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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啊女人

2009-08-21梅子樱花

威海卫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当家的小宝孩子

梅子樱花

这个女人叫之桃,在解放前的逍遥村是出了名的闺中美女。她长着一张小小的窄条脸,看着秀气,腰身苗条。十八岁时,之桃嫁给了本村青年高大山。出嫁那天,之桃盘着不高的发髻,额前打着齐眉的刘海儿。端庄大方。轿子停下来,火红的尖椒般的小脚引来了啧啧的赞叹声,她被即将成为自己男人的那条壮汉牵人洞房。

高大山在逍遥村是人人都夸的俊小伙儿。为人忠厚善良又能干,女人之桃虽属“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但对他的为人已有所耳闻。女人之桃祖上姓宋,是拥有几亩土地的中农,据说那些都是祖上太爷做营生所得,遇到年馑饥荒,祖父便将家里积攒的粮食拿出一部分分给吃喝不上的邻里,因而竖立了较好的口碑,临终给之桃的父亲和叔叔也留了一点家底。五十年代初土地改革的春风吹到了逍遥村,贫下中农皆大欢喜,宋家老大——之桃的父亲觉悟性高,积极交出家里的几亩地和几缸粮食,态度老实诚恳才免于一场批斗,后来竟成为上级工作中宣扬的典范。

女人从小足不出户,针线活计较好。能嫁给高大山这么中意的汉子她觉得是自己的福分,不像那些命苦的女子,受骗嫁给个矮子、瘸子、傻子或者是个大老头儿,接着会哭上三天三宿。

眼前这当家的相貌好,长着一张佛祖般的四方脸,中等个儿,身强力壮,走路带着呼呼的风。他两根手指头很谨慎地捏起红盖头,心里“咚咚”敲着小鼓。女人露出一张粉丹丹的脸,他心旌荡漾开了,眼神炽烈地散发着红光,脸上泛起了红晕。女人有些不知所措,耳边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转念想眼前的这个人从此就是自己的男人了,这似乎不是梦,她微微抬起头,壮着胆子和他娇羞地对视半天,最后还是抵不过他炽烈的眼光,被他的眼光击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感触到桌上红烛温暖柔和的光,将自己的脸蛋蛋又抹一层绯红,甚至烧到了耳根。她感触着男人粗野的呼吸声,她被男人像猫一样抱起来转了几圈,最后俩人一起被甩到硬板床上,她幸福地做了他的女人。

当家的对女人说,做了他的女人,他就要对她一辈子负责。女人腅着眼,问当家的,负责是啥意思?当家的说,就是不离不弃。从此,“不离不弃”就在她的嘴里经常念叨,念叨久了,她似乎明白了许多。

他一定喜欢自己美丽的容貌,她这样想着。当黎明后的微光晨曦渐露,女人便起床梳洗打扮,涂脂点粉。金龟东升万丈光芒普照时,她也宛如出水芙蓉般出现在睡眼矇眬的当家的面前。当家的见状,心里再次燃起欲火,雄狮般跳下床,一把将她拽于怀中,一只青筋暴露、粗壮的胳膊在她的腿弯处一搭,将她小鸟般抱起置于床上。女人的身体无动于衷。任其摆布。她不再窘,开始喜欢他对自己发狂的亲吻,也喜欢他强悍的肢体近乎暴力地压住自己所产生的些许窒息,此刻她就拥有征服了对方的快感,对于她来说,征服就是胜利,快感就是胜利后散发的愉悦,一种靠很多女人都不曾拥有的魅力将男人服帖地治败在她的裙摆之下的愉悦。

由于高大山家中三代贫农,家中大哥又曾参军北上抗日光荣牺牲,一九五八年他由互助组组长变成村长。高大山的女人把家收拾的很利索,在村里远近闻名。当家的也是个勤快人,他不仅要把家里的挑水、砸草之类的粗活干好,还要管好生产队里那一摊子事。他每天带着村里的男劳力和那帮大姑娘小媳妇儿搞生产,着实是件快乐开心的事儿。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说的还真准,再重的活儿——即使搬砖挑石头,大家跟着高大山一起干活就会忘记了疲劳,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少了他还真没意思。

劳累一天的高大山晚上回到家,整个人常常像泥块一样瘫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女人就跪在当家的身子一侧,为他捶背、捏脚。当家的没有力气讨好她,只顾转过身自己睡去。队里的重活突击结束了,当家的搂着女人的头说:“最近活儿忙,冷落了你呢”。

要说这女人天生犯贱,听当家的这么一说,马上将自己抬高了一码。她似乎来了脾气,脸上布满阴翳的神色,她长这么大没干过体力活,脑袋只长了一根筋。她只知道男人干重活天经地义,想你高大山凭什么不理我,你难道在外头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要弄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早饭后,当家的扛起锼头、铁锨往山里走。女人身穿一件朱红色对襟爽袄,躲在院门后左顾右盼,想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盯梢高大山。邻居家的儿子狗剩上工路过,见有个人头探出门外又缩进去,着实吓了一跳,狗剩以为有贼想瞧个仔细。他定睛一看,门缝里隐隐瞥见女人大红的衣襟,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门缝里射出寒光,大栓这才嗤嗤一笑暗骂道:贱婆娘,在家闲的奶子疼!

狗剩走远后女人嘟囔着说看啥看,你个吃腥的猫,碍了我大事呢!她急得直搓双手,就怕将高大山跟丢了。

她扣上门闩,颠着小脚跟在上工的人群远去的身影后。她气喘吁吁终于站在了一个塄子上,阳光普照着眼前的世界。她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她将一只手搭在额头,目光在人堆里搜寻,竖起耳朵顺着风能听见他们有说有笑。她的目光终于锁定了高大山,她听真切也看清楚了。队里那个叫春花、穿着蓝花布料衣服的姑娘,围着当家的转了一上午,二人笑得忒开心。有时一起抬石头泥土,当家的将扁担上的绳扣儿一个劲儿往自己这边挪,那姑娘还喊道,没事儿,我能行。说话时红扑扑的小脸儿朝着高大山笑。女人见状内心忽然就像挨了刀刺,她想哭又想骂,更想跳出来揪着春花的头发连皮带肉地扯,但她不敢,她想自己脚小那丫头是个散脚丫,只怕打不过春花。等她觉得再也不堪入目时,便踉跄着回了家。

暮色时分,当家的拖着一身疲惫扛着掀攫进了院子。女人听见开门声,颠着小脚“哒哒嗒”跑出来,双手叉在腰间带着冷笑,一幅孰不可忍的恓惶相。

当家的说:“哎呀你是不知道吗,累死了!”说话间坐到门旁边一条长凳子上,“来,给我捶捶背——你……怎么了?”

“干活时不见累……一回家就,就累了?”女人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声音颤抖起来。

先容我想想该怎么说……女人一边盘算一边弯下腰捶。捶了半天,当家的喘口粗气说饿了,女人跑去拿来了玉米饼子和咸菜,剥了一颗大葱,摆在饭桌上。当家的吃着饼子,蘸着女人自己制作的豆面酱大口大口吃起来。女人想不出词儿,站在一旁簌簌地哭。当家的吃饭的嘴半张着,转头纳闷地盯着女人。女人说,你现在心里都容不下俺了,只容下那个白天冲你笑的春花,看那瘙样儿,多让男人动心……没有她之前,你总是先看着俺把饭送进嘴里你才吃,现在呢——她说着竟“嗷嗷”哭出声来。当家的此时一头雾水,颦起了眉头。

当家的放下手里的饭和大葱,起身拉着她的手说:“你多想了,春花还是个黄花闺女,有了婆家明年就要嫁人呢。”女人听到这话将信将疑地说:“谁信……这话,那个小妖一定会迷住你,先喝你的血后吃你的肉——”当家的闭着眼任风吹树倒就是不出声。

夜晚的天空乌云密布,远处有闪电和轰轰隆隆的雷声搅动着人心不平静。当家的将窗外的雨搭放下来,屋里没点灯,只有闪电忽闪着白光透进来。

女人和当家的躺在被窝里,等着他能说点什么,但一会儿功夫当家的却鼾声如雷了,雷声和鼾声融合在一起,勾起

了女人的愤怒。她知道自己雨天不容易睡着,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可惜没人会听了。只有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借闪电瞬间的光亮看着当家的脸。从前她怕听那肆虐贯耳的雷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胆子大起来。不久后,她发现一个规律,雷声总是在闪电后头响起。她在心里想,雷公电母二老都是电母在前面说了算,电母不发话雷公永远都不敢单挑儿,我想当电母,让他做雷公,一切事情我要说了算,要他死心塌地听我的安排!

大约半小时后,大雨哗哗地泻下来。“天河终于被撕掘了口”,女人想。她光着屁股爬到窗前,将雨搭掀开一小缝隙朝外面张望,什么也没看清,只听到大雨点“啪啪”砸在窗户纸上的声音,她隐约只能看见灰白的天空下面嵌了一个黑轮廓很眼熟,原来是那间年久失修的草厢房。窗户纸依旧“啪啪”响,女人赶紧放下雨搭,借着闪电的光亮她看见洁白的窗户纸阴了一片,等着风干吧,女人想。

女人其实不想关心这些破事儿,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当家的,她要在他醒来以前准备好一大段数落他的话,叫他从此远离那个春花骚女人。可是他一宿没醒。

天快亮时,当家的翻翻身醒了。

下了一夜的雨吗?他问。

是啊,还在下呢,我也一宿没合眼……女人转过来身子喃喃地说。

他半天没说话,这增添了女人另外的愤怒,她呼吸急促地打开了话匣。从她要做电母,要他必须做雷公要听从电母安排开始,到他从今往后不许再和那个不要脸的春花说话,更不许在一起干活说笑……当家的只是默默无语的听着,他看了一眼窗外瓢泼的雨,借着天亮前的丝丝光亮,看见他的女人在一丝光亮下更显凸起的颧骨,还有说话时下颌的运动让脸部肌肉扭曲的模样,真有点像具可怜的骷髅!他内心没有起波澜,女人这架势于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但忽然又觉得可怜她的无知以及那没有一点水准的冗言。

早上,雨一直在下。

“下雨天是农民的休息日,除此便是磨不断地铁锁”。当家的坐在凳子上喝水,自言自语地说道。

女人又开始给当家的上那堂翻来覆去的课了。他不想让思维被她的谬论牵着走,便选择了心不在焉,闭起眼睛哼哼京腔。他始终不理她,任凭她说她的八股书。可谁料说曹操曹操就到,春花撑着一把油布伞。推门进院。

她边走边喊道:“哥,嫂子。在家吗?”当家的听见连忙起身开房门,见到村长,春花急得都哭出来了:“哥啊,俺家的房子漏,地上的水都没过了膝盖,俺排了一夜的水……”

没容分说,当家的穿上雨衣,推着春花后背便走。屋里只留下女人尖尖的哭声和长长的叫骂声。

快晌午时,当家的拎着鞋子,赤脚回到家,见女人一直在家里呜呜地哭,也没搭理她。穿着雨衣在院里四周环顾一圈,见自家厢房屋子安然无恙,虽年久失修,总还算争气地躲过一劫又一劫。

他站在门口,只管就着房檐哗哗的雨水洗那满是泥巴的脚板。女人见哭闹无济于事,眼见也是哭累了,心想这可不行,我得慢慢停下来,和他进行理论。她紧忙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穿的对襟蓝花布衫,重又盘了发髻,用一个塑料发簪固定,麻利地拿出胭脂粉,将整张脸扑上粉和胭脂,掩盖了泪痕。爬上床盘腿坐下,昂着头脖颈扭向一边,那倔强的架势很有虔婆味道。听见当家的脚步声朝她走来,她立马又将头使劲儿扭扭,说:“你说吧——这是啥意思,诚心气我吗?那货色为啥不找别人,单单瞅准了你?”

他不屑一顾地白了她一眼,结果差点偷笑出来。只见她拉长的脸像钻进了她之所以盼望多生些子女,因为她觉得这是唯一能拴住高大山的办法了。她要亲眼看着当家的把所有时间花在孩子身上,让他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去看村里别的女人“卖弄风情”,也就没有丝毫机会想入非非了,女人这样想着。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奶头忽然疼得要死,只见俩孩子扎在她怀里拼命地咬,她知道是弹尽粮绝孩子着急才使劲地咬。孩子起初像玩她似的轮番咬,女人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将小屁股打得“啪啪”响,嘴里说,叫你吃奶的孩子也欺负我,打死你!孩子见她一脸的凶相也害了怕,哇哇地哭。他们盯着母亲好像在用眼睛说,我不是故意的,干嘛真打。

这一天下午,当家的给村里孟大娘婆媳做家庭调解刚回来,样子是口干舌燥的,没容喝口水的功夫,女人早就麻利地从炕上抱起俩孩子塞进他怀里,自己开始忙活着做晚饭。

当家的说,总算说和好了,孟大娘现在年龄大了,人老的面缸,活像京戏中的小丑,颧骨红的像猴屁股,再看看那架势,简直顽固不化。

“疯了,简直是疯了!我怎么就娶了这货色”。他嗤之以鼻,在心里嘿嘿地笑。女人一直坐着说自己的歪理论,也不管当家的是不是在听。

女人说,母狗不摇着尾巴转丢儿,公狗也不会上。

女人说,送上门的腥味儿哪个猫不想吃!——还大姑娘呢,放荡的到处跑,专门勾引别人的汉子!

女人自己感觉说了半天没啥意思,恼羞成怒了,她拍着大腿说道,我一天不死,别想着进这个家门,有种的来和我较量一下,呵呵呵——我撕碎你!

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几年来女人一直没生下一男半女。

这一年,女人终于生下一个女婴。当家的亲孩子亲的厉害,夜里孩子睡尿了炕,他就会将自己和孩子换了被窝躺,一直用自己的身子将其烘干。后来女人又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很顽固,不理解儿媳妇,老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其实她的儿媳妇说话挺通情达理的,平时给婆婆洗衣做饭任劳任怨也不吭一声,老太太还不满意。这不,就因为一只鸡三天没下蛋愣说是儿媳妇趁她不在家偷着炒吃了,真是势力压迫……

女人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连水掉地上跌碎了,她守着烧饭的锅,背对着当家的,眼神发直,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一种女人特有的自私妒忌感油然而生。她听出了当家的话里有话,很想立马展开喉咙去愤愤地骂那女人一通,但转念一想不可,得沉住气,要多注意他和那个孟家儿媳。听说顾家儿媳相貌不错,人还年轻,皮肤水当当的,虽然没有胭脂香粉扑在脸上,但女人打心里明白,有的女人不扑粉反而更美丽,更会勾起男人那种内心的欲望,何况当家的还一个劲儿同情她、夸她。

夜里三个孩子都睡下了。自从孩子多了,当家的要住炕上,烧了火后暖暖的,浑身都烙得很舒服,自然睡得香。女人满脑子都在构思老孟家的儿媳,一张张想象中的女人脸庞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睡不着,越睡不着浑身越像生了虱子般到处乱挠,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推推当家的肩膀说:“哎,醒醒,给俺挠挠痒。”

当家的从梦里醒来,赶紧给她挠后背。女人就上下、左右地指挥让他挠。

“孟家老太太不会再闹了吧?那儿媳妇长得啥样?都不认识。”女人间。

当家的说:“哎哟,姑奶奶还睡不睡了?”当家的翻翻身,继续说:“别说那媳妇长得还真俊……孟家老少真有福气。”女人忽的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提住他的耳朵使劲朝上拉着说,我就知道……你见了女人就会眼馋,就会想好事情敢情今晚上会做好梦爽快吧……现在恨不得立马叫她过来陪你,是不是啊——?嘿嘿嘿。女人的冷笑透着阴森和恐怖,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发着蓝光,当家的闭着眼睛都看得见那两道鬼

一般的蓝光冲自己一直紧逼。

他夺下她手中的耳朵依旧不理她,只是把身子转过去,屁股撅给了她。他知道越回言她越乐此不疲地叨叨个没完。他实在难以忍受内心无限的聒噪感,掀开炕席一角,窸窸窣窣摸到纸片揉成俩团儿塞进耳朵,但又闲堵得不严实,重新拔出来将纸团捻细,这纸片似乎是早已备好的。那女人的话语隔着纸球就像蛙类的呱呱声若隐若现。当家的闭着眼,思想完全游离逃脱出女人的话题,他把这呱呱的伴奏声带到了夏季大雨过后山里的清新意境里,雌的雄的蛙类一头扎进雨后宽阔清澈的水塘里畅游,一会儿跳出来蹲在山沟沟的洞口呱呱的叫,将优美的歌喉展示给异性,传达着对异性的思念和无尽的想往,这声音叫着叫着,当家的就进入了梦乡。

之桃的大女儿11岁,二女儿10岁那年,当家的四川一个老朋友从成都托人捎来了一块红花绸布料子。女人照着镜子时而垂在肩上时而披在身上量比,她满脸微笑地欣赏着镜子里依旧如往日花一般美丽的自己,开始揣摩衣服的款式。女人生来手巧,缝得一手好衣服。虽然自从跟了当家的过日子,加之孩子又多,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这几年一直没有多余的钱更没有时间去置备新衣,但是爱美的冲动依然被这块花布撩拨上心头。女人想,好几年没做新衣服了,这回说啥也得缝得好一点。几天后,一件漂亮的花衣服被连夜缝好了。大女儿以为母亲是为自己缝制的,爱不释手地披在身上试,最后发现不合适,撅着嘴气愤地扔下衣服躲进里屋去了。二女儿悄悄对姐姐说,姐,还剩一块布料呢!于是,俩姐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待,等待那块剩下的花绸布会再缝出一件花衣,从而青睐到自己身上。后来另一件衣服做好了,却是因为布料不够,胳膊袖子完全是零碎棉布头拼凑起来的,棉布和绸布料子搭配不当,颜色搭配也不融合,老大不想穿,老二也不想要,但还是拗不过她母亲。最后憨厚的老大领头穿了,一直别扭地穿了好几年。孩子们也是爱美的,但在孩子心里,他们的母亲爱自己胜过爱孩子。所以孩子们一直恨那女人的自私恨了好多年。

清晨,院子的石凳上横放着用麻绳打好的铺盖卷。旁边是女人之桃亲手缝制的一个黑色旧布包,当家的看着那么熟悉。原来,布料来自于他的一件穿了十几年破碎的不能再缝补的黑条绒上衣,剪取了上衣前后身的完整部分缝合而成的。包里鼓鼓囊囊的,女人又将两双新做的青帮布鞋硬塞进去,她说内衣裤和鞋子都搁进去了。当家的看了看她表示知道了。然后她就势将包带儿绾了个扣儿。她直起身子欲走,蓦地眼前一块黑幕啥也看不见了,黑幕上冒着金星,耳边呼啦啦地响。她微闭双目立了半天,同时还听见饥肠辘辘习惯地发出饥饿信号。她放低手臂摸着石凳缓缓地将身子沉在石凳上,眼前这才渐渐豁然开朗起来。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看祖上吃喝不愁,个个满足而慵懒,自己犹如闲云在天,而今自己混到这步田地,连树叶都没得吃了。她忿忿地说。

院子里一颗房子高的柳树枝叶全无,秃子般无奈地站在初秋的风中,俯瞰着主人一家的动作。它看上去又是呆滞的,任由天边过来的山风像群饥饿的疯子伸出的手臂肆意妄为地摇撼、它却依然不动声色。

当家的换过一身较平时干净些却已发白的蓝粗布中山装,这身衣着明显与往日不同,孩子们围在身边个个都问他要去哪里。他俯下身子摸着儿子小宝圆圆的脑袋,鼻子阵阵发酸。

“爹爹出去挣钱给小宝买馍吃,小宝和姐姐在家听话,一定相信爹爹会将馍带回来给你吃,让小宝吃个够……”

十岁的小宝最信爹的话了,他使劲点点头,小嘴微微动了动,像已经接过了爹爹手里雪白的馍送到了嘴边。爹爹的脸贴过来,小宝立刻将小脸紧紧贴在爹爹脸上让胡子扎。

当家的挪开石板井盖儿,井水依旧墨兰而饱满。

若井水能充饥能当饭吃,我的全家,我的孩子就有救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身材魁梧,已经瘦骨嶙峋的身影在水中跳跃不定,其实他的身子真的像井里的影子那样晃荡不定。

当家的将院子靠墙角处的一只大瓮打满水,一桶,两桶,三桶……连续打了十六桶,当家的一直屏住呼吸,忍住饥饿。一定在走之前多干点活,减轻老婆孩子的负担。他没容自己喘口气,睒睒眼总觉得心里好像有事情让他撂不下似的。村长位子也辞妥了,对于他这次离开,公社的批条也下来了,还有什么呢?哦,原来是要给我那可亲的毛驴二黑子备饲料。习惯了二黑子往日“咴咴”地冲天高歌,然而这熟悉的歌声已好几天没再听到了,怕只能留在念想里了。栏厩里空空荡荡的。二黑子走了,被我亲手将其出卖,并扼杀了我们之间苦难无阻的友谊,他内疚地对自己说。然而分手的场面还一直刺穿他软弱的胸膛:新主人使出浑身解数牵那缰绳欲走,二黑子却与新主人僵持在那里,它铁钉在原地噙着两汪泪水凝视着自己。

随新主人去吧,去了能填饱肚子,如果真能每天吃上一点高粱和麦麸我也放心了。说完,当家的头也没回地走了。他后来听新主人说二黑子见自己走了再也没了念想,只好顺从了新主人的牵引,回到新主人家,三天不吃不喝。

我走了。当家的对女人说。女人满眼疲惫地抬起空洞的眼眶说,能拿的都拿上了,锅盖上留了一只菜团儿你吃了再走吧。

不了,留给孩子们……他说。

女人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像中了邪气,晦暗的眼睛里霎那间闪烁出砺剑般的寒光盯住当家的,带着一副不可侵犯的神情说,这年月能出去做生意自然是好事儿,但是有钱了可别忘记回家的路,更不能堕落进妓院。陌生女人的话千万莫听,都是连诓带骗的看上你的钱,更莫忘了家里还有一窝崽儿等你的钱吃饭呢!

姑奶奶又来了,这还没有钱呢,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你老拿我和你前八辈老祖宗比啥?八辈老祖宗是富贵人家,有的是钱逛妓院,记住我是贫农出身穷人家的孩子!他本不想回应她,因为他饿,一说话更饿。他觉得能省下一点力气就尽量省下,也好干点正经活儿。现在他觉得不同,自己要走了,再不说就没机会回应她了。他又不知在自己走后会在家里胡思乱想些啥呢。

娘,我饿。娘,我也饿。孩子们盯着爹和菜团,眼见爹走了留下了菜团没吃,一双双饥饿难耐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住它。女人将菜团均等地分给他们。他们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然而到嘴的菜团几乎没经咀嚼地溜进肚子,又用期待喂食的雏燕盯着老燕子的神情望着娘,希望娘能像魔术师那样忽然从哪里变出什么好吃的,哪怕变出几个菜团——苦菜团都行。然而娘变化不出来了,她的脸上写着为难,比苦菜还苦的表情。

爹走了,娘又开始早起晚睡地揼着碾棍压花生皮和苞米塞子,碾子在草厢房里吱咯吱咯作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其碾压的更细更碎,偶尔还抓几把麦皮撒进去掺和着磨。孩子们最怕听见这吱咯吱咯的碾子声,这意味着又将与那难以下咽的窝头般的物什打交道,然而比起甜滋滋的窝头却逊色多了。

十岁的小宝就是吃了这窝头般难以下咽的物什在两周后送了性命。最初大便不出肚子涨得硬硬的,娘在万般无奈时用手指抠屁眼儿,只抠出一个算盘珠大的硬粪球儿,再就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小宝离开人世了。小宝走了,他饿死

在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的艰苦年月里,却将充满求生的眼神永远留给了娘和姐姐们,娘为他合上了双眼。

小宝饿死后第二天,卷进席筒入土为安。第三天当家的接到电报急冲冲乘火车赶了回来。一下火车,就朝路边撒了一大泡尿,许是上车前完全忘了处理这事情。他顾不得整理,提了裤子就朝家里跑。

我的小宝,小宝——你可别吓我,我和你娘还要指望你养老送终呢,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啊。他一脚踏进家门凝重的气氛接踵而来,家中一片狼藉,地上堆着小宝的衣物……他手中拎的黑布包径直落在地上,他脑子轰的一声,心肌缩紧再缩紧,接连不断的疼痛和抽搐使得泪如悬河倾倒,呼吸也变得困难了,空气中犹如弥漫着铅沫使他头部也开始剧痛

女人病倒不起了,嘴里不停念叨着小宝。见当家的回来了,一家四口抱头哭作一团。当家的就是当家的,他想不能再叫她们哭下去了,日子还要挺着过。他用衣袖抹干了泪,找到那个黑布包打开,拿出五个用纸包的馍,一个个拨开送到孩子们嘴上。孩子们也顾不上哭小宝弟弟了,揩干泪水,捧着馍跑了。

你也吃点吧,他将馍送到女人嘴边说。小宝走了,我们可别倒下,还有俩孩子等着吃饭呢。来吃口馍……女人听了当家的劝说觉得有道理,接过馍。

馍吃下去一半,女人明显精神好些。真是灵丹妙药啊,当家的想,所以我必须还要走,出去挣钱换馍,让孩子吃饱。这俩馍送给小宝吧!女人也点头说,嗯给小宝。

女人眼睛里忽闪着一丝希望,终于有更多的力气打量眼前的男人了。她说你歇着吧也累了,一会儿给小宝衣物送去烧了,馍也送过去。但她无意中瞥见了那个敏感区域,她将眼睛的亮光锁定在那里,嗫嚅着说,你……几时回的?都去干什么了,怎么裤门还……敞开着?当家的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可不是吗,下车前在路边解手忘记扣扣子了。他解释,女人不信。他还解释,女人还不信。他说,我他娘的找妓女去了,无数的女人都被我这穷光蛋上了,儿子都饿死了,我我……随你怎么想吧。然而当家的这是口是心非。他眼前仿佛看见又是一个黎明,他赶着小推车和很多也赶着小车或挑担子的人朝烟台渔港码头奔跑,就像饥饿的鸵鸟朝食物的方向奔跑一样。他们无意间相互碰撞着,随着烟台渔港沉闷的汽笛声划破晨曦的天空,大家们各自付了钱,匆匆推着渔货开始一天紧张的叫卖。货物当天必须要出去,否则一过夜就是馊货,不新鲜了更没人要,叫爹叫娘叫奶奶也得卖出去,否则就赔大了。

他解开斑驳肮脏的中山服衣兜儿,将一把零钱甩到炕上,说这是我攒下的十几块,还有三尺布票二斤粮票,你收好了。女人见到钱愚蠢而神气起来,一张张整理起来,乞丐般数着。对,正好十六块,三尺布票和二斤粮票。

山间荒芜,老鸦孤啼。当家的见小宝的坟地孤零在一块空地上,不禁心声怜惜。坟前,两个雪白的馍摆在纸上,当家的说:“小宝,爹给你买来了馍,你快吃啊,快吃啊——”

在小宝的坟前道了别,当家的拎着黑布包径直朝铁道的方向走了。

接下来几年,当家的一直在烟台贩卖鲜货很少回来,只是常常托人捎点钱和粮票回家。一次,当家的一个同行给女人捎钱回来,故意逗她说,你当家的早在外面有女人了!女人故作开朗说,行啊,我才不管那么多呢。那人走后,女人整个就倒下了,愣是躺在炕上傻傻地愣怔了两天。她相信这话一定是真的,她知道他是男人离不开女人的。他也许会娶她,也会像当年娶自己进门一样快活,整夜趴在自己身子上潮起潮息,就怕鸡叫天明。然而我老了,人家或者还是大姑娘呢!他越想越混沌,脑子里痛,心也像被钝器没白没黑地猛击不停地痛。夜里她常似睡非睡,梦魇般走进曾祖宗住的殿堂里,曾祖母问她铜镜和铜烟锅呢?她不敢说,怕祖母笑话她穷,除了那个烟锅尚在驴粪池里,铜镜早被当家的上交政府了。

她醒后来到驴粪池子里找烟锅,又想起它已经不在粪池里,那是后来怕当家的拿去换吃的被她捅进粪池藏起来的。最后她在箱子底下摸到了,她将它抽出来,揉碎半片烟叶,捏了烟沫子装满烟锅,吧嗒吧嗒吸起来,她吐的烟雾打着卷儿向四周散开。她开始剧烈的咳嗽,这声音越来越像曾祖母。

女儿挖菜回来,女人会马上拉住孩子的手示意坐到她身旁,听她讲他爹爹的坏话。你们的爹爹在外面有女人不要这个家了,她说。

孩子们觉得她无中生有挑拨离间扭身欲走。却被她拉住。一个不许走!女人怒道。她摸着女儿们的头,说耐心听我说下去,否则我就会死。孩子们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也竖了起来。觉得这越来越像个牢笼,是个被逼着做听众的牢笼。

女人白天走出家门随便拖住哪个婆娘到自己家里聊,她说自己的男人是个负心汉,在外面另有了新欢,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她说出心里话给别人听时感觉心里好过瘾。但是她们个个随声附和着。只是有人随便扔过一句说,或许高大山他不是你想象的这样,他对家是有责任心的。

不可能,女人恼羞成怒地说。她说她相信感觉,当家的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这话谁也不信,孩子们更不信。

当家的在寒食节前一天回来了。依旧带回来一点钱、粮票和布票,还带着一脸的沧桑。

“想爹不?爹爹还是带馍给你们吃……他对孩子们说。孩子们接过馍欢天喜地看着母亲,像是在冲娘展示她们的爹爹不是娘说的那样坏。

爹爹给小宝送馍吃,坟前始终是俩馍摆在纸片上。一袋烟的功夫爹的身影又蹒跚着朝铁道的方向走去。孩子们望着爹爹远去的背影渐渐变小,最后沉没在了山塄子那头。

五十岁时女人的头发全白了。以后每年的寒食节前一天,总看见当家的风尘仆仆赶回来。当家的依旧每年回来一次,依旧要听他女人絮叨,他心不在焉地听但默不作声。不过听说当家的在外面后来真的有了一个相好的女人,孩子们却说,有了女人也是被娘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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