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四题

宗利华

[主编读稿]自古有言：好人有好报。《宋以柱》这篇小说也是说了这个道理。宋以柱因为一次行善，导致后来好运不断看似偶然和刻意安排，但是仔细品读，却又不尽然。小说的悬念在一面镜子，一面塑料尧的镜子如何成为一面闪闪发光的黄金镜子。

《方子鱼》用荒诞离奇的情节，把一个游戏贯穿两个人的大半生，或悲或喜，让人颇发感慨：游戏有游戏的规则，有时候也不能不当真!

《秋菊》讲述的是老掉牙的故事：男人有钱就变坏。但我们还是从小说中读到了作者的憎恨，尽管作者笔下有点狠。小说中，秋菊是仙也是鬼，她助力男人发达，也最终杀死背叛自己的男人。在人与鬼的较量中，鬼战胜了人，这也验证了有人怕鬼的根源：心中有鬼，才怕鬼敲门。

所谓人各有命，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只是有人不愿面对，钟乐乐是在现实的碰壁中才领悟到的。仲乐乐最后说的那句“狗屁”虽带有悲观消极，但是他在现实磨砺后的醒悟，是一种理性的回归，因而具有了现实意义。

宋以柱

宋以柱是我高中同学，出生在沂源县沂河岸边一个小镇。其祖上几代多有饱读诗书之士，有的做过乡绅，有的教过私塾，都是文化人，家里做事儿就挺讲究。宋以柱幼时，家里人在一笸箩内摆了钢笔、木头枪、硬币等物让他抓。这娃儿眼睛一亮，嘴角露出笑容，向那堆宝贝爬去。一家人在四周大呼小叫，以示鼓励。不料，他路线一转，闪过那笸箩，却朝床头一面小镜子而去。众人正在惊愕，他已把镜子抓在手中。

据说，其祖父顿时叹口气，皱着眉头，背着手走出房门。

果然，自此后，宋以柱尤以喜欢洁净闻名乡里。冬天，别的孩子袖口都黑乎乎的，他的呢，虽然旧，但很干净。别人用过的课本就像被狗撕猫咬过，他小学五年所有课本都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箱子里，像是没用过。他人缘好，性格温润，不与人争斗。小学放了学，与路边放牛的闲聊到月上柳梢头。

当年，我们在悦庄镇读高中。学校在镇子西北角。西边隔着一条河，有一片阔地，就是大集。每隔五天，人山人海。四周几个村子的人都聚到这里，卖东西，买东西，也有不卖不买的，纯粹凑热闹。我们属于后者。当然，有时候会坐在小摊上，吆喝一碗豆腐脑，几根油条，就是一顿奢侈的午餐。

那天宋以柱点了油条豆腐脑之后，坐下来，摘掉眼镜，从兜内掏出纸来正要擦，眼前忽然多了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低下头贴近去盯看半天。才明白那是一只手，掌心向上，五指分开。沿着那只手，陆续看到曝出棉花的袄袖子，带花纹的补丁。贴在肩膀那儿的一片芹菜叶，猛一看是白颜色仔细看却是黑颜色的围巾，杂草一样的胡子，一片黑一片红的脸，漆黑漆黑的眼珠儿。——原来是一个要饭的。

“吓我一跳!”宋以柱慢慢戴上眼镜。要饭的嘿嘿一笑，牙齿倒还算白。

“我点的油条，还没上呢。”

“那我能不能坐下和你一起吃?”

宋以柱看他一眼：“那就坐下吧。”要饭的毫不客气，回头喊：“三碗豆腐脑，一斤油条!”宋以柱一摆手：“我看看钱够不够。”

“我算过，你兜里的钱正好。”

宋以柱点点钱，果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吃惊地抬起头。俩人吃完，要饭的拿袄袖子擦擦嘴巴，突然说了一句话，把宋以柱又吓一跳：“哪天晚上有空?我请你。”

宋以柱好半天才说：“爷们，有钱得省着花。”

“老弟，看不起我!?”

“一顿饭，不值得你那样。”

“那就今晚，你留着肚子，下课后我带你去吃好的。”

宋以柱点头说行，心里却乐，五更半夜的谁家饭馆还开啊?

当晚自习课后，宋以柱回宿舍躺下，却反复睡不着。心道，君子一言，答应的事儿就该做到啊。于是他悄悄下床，溜出宿舍，爬墙而出校园，砰地一落地，坏了!鼻梁上顿时空空如也。他蹲下身来，满地去摸。

有个声音说：“别找了。以后用不着了。”

宋以柱一下站起身来!没想到，不戴眼镜在月光下居然把眼前那人看得毛发分明。是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没等他开口，那人说：“走，去吃大餐。”

宋以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人挥一挥手，从操场东边悄无声息跑来一架四匹马拉的车。两人上车，驾车人啪一声甩响鞭子。只感觉耳边呼呼生风，转眼功夫一个声音说：“主人，请下车!”一开车门，立刻传来一声高昂的女高音。多年以后，宋以柱才明白那是德国音乐家瓦格纳著名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二联《女武神》。一边一个身着燕尾服的男子，同时弯腰拉开大门。往里走，又两人重复这一动作，一连进五六道门，才是一张硕大的桌子。那人先在一头说：“请坐!”然后，绕过去坐在另一头，举起双手，啪地一下，一摆溜穿白色礼服的人鱼贯而入，却悄无声息。不一会儿，桌子上的菜如山峦起伏。

宋以柱闭着嘴，一言不发。

那人说：“兄弟，想吃什么尽管说!只要你能说出个名堂，马上就有。”宋以柱慢慢站起来，放眼望去，半晌才说：“吃!傻子才不吃!”

许多年以后。宋以柱仍能清晰回忆起那幸福的一幕一幕。

我们几个同学，如听天书。听罢，笑嘻嘻地看着他。

“从那以后，我就遇到一连串的稀奇古怪的事儿。老宗你是知道的，我那时候近视得快成个瞎子!现在，我连你几根眉毛都能数清楚。那年高考，语文、数学题，此前我在梦里都做过，清清楚楚的。那时候我在班里不算学习好的，可第一次高考我考了全校第一，居然上了本科。”

我们仍看着他笑。

宋以柱急了，挽挽袖子：“你们看，这面镜子我从来没拿出来过，因为我怕会暴露我的个人隐私!可你们知道吗?当年我抓的那面镜子，是白色塑料外壳的。要饭的告诉我，我知道你小时候什么都不抓，却偏偏要一面镜子。你爷爷当时想，这小子将来一定是个花花公子!那镜子，就在你家北屋东北角的一个柜子里，用布包着。你回去找出来看看。星期六，我一回家，就对母亲说，我摸的那面镜子呢?母亲说，早忘了藏哪儿了。我说我知道。然后直冲目标而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说着，宋以柱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慢慢地打开。

这次我们是真吃惊了!

那是一面闪闪发光的黄金镜子!

方子鱼

方子鱼籍贯山东桓台，生于马踏湖边一个巴掌大的小村子。那时的马踏湖虽然称作湖，却无大面积水域，净是些沟沟叉叉、彼此勾连的水道。遮挡那些水道的，则是四周茫茫阔阔的芦苇荡。

那年方子鱼八岁，与父母荡小舟去芦苇间一片地里收棉花。他玩得兴起，跟着一只蛐蛐儿钻进了芦苇荡，等意识到走得太远，再回头，找不到路了。惊恐四顾下，只听得芦苇叶片沙沙擦动，呼喊父母也不见回应。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像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不料越走越深越走越凄静，胳膊、脸上被苇叶划破好几道口子，都不觉得疼。后来，方子鱼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暮色终于拢上来，四周无声无息。他大着胆子站起来，继续闷着头走。好半天过后，忽然看到前面有灯光!

灯光是从一间茅草屋窗口透出的，可映见四周围着篱笆的小院儿。方子鱼推开栅栏门，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叫!他吓得立住脚，却见门口人影一闪，

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女孩朝外一瞧，又扭回头：“奶奶，是个小孩儿!”

“让他进来呀!”一个沙哑的声音。

女孩朝他挥动小手：“来吧，来呀!”

方子鱼进了屋。门侧有一火炉，一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烧水，她抬头眯眼端详他半天，说：“丫头，给小哥哥倒杯红糖水。”

女孩一撇嘴：“为啥我要喊他哥哥?”不一会儿，她端一杯水来递与方子鱼。只见她面色莹润，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唇边有一小黑痣，嘴角动它也动。

“你是谁家的孩子?”老奶奶问。方子鱼说了父亲名字，老奶奶摇头，又说了村子名，还是摇头。小姑娘说：“看他这傻样儿，怕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丫头，怎么跟客人说话啊?”老奶奶又问：“孩子。你住在什么地方?”

“就湖边那个村子。”

“什么湖呀?”

“马踏湖。”

“哪有马踏湖啊?”老奶奶嘟囔着，“这里只有白洋淀。你迷路了。今晚，就睡在这里吧。”

“奶奶，我不跟生人睡在一起。”女孩说。

“他不是陌生人，丫头。”

吃罢饭，女孩悄悄向方子鱼使个眼色，俩人出了屋子。月亮升起来，湖面一片静。女孩儿说：“带你去个好地方。”两人沿一条小径，踩着一地月色而去。不一会儿。闪出一片大荷塘，有一架木桥蜿蜒其间。方子鱼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荷叶、荷花，顿时一声惊呼。女孩伸手揪两片荷叶，给方子鱼一片，另一片扣在自己头上，突然说：“我们玩儿个游戏好不好?”

“玩儿什么呢?”

“我做你的新娘子。”女孩扭过身子，低了低头。

“不玩儿!丢死人。”

“什么?”女孩提高声音，“你，你?我不好看吗?”

“不是。反正，我不喜欢做这个游戏。”

女孩把脸靠近一点：“呀，脸红了啊?”然后一扭身，“哼，谁稀罕你呀，长得跟头笨驴一样。”她站在木桥中间，哼起了歌子。方子鱼听不懂，但觉得好玩儿，他伸手采两朵荷花，走过去：“那你说，这游戏怎么玩儿?”

女孩停了歌声，想了一会儿：“你得先亲我一下。人家都这样的。”

方子鱼挠挠后脑勺，好半天才凑过去，在女孩脸上亲了一口。

“不行，要这儿。”女孩抬起下巴，伸过嘴巴来。

方子鱼靠近她小嘴的时候，却看到那颗黑痣，遂扑哧一笑。女孩气得跺脚：“你怎么这样呢?你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了。”说完，就往回跑去。

“喂。喂，你叫什么啊?”

“丫头才不告诉你呢!”女孩的声音隔了流淌的月光传来。

当夜，丫头和方子鱼在一个被窝，睡在里面，老奶奶在外面。方子鱼悄声说：“对不起哦。那我就亲你一下!”

丫头扭过头，背靠他：“想得倒美!”

次日一早，方子鱼听到有人喊自己，忽一下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麦秸垛旁边!“你真是鱼儿!好孩子，你去哪儿啦?”居然是自己的母亲!方子鱼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如梦。

村里好多人都跑来瞧他。听他说完，一个个都摇起脑袋。“白洋淀?那可是河北呀!”

“这孩子明明是去年这时候丢的嘛。”

可方子鱼对发生的一切深信不疑。桓台又称建筑之乡，无数个工程队遍布全国。方子鱼逐渐成人，连考两次都没考中大学，于是回乡做了建筑工人。走南闯北之际，他每年都要去一次白洋淀。第一次去，果然找到了那片荷塘，一模一样!却怎么也找不到茅草屋和它的主人。

四十岁那年，方子鱼做了一家建筑公司老总。但他始终未娶，且从不近女色。所有人都以为奇。

那年夏，在北京一栋刚竣工的楼上，方子鱼正站在三十二楼的窗边，打量如昼的夜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面有人，进去看看!”

方子鱼扭回头，顿时目瞪口呆!

两个女人中的其中一个，也愣住了!

方子鱼慢慢站起来，向那女人走去，俩人目光自始至终在一条线上。走近后，方子鱼不由自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女人嘴角那颗痣。方子鱼说：“丫头，我找了你三十二年!”

“我们玩儿个游戏好不好?”好半天，女人嘴唇和声音都在发抖。

方子鱼摇头。女人呼地一下，抡起皮包打他：“你混，难道我不好看?”

方子鱼说：“我不想玩游戏。我要真的。”

秋菊

桓台县城所在地，叫索镇。城中心有一少海公园。公园西北角，人工挖出一湖，湖边苇草纵横。所挖之土自然形成一座小山。园林设计者取其走势，设石凳，铺石级，起楼阁，宛然成一小岛。因所处地幽静，景色怡人。因此，每至夏夜，成双成对者，此起彼伏。

老耿系一建筑公司老总。由于累债逼身，越想越走投无路，遂带一巨瓶安眠药，在一个深秋夜晚，驾车出门，最后确定公园小山顶的一处凉亭为最佳自杀地点。他黯然神伤行至山顶，回过头，目睹满城灯火，突然泪流两行。良久，他掏出手机，打算跟一情人告别。然响了半天，接电话的却是一男人。老耿一惊!问对方是谁?对方反问他是谁。相持半天，彼此扣掉。老耿益发觉得世事苍凉。遂叹口气，左手倒水，右手倒安眠药，一边喉结在动，一边呜咽成声。服完后，老耿正想将水瓶扔到山下，犹豫一下，又转回身，轻轻放进一边的垃圾桶。迷迷糊糊中，老耿听到一声叹息。

醒来，却发现在医院里。医生告诉他，是一女子驾车将他送来的。

住院期间，老耿孤身一人。年龄小他数岁的妻子，一次也未出现。老耿常嘴唇紧咬被角，欲哭无泪。倒有一朋友来看他，几句场面话说完，却说：“你开的那车，还值几个钱，不如先抵给我吧?”老耿看他半天，嘿地一笑，把车钥匙递给他。

出院后。讨债电话不断，老耿索性关了机。他乘公交车来到市区张店。走进一大厦前，一个没有双腿的乞丐，伸一个破碗冲着他。老耿将钱包拿出来，想也没想就放在碗里。来到大厦顶层，老耿附视下去。但见往来车辆如虫，行人如蚁。老耿闭上眼睛，大鸟般纵身一跃!

但那只大鸟被几根电线嘭地弹了一下，又莫名其妙遇到一个探出的广告牌，穿行而过，居然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电线!后来，消防队员来把老耿从电线里拉出来。

坐在医院的躺椅上，老耿的手机响。一条短信。“你打算什么时候死第三次?”老耿呼地一下站起来，突然意识到手机早在一周前就欠费停机，而且，已好几天没开机。他回到：“你是谁?干嘛要救我?”

“我叫秋菊。我救你是一时心血来潮。”

“你救不了我。”

“那不行，我既然救你你就不能死。”

老耿哧地一声笑。“你在哪儿?我想见到你。”

“我很丑，会吓着你。”

“我不在乎。”

“我就在门口。”

老耿跑出乱糟糟的医院大厅，在门口看到一个满脸雀斑胖胖的中年妇女。冲他微笑：“我就是秋菊。”老耿一愣，然后也笑了。女人问：“是不是很失望啊?”

“怎么会呢?我很感激你，可你不该救我。”

“为这点债务，就不想活啦，还像个男人?”

老耿无语。

“一年之后，你所有债务都会还清。”

老耿眼睛一亮：“真的?”

回家后，老耿与妻子离婚。此后他的建筑公司生意犹如神助，接连做了几个大楼盘。一年后的一天，老耿给女人电话：“嫁给我好吗?”

“我这么丑。你不嫌弃吗?”

“你比所有女人都漂亮。”

以老耿的意思，他要大张旗鼓迎娶秋菊。秋菊不愿意。秋菊说：“我在第一次见你的地方等你，你骑自行车来接我。”老耿骑着一辆哗啦哗啦响的自行车，去少海公园山上的凉亭，接回了他的新娘。秋菊嫁给老耿后，一心一意做家庭妇女。从乡下接来公婆，伺候老耿的一双儿女，把老耿收拾得光光鲜鲜。老耿家里无牵挂，生意上更日见起色。

突有一天，秋菊面带愁容。老耿询问半天，她才说：“我既老，又丑。你已经对我厌倦了。”

“怎么这么说呢?”老耿反问。

“今天你在办公室干的事儿，让我很伤心。”

老耿立刻冒出一身冷汗，原来办公室新招一漂亮女大学生。上午，老耿一见到她，就眼睛一亮。女孩及时地捕捉到老耿的眼光。俩人对视半天。

“难道，我连看别的女人一眼也不行?”

“老耿，你骗得了天下女人，可骗不了我。明天中午，她会主动敲你的门。”

果然，次日中午，老耿正在卧室午休，有人敲门。老耿六神无主，只觉得秋菊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她。但老耿还是问：“谁呀?”

女孩的声音：“老板，是我。”

老耿仰面向天，半天才说：“我睡了。上班后再来吧。”

自此，老耿总感觉自己一举一动，都在秋菊视线之下。他越想越觉得恐怖。这女人到底是鬼啊还是狐仙?

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就在那天晚上，老耿回到家，每个房间都找不到人。最后来到卧室。视线突然被墙上的结婚照吸引过去。照片上，他身边的秋菊完全换了样子，居然是办公室刚来的那个女孩儿!他正在端详，手机响起，秋菊的短信：“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想杀死我!”

从那以后，秋菊再也没有出现在老耿的视线。

一年后的一天，警方在少海公园的山顶凉亭发现了老耿的尸体。一名警察边翻看老耿的手机边说：“咦?秋菊是谁?老耿的老婆不是叫安美丽吗?”另一个警察说：“这年头，哪个大老板没几个情人?”

钟乐乐

周村，号称天下第一村，旧时以丝绸、织染业名闻天下，客商往来如织，遂又被称作早码头。钟乐乐的父亲就是一个绸布商。因钟乐乐少时一听丝竹声就舞之蹈之，父亲本想他继承衣钵，瞧此景况怕扼杀了一位音乐天才，就取名乐乐，意思是让他从音乐中获得快乐。

起初，钟乐乐的确显示出音乐方面的天赋。不管学校里晚会，还是区里搞文化活动，常常登台，吹拉弹唱都能行，宛然一小明星。上了初中，却突然对音乐不感兴趣。父亲一开始还强扭黄瓜，后来就一声叹息，听之任之。却又不料，高中时他的音乐细胞又开始沸腾了。忽一日，在其父经商的周村老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从门板前探出头去，只见钟乐乐一袭又长又红的头发，怀抱一把吉他，站在老街中央，大幅度扭动着屁股。一帮差不多装束的男女，在他周围，又是跳又是唱。钟父大怒，抄起一把铜尺就奔出去!一时间，周村老街上，由南至北，鸡飞狗跳，真是热闹。

高中毕业，其父费尽周折将他送进一所职业学院。还没读完，钟乐乐就声称，打死也不去啦!跟父亲拧着脖子吵半天，一伸手：“给我钱，我去北京发展。”其父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十根手指，一起抖了半天，发出一声吼：“呸!除非我死了!”但母亲是疼儿子的。私下里，塞给钟乐乐一张卡，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啊，钱可得省着花，过不下去就回来。啊!”

钟乐乐就去了北京。北京果然大。比之长安街，周村老街算个屁?钟乐乐抱着那把吉他，长发飘飘，大发感慨。可在北京飘了一周，一算计钞票，慌了。于是，转移到地下室。之后遍寻工作未果，遂出现在地铁入口出，面前摆着一个大包，上面放着几枚硬币，几张纸票。

有个大眼睛大嘴巴的女孩儿，连续几天在他面前听。后来一天，说：“跟我走吧!”“去哪儿?”钟乐乐问。“我让你跟我走!”女孩眼睛更大了。钟乐乐就背起包跟了女孩走。女孩进了一家酒吧。进门就跟人介绍：“这是我弟!”

大家都喊女孩童姐。钟乐乐也跟着喊童姐。童姐是这家酒吧乐队的主唱，经她介绍，钟乐乐留了下来。

对钟乐乐来说，童姐是一个谜。除晚上能在酒吧见到，别的时间杳无音讯。童姐从不告诉钟乐乐她的联系方式，别人也说不上来。一段时间过后，钟乐乐开始喜欢坐在一角，默默注视着唱歌的童姐，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有天晚上，他居然走了神，指上的节奏有点乱。演出结束回到后台，童姐直奔他来，一句话不说抬手给他一巴掌：“臭小子，你想干嘛?”钟乐乐嘴唇动着，突然说：“我爱上你了!”童姐抬手摸摸他的脸，盯了他看：“你拿什么爱我?”然后转身就走。钟乐乐突然喊：“拿我的心!”

童姐一愣，却没有回头。

晚些时候，老板突然喊钟乐乐到办公室，笑眯眯地问：“乐乐，还想在北京混吗?”钟乐乐迷惑不解。老板靠近了，双手摁着他双肩。突然用膝盖顶向他腹部!随后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接着转身抓起桌子上几张钞票，唰地一下扔过来：“拿上你的钞票，给我滚蛋!”钟乐乐呆愣片刻，嚎叫一声，猛地扑向对方。老板起初冷笑，后来惊慌，再后来大声叫喊。钟乐乐被两条汉子架到大街上。

第二天傍晚，钟乐乐正躺在床上，有人敲门。童姐一推门径直进来，放下一个大箱子，呼哧呼哧直喘半天：“小子，为了你，我也没地方去了。”

从那以后，在酒吧，歌厅，广场，地铁等很多地方。都出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身影。男孩抱一把吉他，女孩边跳边唱。有时，他们在闹市间旁若无人紧紧拥抱着吻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童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忧郁地看着钟乐乐：“我们将面临一个重大选择。”钟乐乐稍稍一愣。童姐看着他：“我想要个家，安安心心地养你的孩子。你有你的老街。那是你的也是你孩子的根。”

“不，我不能回头!孩子我们要，必须要!我出去挣钱!我养活你们!”

童姐眼里有了泪水。

可有一天，钟乐乐回家后，发现童姐不见了，留了一张纸条：“你会找到我的。”钟乐乐发疯似的四处找，却一直没找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钟乐乐像一个野人，长头发，长胡子，在酒吧里沙哑地唱着，提着一个酒瓶，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喝一边哭。他在北京又流浪一年多。

终有一天晚上，他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好半天，他把手里的吉他远远地一扔，扭头走进了火车站。

钟乐乐一踏上周村老街的石板，就觉得浑身一抖!那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他走到自己家的店铺前。突然，像个傻子一样张大了嘴!

一个穿着丝绸旗袍的女人，正拿一柄闪闪发亮的铜尺给客人量布。此时，她抬起头，笑呵呵的：“进来吧!这是你家，你发什么呆呀。”然后，冲房间一角一个小不点说：“瞧瞧谁来了，快喊爸爸呀!”

后来，钟乐乐的儿子一听丝竹声也舞之蹈之。童姐说，这孩子继承了咱俩的优点。钟乐乐说，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