已成了高明寺要翘首的地方了,充满热力而宁静的阳光又一下子仿佛件袄子罩在了身上。寺院前那些阔叶树再高,那些古柏再浓密,也挡不住那阳光。

这座千年古刹,简洁、素朴和清静。寺内香客较少,即便见到几位也似乎不是香客,手中没有香烛,也没有一丝虚弱无力的乞求神灵的佑护状,大家都一脸恬静。到高明寺来游历,想必也是要有一种取下的姿态,也是要仗恃内心的那份安然。人们游历古寺,也大多喜好喧哗。我后来转了一圈,脑子果然清澈了许多。寺院的主人告诉我,高明寺坐落在天台山东部高明山麓,寺院布道为宗。寺院的山脊与山麓都是乔木参天,薜萝翳障。主人告诉我,当年这地方真的是麏麍居所,那些砍柴的放牧的都难于到达。我后来知道这座千年古刹名字的来由,它是以“日月二曜,常照临于其下,聚而不散”而得名。这何等了得,太阳与月亮会常常在这座古刹上聚而不散,难怪在其他地方阳光已照耀不到时,这里还是阳光普照。原来高明寺坐落在东西呈无比悠长而南北狭窄的山谷。我突然想,古寺的前辈们是多么智慧,他们内心一定是被阳光照彻了。一个人一生的姿态取下,是需要怎样的定力、理性甚至于一种禅智。我在高明寺转到快五点多时,阳光依然朗朗地照拂在古刹的飞檐与门楣上,照耀在寺宇、钟楼和禅堂上,照耀在我的内心。

五点半了,高明寺的阳光依旧那么安静而灼热,没有一丝寒意。我凝视着那轮悬在山口上的太阳,又远望东天边那弯钩月,再看看眼前这静谧的古寺。有时取下,然后张开怀抱,能吸纳所有能吸收的能量。物理学上就有一个聚光的原理,一个锅形状的东西,吸热最多之处不是最高的锅沿上,而是最低处的锅底。我去过许多建立在招人惹目的高山上的古寺,虽然阳光照拂,虽处风光得不得了的山巅,但因处高而招风,寒彻其实最早就从山顶开始。我去泰山,登上山顶,太阳无遮无拦,然而寒冷得不得了,因为大风呼啸地刮,以至于到了山顶几乎连几分钟都没呆就朝山脚奔跑,来到山脚时,阳光安抚着,身心俱暖。

我听到好些在高明寺游历的人说,这古刹的阳光真是怪,就是这么暖热。寻找阳光,这里真是一个难得的地方。我其实有一样的觉悟。安静而低处,总是阳光最能浸渗的。低处就会少遇飕飕的狂风,阳光便会安详而坚韧照射在人的身上。记得小时候,在寒冬里你要寻找一个晒太阳的人,十有八九在背风的低洼处总能找到。

进寺与出寺,都会被寺院入口处几个字吸住目光。一询问,寺院主人说,这是康有为亲笔所书。我后来清楚,康有为的到访可能是使这古寺最值得记住的。但透过历史弥漫的山岚,就一眼看穿,已是六十六岁的康有为来到这座古寺,许是为了寻求某种温暖,然而阳光却照彻不了他的内心。这是个太值得咀嚼的人物,三十岁时秉笔直书清帝,建议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以图中国的富强,内心一片阳光。但他来到高明寺时,已是垂暮之年,这时的康老先生一面虽主张变法,但又极力反对革命,对孔子的膜拜到了失去理性的地步,主张祭孔行跪拜礼,还竟然说出“中国人不拜天,又不拜孔,留此膝何为”的话。漠视真理,膝盖演变为奴才相的工具。一块激进的巨石,被时光打磨成了阻碍历史前进的绊脚石。离开高明寺后三年,康氏一命归天。阳光一直没能直抵他的心灵,许是康氏内心太狂躁了吧。

我久久地徜徉高明寺前的广场上,凝视着寺院两侧的古柏,那古柏有的有六七百年,黑绿黑绿,还有一侧是九棵钻天长的新柏,新柏站成一排,柏叶泛着浅绿。古柏与新柏在寺院前静静领受着阳光的照拂。它们仿佛某种寓意的符号。

离开古寺时,我回头一望,阳光韧韧地穿越了柏叶、婀娜多姿的竹叶,直打在我身上,心里浸透着温暖。那轮浑圆的日头还搁在山顶,仿佛一块不落的烙铁。

在高明寺,当内心淡然而安谧时,阳光一定会照彻。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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