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型资本政治:威权体制、资本理性与现代化
2009-08-25傅景亮
摘 要:东亚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在“二战“后采纳了资本制度和威权体制,二者之间的结合是基于现代化的历史要求,威权体制、资本理性和现代化构成了东亚型资本政治形态。由于现代化内含着发展的逻辑,由此造成威权体制与资本理性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最终造成“硬威权主义”向“软威权主义”转变。
关键词:东亚;资本政治;威权体制;资本理性;现代化
中图分类号:D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10X(2009)04-0062-04
东亚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在“二战”之后普遍建立了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而在政治形态方面则建立了威权体制。所谓威权体制是指:“具有责任不分明的有限的政治多元主义;没有一套提炼过的政治意识形态,但有相当清楚的特殊心态;除了某一发展时期之外,没有广泛深入的政治动员;威权领袖个人(或有时是由少数人组成的集团)的权力行使虽然不受限制,但实际上却是在完全可预测的范围之内。”[1]资本制度和威权体制在东亚实现了有机的结合,二者之间的关联点则是现代化的历史背景和使命,威权体制、资本制度和现代化构成了东亚资本政治形态的基本内容和发展逻辑。
随着现代化的进展以及世界环境的变迁,东亚型资本政治在制度和结构两个方面的张力愈益明显,由此推动了威权体制的转型。后者的转型对资本政治又产生推动力,东亚威权体制及其资本政治的变迁是现代化的内在要求。从根本上说,东亚威权体制下的资本政治张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由于东亚作为发展中国家或地区,都是从一种不发达的殖民状态而来,因而造成这些国家或地区资本成为一种稀缺资源,资本稀缺既造成资本强势,又使之成为社会竞争的对象,政治制度化程度低使得资本竞争无序化;另一方面,东亚从传统社会脱胎而来,传统因素必然影响和渗透到东亚资本政治体系中,使得资本政治这种现代政治形态兼具传统与现代两种因素,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无法得到有效解决必然导致内部张力。资本稀缺和传统与现代的二重性造成了资本政治的张力,但是这二者又通过一些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即威权体制、资本理性和发展逻辑三者之间的协作与冲突。
一、威权体制及其权力规则
威权体制有其自身的统治规律,按照既定的权力规则运行,体现为一种威权主义的逻辑。威权主义的逻辑既体现了政治权力的一般性,又说明了政治权力在不同的政治形态中具有的独特性。
威权体制所体现的政治权力具有一般性:
一是威权体制权力的延展性。权力具有不断扩展的趋势,特别是当权力所拥有的资源不断增长,其对立面的制约力下降。权力的延展性从本质上讲是由权力的阶级性所决定的,权力具有阶级性,统治阶级的利益总是通过各种形式在权力关系中体现出来,统治阶级为了维护和扩大其阶级利益,必然不失时机地扩展其权力。东亚威权体制是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资产阶级要求发展资本的权益直接影响其权力方面,即要求不断扩展其权力。威权体制权力的延展性也为威权统治的强人统治特征所影响,东亚的威权逻辑体现为具有超强个人魅力的领袖主导着政治的发展,强人统治不只是基于阶级利益的需要,也由个人的权力欲所主宰。威权政体权力的延展性的一个直接后果是,威权体制直接介入资本逻辑中,即通过政治权力干预资本的产生和发展。威权体制介入资本逻辑反过来又促进其权力的扩大,一方面,威权体制通过对资本的扶植,促进了经济发展,提高了其合法性基础;另一方面,威权体制干涉资本与市场的行为,本身就是权力扩大和权力基础增强的表现。威权体制与资本实际上形成了一种互惠体系,但是这种互惠体系是以排斥其他阶级和阶层的利益为前提的,当其他阶级、阶层享受不到经济发展带来的福利时,威权体制权力的不断扩大必然遭到来自社会大众的反对,由此造成其合法性危机。
二是威权体制权力的等级性和集中性。威权体制权力的等级性表现在政治权力自身的结构安排和社会阶层在政治权力体系中的位置。从政治权力自身的结构看,统治阶级内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权力交易,此种交易并非平等公正的,而是按照不同成员拥有资源的多寡和权力大小进行的。政治权力在统治阶级内部的分配直接外在的表现形式就是政党权力的大小、议会席位的多寡和官僚科层制的安排。从社会阶层在政治权力体系中的位置看,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具有不同的权力资源,前者基本上处于较高等级,而后者则处于权力的中下层。因此,我们可以说,威权体制形成了一种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威权体制的金字塔结构还表现在其权力的集中性方面:一则威权体制的权力集中在强人领袖手中,威权统治者具有巨大的权力资源,特别是以军队为暴力基础;二则政府权力远远大于议会权力和司法权力,议会权力和司法权力服从于强人领袖及其官僚体系;三则政治权力集中于中央,地方权力弱小,东亚型威权体制秉持了东亚传统社会的“大一统”理念,采取的是集中制的国家结构形式,地方自治权力非常弱小。
三是政治权力的自主性。政治权力的自主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政府的自主性,政府在制定和执行公共政策的过程中不受某些社会阶级和阶层的影响;另一方面表现在政治机构的自主性方面,即该政治机构是否具有有别于其他机构和社会势力的自身利益和价值[2](P19)。对于东亚型的威权体制而言,特别是以中国台湾省和韩国的发展型政府而言,政治权力的自主性保证了政府政策的客观和公正,有助于工业化的发展。但是,东亚型威权体制的政治机构的自主性却慢慢形成了有别于社会的自利集团和机构,政治机构的自利性严重损害了公共利益。以腐败为例,韩国官僚机构的腐败在威权体制末期愈演愈烈,最终促进了威权体制的崩溃。
东亚型威权体制除具备政治权力的一般性外,还具有自身的特征,即传统专制因素与现代民主体制的混合特性。东亚的威权体制是一种过渡的政治形态,它接受了西方式的民主体制,建立了总统制(如韩国)或议会内阁制(如泰国),选举也在地方和中央层面发展起来。政治制度的设计是特定的历史情境的产物。西方式的民主体制是与西方的民主法治传统、自治的城市和成熟的市民社会相联系的。这些都是东方社会所不具备的,也就是说,东方社会缺乏民主生长的土壤。东亚社会的帝制传统即专制集权传统有着自我生长的根基,一方面是政治体系内部的分散和冲突使得集权专制成为必要,另一方面民主试验都不同程度的以失败而告终,专制集权在战后的东亚社会似乎更有必要。但是,东亚处于现代世界的边缘,必须接受现代民主的理念和制度,这样才能够支撑威权体制。由此得知,威权体制的传统与现代因素的混合也为其解体暗藏了根基。
二、资本理性与资本逻辑
所谓资本的逻辑主要是指资本的理性化,也就是资本的计算能力,即资本以“投入-产出”为计算方式,以效益最大化为目的。资本理性是基于资本增值的需要,是资本自身的能力,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天生就具有增值的能力和需要。资本理性为了增值的需要往往会采取各种方式,且常常忽略其他方面的利益。由此决定了资本理性的特点:一是手段性,资本增值既是目的又是手段,而且更多是一种手段;二是非人格性,资本理性往往以物为手段和目的,在该过程中作为主体的人往往发生异化;三是价值性,资本理性的价值是以其自身利益作为价值的最大化形式;四是非理性,资本理性发展到极限就会走向其负面。
资本理性体现了一种现代性,资本积累是工业化的基本前提,资本体系造就了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结构安排。资本成为社会的价值体系,资本必然与政治发生关系,换言之,资本进入政治体系中具有其合理性,政治介入资本的制度安排中同样具有其合理性。由于资本理性所体现的资本逻辑,资本视政治为手段,借助于政治力量获得更多的价值,而不是单纯的资本增值。因此,所谓资本政治就是以资本利益为基础的制度结构安排。
东亚威权体制下的资本能构筑以其利益为基础的制度结构安排吗?这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资本产生的条件,二是资本自身的力量,三是威权体制的权能。
对于东亚地区而言,资本先天不足。一方面,缺乏现代资本。现代资本就是基本的技术、基础设施等,这些可以用货币的形式估算。二战后的东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虽然经历了工业化的初步阶段,资本仍然严重匮乏。早期的西欧国家通过海外殖民的形式获取了大量的黄金白银和原料供应,东亚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不可能去剥夺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资源,而是面临着新殖民主义的剥夺。现代资本缺乏,依靠资本自身的发展积累资本,或者说依靠自由资本的形式积累资本显然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政府(当局)通过政策手段在国内积累资本。另一方面,现代资本产生的基础薄弱。现代资本产生的基础主要是指市场环境和制度建设,东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市场具有先天的缺陷:全国范围内的市场还没有完全统一起来,市场分割的现象依然存在,市场秩序混乱,没有完整的法律法规对市场进行规约,市场的主体力量薄弱,不能主导市场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不可能自然而然地获得发展,资本只有在其他力量的扶植下才能获得真正的发展,这个外部力量就是威权政府。
资本自身同样也存在问题。由于拥有量和社会基础薄弱,资本具有一种依附性,无法形成一种真正自主的社会力量。东亚地区的资本在自发性、自主性和自治性方面存在严重的缺陷。从其自发性来看,商人和作坊在封建社会就已经非常繁多,经历了殖民的过程,尽管一些现代化的工厂和企业兴建起来,但是传统的商人和作坊仍然居多数,以此可以判断出,现代资本自发性不足,既没有充足的资本和技术,也没有有力的政策支撑,现代资本难以脱颖而出。从其自主性方面看,东亚地区的资本具有一种依附性,资本依附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如资本相对于威权统治者的依附地位,民族资本相对于国外资本的依附地位,以及在某些国家和地区,例如菲律宾,资本相对于国内其他势力(在菲律宾是地主贵族)的依附地位。从其自治性方面看,相对于早期西欧城市兴起后市民社会的成熟和壮大而言,东亚地区的市民社会软弱,存在根本性的缺陷。东亚地区的市民社会在二战之后多数都处于萌芽状态,市民社会势单力微,市民社会的内部规则不健全,资本力量作为市民社会的一部分因而自治性差。
相对于资本而言,威权体制则具有强大的权能,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中,威权统治者填补了权力的真空,因而扮演了现代化的领导者的角色[3]。威权体制的强大是以国家的暴力基础为后盾,采取了传统社会的专制手段和方式。威权体制强大的权能,对于资本发展而言具有有利的一面:一是威权体制通过其强大的权能能够集聚国(地区)内的资源,资源的集中和优化配置是资本发展的需要;二是威权体制通过现代官僚体系能够制定和执行有利于资本发展的政策;三是威权体制往往通过社会动员的方式进行政策的执行和灌输,既保证了政策的通达,又能够让人们清楚资本的作用,发挥了政治社会化的作用。正是在这种条件下,资本逻辑的作用得以体现,资本依托威权体制,因而构成了威权体制下的资本政治模式。
资本逻辑还表现在阶级逻辑方面。资本逻辑表明社会占主导地位的经济体系,即以资本为主的生产方式。按照马克思的阶级方法,资本逻辑也是资本所有者(即资产阶级)与劳动力(即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和博弈的过程,因而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为阶级逻辑。实际上,资本所有者与劳动力是一对矛盾统一体,即二者的存在具有相互依托的一面,另外还具有矛盾和斗争的一面,矛盾和斗争是由资本自身的性质决定的。但是在一定历史时期,阶级之间的冲突和斗争可能表现并不明显,尤其是阶级之间的斗争往往将矛盾的焦点集中在统治者身上。在东亚威权体制下即是如此,资本所有者与劳动力之间的博弈关系更多体现为大众与威权体制之间的关系,资本逻辑所体现的阶级逻辑以政治的形式表现出来。
此外,资本理性具有一定的限度,而资本理性化的极限是导致资本的非理性化。资本的非理性化主要表现为资本的权力化和权力的资本化。前者是指拥有资本可以转换为权力的享有者,即资本对于公共权力的侵蚀。资本进入权力体系获得了一种优先权,财产所有人具有了政治的“特权”,既可以影响政府公共权力,亦可对社会形成某种强势。后者则是指公共权力的异化,即以公共性为原则的权力成为官员谋取私利的手段,权力的资本化导致威权政府公共性危机[4]。资本的非理性化的后果之一是威权体制中腐败盛行,严重影响经济发展,也加重威权体制的合法性危机。
三、现代化与发展逻辑
资本是现代性的产物,威权体制代表了现代化的领导者。现代化体现了发展的逻辑,即发展首先就是工业化的发展,其次是其他方面的发展。工业化的发展和深入必然使得资本权能获得巨大的发展,基于资本理性的需要,资本权能的发展又必然要求其摆脱威权体制的束缚,获得更大的自主权。正如伊万•贝林所指出的:“国家资助的工业化导致威权国家‘发展的困境。一旦国家拥有一个发展的逻辑,从其本质而言,它就陷入了自我约束。依靠对工业化的支持和扶助,国家培育了社会力量的发展,后者最终会集聚充足的权力挑战它并且将政策责任强加于它。”[5]
因此,资本在发轫之初处于依附地位是基于资本理性的需要,当资本在工业化的推动下获得了发展,开始摆脱依附地位,也是基于资本理性的需要。威权体制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成为现代化的领导者,一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权能,另一方面承担起发展资本的历史使命。威权体制的权能和使命却在发展的临界点上产生了冲突,即威权体制扶植下的资本获得了自主性资源,这表现在资本规模增长、市场体系不断完善、经济社会的能量增大。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不再满足于依靠传统的方式进入政治体系中,而是希望通过民主政治制度介入政治过程中,也就是充分发挥现代政治制度的作用和功能,如政党制度和议会制度。
以中国的台湾省为例。台湾在国民党初来乍到之际,虽然有随国民党而来的大陆资本,但对于工业化的发展却是远远不够。不仅如此,大陆资本大部分转化为国民党的党营资本和公营资本,台湾的民间资本极度匮乏。美国当时给予了台湾大量的援助,这些资本的配置权掌握在国民党手中,因而与国民党威权体制关系如何就决定了能否获得充足的资本。国民党威权体制汲取在大陆失败的教训,逐渐转向以工业化发展为基本任务。台湾资本的发展是在国民党威权体制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随着台湾资本羽翼渐丰,台湾的资本特别是体制外的中小资本开始挑战威权体制。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国民党的威权体制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蒋经国主动求变,逐渐由硬威权主义转向软威权主义。这一方面是基于资本力量增长、威权体制权能降低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发展的原因。工业化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工业化带来的社会经济变革则要求进一步的发展,因此造成了资本政治内在的张力。
现代化蕴含着发展逻辑:一是现代化要求全面的发展,即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和谐发展;二是现代化的发展又有其规律和次序,以工业化为核心的经济发展是首要选择,由经济发展带动其他方面的发展;三是现代化发展本身就是一个冲突和矛盾的过程,正如亨廷顿所言,现代化过程充满了动乱[2](P38)。现代化所体现的发展逻辑在威权体制与资本理性二者关系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在此意义上,东亚威权体制下资本政治的危机是基于现代化的发展逻辑。
四、总结
威权体制、资本理性与发展逻辑决定了资本政治结构和制度的内在张力。在威权体制最初阶段,资本处于弱势地位,威权体制非常“强硬”,表现为一种“硬威权主义”,资本的发展需要威权体制的扶持。在该阶段,政治对资本起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威权体制的政策影响和决定了资本的发展模式。资本在威权体制的扶植下慢慢发展起来,经过一段时期的发展,资本权能增长,资本在威权政府体制内和体制外都迅速增长起来,体制内的资本向自主的方向发展,而体制外的资本则成为市民社会的主导力量,或者说体制外的资本衍生的因素构成了市民社会的基础。在这种情况下,体制内外的资本都向威权体制发起了直接的挑战,威权体制四面楚歌,遭遇到体制内外的挑战,以及来自异域的压制,威权体制不得不发生变化,即从硬威权转向软威权,这也就为威权体制向民主化转型提供了契机。
参考文献:
[1]LINZ,JUAN L.An Authoritarian Regime:The Case of Spain[M]//ERICALLARDT,YRJOLITTUNEN.Cleavages,Ideologies and Party Systems. Helsinki:Westernmarck Society,1964:255.
[2][美]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北京:三联书店,1989.
[3][美]布莱克.现代化的动力[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99-104.
[4]许耀桐,傅景亮.当代中国公共性转型研究[J].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07,(4).
[5]EVABELLIN.Stalled Democracy:Capital,Labor,and the Paradox of State-Sponsored Development[M].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2:4.
责任编辑:张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